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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驴背上的五十亩良田 ...

  •   公元一六三年八月的一个傍晚,从“十八酒坊”里飘出的煮牛肉的香气,弥散到酒坊外面十来步外的一棵歪脖子老树下,被蹲在树下的一个胡茬杂乱的男人,就着一块硬饼,吃了下去。
      饼在怀里掖了两天,咬起来累牙。
      一只粗瓷碗搁在地上,里面半碗水,水面上漂着一片小小的叶子。
      崔麻子让人送来一碗水。
      这个酒坊是涿郡城里生意最好的一家,霸着街口,酒又醇。酒坊主人姓崔,身板笔直,长了一脸的麻子,与他煊赫的家族似乎很不般配。
      崔氏家族可谓名门高第,自高祖起便有人做大官,到了现在,还有人担任郡太守等重要官职。崔宴是涿郡数得着的大地主,高楼连阁,竹木成林,家有好田三百顷,小孩子都知道他家“钱过壁斗,米烂陈仓”。崔麻子便是他的侄子。
      男人啃完凉饼,望着城头的月亮,叹了口气。
      他的父亲生下来就是砍柴的,到死都在砍柴,后来就是死在一担柴下。他生下来也是砍柴的,砍了半辈子,还在砍柴。村里人都唤他“柴二”,跟此地的柴狗一样有名。他的老婆生下来就是织鞋的,现在还在织鞋,她织出的鞋子都卖到了周围几个村庄,可惜庄户人节俭,下地不穿鞋,布鞋只有在严肃的场合才穿,她经手过的鞋子又极其耐穿,所以,靠织鞋赚来的铜板只够给家里人换身衣服的。
      但这个家庭,他们从没抱怨过。还有饿死的呢,他们经常这样对自己说。
      给城里崔家送了半年的柴禾,还不小心砍掉自己一截手指头,当时疼昏过去,还是一只山猫舔着伤口把他舔醒的。起初山猫以为他死了,想大吃一顿,没想到他又醒了,吓得几步窜上树上去。
      那天在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儿子,刚满周岁的男孩,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盯着他的手,呀呀的说个不停。那只残缺的手掌,在微弱的灯下,沾着凝固的血迹。
      这孩子生下来饭量极大,靠母亲的奶水是远远不够的。好在山上打柴时,偶尔会捉到一只野兔,采到一块焦黄的蜂蜜,或捡到几枚山鸡蛋,都进了这孩子的嘴里。涿郡周边不缺山,清泉淙淙,松杉高耸,松柏摇曳。一到翠绿的季节,一家人便能改善生活了,山里的野果多的是,山里红、酸多橼、板栗、栎果…他还年轻,腿脚麻利,总是比别人能找到更多可口的东西。
      两天前,他来城里崔家讨债,半年柴禾,一共二千钱。他已经盘算过:买一头花猪,二只羊,猪喂肥了就杀去卖肉,羊可以下奶,他的儿子不能每天喝稀粥。
      小的时候,他还常去涿郡郊外的沟渠里捡拾盐巴草、野蒿草和狗尾巴草,连水里的浮莲,都被他捞上来晒干当柴禾。腿上经常吸着蚂蟥,肚子圆滚,后来他再也不敢光着裤腿下沟渠了。
      蚂蟥吸血,人也吸血,这世界到处都是吸血的。
      他只希望能拿回这两千钱。
      但现在连酒坊的门都不敢靠近。
      一个时辰前,来了一只浩浩荡荡的车队,几十辆马车,百余名骑兵,个个手持战戈,身披皮甲,腰间配刀。
      车里装的什么?需要这样的戒备?
      要知道,在当时,马车已经是稀罕之物,只有宫廷和军队才有,民间出行,大地主坐的也是牛车。
      现在,这批士兵证手持长戈肃立在酒坊两侧,崔麻子忙前忙后,在给一个人端酒上菜。
      这个人头梳斜髻,身披白铠甲袍,腰悬青铜长剑,进门时回头扫了外面一眼。
      酒坊里的其他客人都被赶走。
      他自己坐在一个角落里,等着桌上的酒温热。这时外面乌鸦乱叫,拴在树上的战马扯着辔头,乱猜乱踏,狂嘶起来。
      ——————————————————————————————————
      砍柴人也感到了反常——远处隐隐出来雷鸣,城里的鸡犬鸣吠起伏,愈来愈噪,难道大雨来了?
      不对,那雷声越来越响,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震撼的声音,震得心肝儿欲碎。
      战马狂跳起来,有的扯断了嚼辔,向着城门方向奔跑起来,有的被士兵扯着缰绳,拖着士兵跑。
      忽然大地摇动起来,远处的地面居然裂开,分成一条条渠,同时城楼、城墙上的砖瓦如雨点般飞下,接着城墙开始塌陷,街道两侧的房舍纷纷倾倒,变成一片废墟。
      行人抱头鼠窜,尸横遍地,一地狼藉。
      士兵们乱了阵型,很多士兵被大树砸倒,成了血污烂肉,顿时腥臭熏天。
      那个白铠甲袍的人冲了出来,腰间一块虎纹玉牌闪过绿光,他大声呵斥,却不由自主陷进了裂开的地面里,翻动的泥土张开大嘴将他吞了进去。
      不过片刻之间,砍柴人发现,除了这座酒坊,这棵老榆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都被埋在厚厚的泥土之下。
      涿郡不见了。
      远处的山还在摇晃,大地之下真有一双巨手。
      一头驴子从瓦砾里探出头来,昂昂叫着,其声呜咽。
      他定定神,走过去,扒开瓦砾,驴子腾的起身,贴着他的胸部,摩着脑袋。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他家离涿郡几十里远,一个叫泥梨村的小村子,只有几十户人家,村子在半山腰上,平日笼罩在一片白雾里。
      他决定赶着这头驴子回家。柴禾钱是要不回来了。泥土里露出崔麻子的半张脸。
      脚下给绊了一下,低头一瞅,是一个大布袋,他蹲下解开袋子,一块老大的金砖跳进眼帘,把他的眼睛差点晃晕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块金子,使劲抱起来,估计四、五十斤沉。
      难怪那只车队要跟着上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了。
      他急忙把布袋系好,抱起来搁进驴子背上的骑筐里。
      在东汉,偷了人家的猪,要杀头,何况是偷了一块金子,或者说捡到一块金子。
      他生怕有人看见自己,后来发现自己多虑了。这城里的人基本都死的干干净净了,包括几百年来兴盛不衰的崔氏家族也没了。
      他是这场地震唯一的幸存者。
      老天爷可怜他这打柴人的凄苦,送了半年柴禾,没拿到工钱,便给了他一条命,一头毛驴,一块金砖。
      离开涿郡这片废墟,很快拐到了山路上。
      此刻砍柴人已经恢复了平静,开始盘算日后的生活——
      一斤黄金值一万五千钱,五十斤,至少值七十万钱;买一头牛要花四千—八千钱,买一头猪要花六百—一千八百钱,买一只羊要花三百—五百钱;买一亩好地需一万多钱,差点的也得四千钱;盖一所房子需要几万钱,盖一栋崔家大院那样的房子,需要几百万钱起……
      毛驴走的不急不躁,驮着老张家的老日子。
      砍柴人突然背过手去,腰板也直了起来。谁说崔麻子的腰最直?
      他的儿子——翼德,不再是一个打柴人了,他会成为一个地主,拥有五十亩良田和上百头猪的地主。
      驴子走路不专心,他随手折下一条树枝给了它屁股一下。
      ——————————————————————————————————
      铁鼠匪头领张飞摸摸火辣辣的屁股。刚才谁打了自己一下?
      居然是一个女人。
      一个漂亮女人。
      她骑在那头白野猪背上,手里提着一根乌黑的鞭子。
      这不是一条普通的鞭子,是从一头大马熊身上抽下的筋制成的,长约两丈,平日在腰间缠着。
      “偷袭我?”张飞接过随从一支长枪,在地上用力一振,长枪颤动个不停。
      白衣女子更不答话,一夹双腿,那头野猪朝着张飞冲了过去。
      张飞“嗨”的一声,单手持枪,呼的奔着野猪的脑袋扫了过去——咔嚓一声响,枪头折了,手里只剩一根木棍子。
      野猪的那支独角可到了跟前,张飞闪到它的侧面,一拳击去,却击了个空——上面的女子抡圆了鞭子,“啪”地挥去,一鞭子缠住张飞的脖子,猛地一收,直接飞出去几丈开外。
      他爬起来,怒道:“妞够狠——取我的枪来!”
      随从这才想起,头领那杆大铁枪还戳在城墙上呢。两个铁鼠匪刚往那边跑,长鞭跟着就到了,“啪啪”两下,一个抽飞了,头碰到一块岩石,脑浆迸裂;一个眼珠子给抽了出来,挂在眼眶外面,想塞进去,却疼的昏死过去。
      没有武器,张飞有点慌。
      女子催动野猪,黑发飘飘,把张飞困在圈里,一条鞭子舞的密不透风,张飞只顾抱头躲闪,毫无还手之力。几十鞭下去,衣服都被抽破一条条的,浑身上下,近乎□□。
      一个铁鼠匪怂恿自己的弟兄:“老大没衣服了,快上,不然他会着凉的!”
      那人瞥了他一眼:“你怎么不上?”
      此时张飞的眼睛已经看不见女人、野猪,一条黑蛇呼啸而来,“啪的”撞到自己脸上,眼冒金星。
      铁鼠头套裂为几片,掉在地上。
      露出两只圆圆的大眼。
      白衣女“咦”的一怔,手腕一垂,鞭子耷拉下来,紧夹着万岁的双腿也松开了。
      张飞冲她微微一笑,两道浓浓的眉毛,一下子泛起涟漪,她感觉自己掉进了水里。
      自从出了白岭关,还从没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
      十年前的一个夏天,宫市正热闹的很。
      这是洛阳后宫最隆重的节日,所有的女人都要在这场模仿街市商贩的游戏中扮演自己的角色。她作为乐妓,也坐在摊位前。一个细眉小眼的男人,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来到摊子前,一眼粘上了她乌黑水滑的头发。
      边摩挲铜镜上的鱼纹,便斜眼盯着她,咂嘴称道:此镜姿色妩媚,真乃宫市一绝!
      虽然自小入宫,但后宫十四个宫殿,宫女妃子数千人,她只是个昭阳殿的乐妓,如何认得出皇上?
      不多当晚她便对皇上很熟了。
      几个黄门侍郎将她扶进一顶红花轿,一路摇摇晃晃,来到西园,越过荷叶田田的水渠,把她送到一条船上,明亮的烛光下,一个白生生的男人在船板上躺着,头顶遮着一朵硕大的荷花。
      来一首《梅花落》,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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