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酒》素昧

1、一杯酒

　　陈家阿九每天早上都会推车出来送酒，自家酿的酒没多少名气，却也别有风味，大酒家不要他家的酒，小酒肆却早早等着了。

　　陈家住在城东门外不远的村子里，每天清早从东门进来，一直送到西门，再推着空车慢慢回去，一般要送到过了晌午，才能停下脚来吃上一口饭。

　　其实阿九并不是陈家的人，听说是生了病，才被陈家大婶收养了，病好了之后就开始给陈大婶跑腿送酒。大婶的儿子参军死在了战场上，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看着阿九和她儿子年龄相仿，所以一直把阿九当她的儿子看。听说阿九家也只剩下他一个了，所以阿九也就喊陈大婶一个干妈。

　　然后大家都喊阿九叫陈阿九。

　　可是他们都不知道阿九是唐门九公子的时候，曾是多么风流潇洒惊采绝艳。想当年九公子才出江湖，迷倒了多少江湖侠女。

　　唐家善用毒，这是全武林都知道的事，偏偏九公子擅长的是剑，在当年真是一剑动九州，顺着他老家往中原走，一路走来一路和高手过招，偏偏就没输过。最后他和武林盟主齐越在嵩山之巅比了一场，那一场比得相当壮观——围观的人相当壮观。

　　一群老家伙都盼着齐越输掉，好把武林盟主和天下第一的名号揽回来——这天下第一是一个半大小子，这多让他们掉面子啊。

　　结果齐越没输，唐九公子的剑断掉了。

　　抱着自己的断剑，九公子撇了撇嘴，“远宣那个混蛋，说什么这是家传宝剑，我们家的宝剑就这么容易断啊。”回头看着齐越又说，“郁闷了，不比了，要不要去喝酒？”

　　接着刚才打得天昏地暗的两个人就喝酒去了。

　　酒过三杯，齐越就开始取笑起了九公子的名字，“唐九，糖酒。酒还是要辣的好啊，糖酒都是给姑娘家喝的。”

　　九公子咧了咧嘴，“齐盟主，我不叫唐九，我叫唐远辰。”

　　“唐远辰，这名字绕口，我还是叫你唐九吧。”齐越说着往嘴里灌第六杯酒，真是喝酒跟喝水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一山更比一山高，唐九公子就够任性的了，没想到盟主大人更任性。难怪比武的时候那群老家伙都给他叫好呢，要不是齐越武功够好，那些人怎么会服？

　　这天唐门叱咤江湖的九公子和比他更叱咤江湖的齐盟主喝得酩酊，俩人趴在小酒馆的桌子上就睡了一宿，再后来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再后来唐远辰就长期霸占盟主家最好的那间客房，其他门派掌门来见盟主，都只能住侧院。

　　因为齐越家相对穷困，所以请不起太多的婢女，请不起太多的婢女的后果，就是没人给打扫侧院。最后很多忍无可忍的掌门前辈，没办法都只好去住客栈，直接导致嵩山脚下的客栈生意总是很好。

　　偏偏那时候他们还是缺少点自觉的，总以为他们俩过得挺好，武功又在江湖中数一数二，就算他们再不被喜欢，也没几个人能动得到他们。

　　其实有些事，当时唐远辰是没跟齐越说的。当时唐门的那群老家伙，不巧也是厌烦齐越当武林盟主的人之一。他们派远辰入江湖，为的就是看看能不能灭了齐越，明了灭不了，那就暗了灭，毒药给的都是最毒的那种。

　　然而和齐越做了朋友没两天，他就写了封信回本门，说这活他不干了，门派也不会回去了，这里挺好。反正在门派里他也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弟子，因为聪明点，所以把武功学得挺好，却还是身份卑微不讨人喜欢，要不然这明显是出来送死的活，为何落在了他身上呢？

　　后来想想，唐远辰觉得，那些事还是应该给齐越说说的。虽然本意不是如此，不说的话，有人还是觉得被欺骗了。

　　唐门的毒总是被人诟病的，因为总是下得让人毫无防备。临死的人痛苦的嘶吼着“唐门！是唐门的毒！”的确是比较震撼的，而被震撼的人都怕那种毒沾到自己身上，所以就想方设法的排挤唐门。

　　不过齐越说，其实被下毒又怎样，江湖中暗箭伤人的也不少，就是死相稍微好一点，但也不都是死了么？

　　想当年唐远辰还只知道含着手指头的时候，齐越他老爹齐天也是鼎鼎大名的天下第一，从他的名字里就能看出来了。他爹给齐越取这个名字是想让他超越那个做老爹的，事实证明起名真是门学问啊。再后来，他爹就被青梅竹马暗箭给捅死了，原因是什么齐越也不清楚，不过提起那家伙的时候他总是骂个不停。

　　齐越成了武林盟主那一年，是一群老家伙们设了个擂台，说打赢擂台的人就是盟主。老家伙都想自己最后出场，好做黄雀。他们都以为齐越是只蝉，没想到他却笑到了最后。可是笑到了最后的蝉，依然还是只蝉，成了盟主之后，想要他捕他的人就没少过。

　　“唐九你不会来捕我吧？”有天齐越这样问。

　　“不会。”

　　“真的？”

　　“真的。”

　　其实那天聊完唐远辰的心有点疼，他第一次知道，齐越其实不是全然信他的，就算他可以为了齐越什么都不要，就算他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后来唐远辰真觉得有些事是应该都说个明白的，因为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就算那句话只有三个字。

　　那件事发生在他认识齐越的第三年年初。这一年开武林大会，老家伙们纷纷上山找齐越喝茶。人来得多自然就乱，唐远辰偷偷倒掉了好几样被下了毒的饭菜，各种各样的毒，真让他大开眼界。

　　那些人是不把他当姓唐的了，还真以为他只会用剑么？

　　可就算他再小心，还是有防不住的。那天依旧是他和齐越两个人一起喝酒。

　　喝酒的原因是因为唐远辰之前见过他哥唐远宣了，唐远宣说，掌门说了，只要你杀了齐越，回去你还是唐门人。唐远辰斩钉截铁地说了不可能，唐远宣就拍着他的肩膀说，你会回心转意的。

　　因为郁闷唐远辰就去找齐越喝酒，喝到一半就感觉到自己呼吸不对，再看一眼齐越，那家伙已经脸色发黑了。

　　这下唐远辰终于明白了为何临走前唐远宣要给他一粒能解百毒的药丸子了，怕是他之前把毒洒在他的衣服上，完全是把他当药引子了。

　　“下毒的……是你？”齐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其实齐越说的不错，下毒的原因确实是因为他。

　　“你知道我最讨厌有人暗箭伤人。”

　　“是。”

　　“你知道我最讨厌被人背叛。”

　　“是。”

　　“那你还……”齐越的眼前越发模糊，指着他的手也开始颤抖了起来，这明显是中毒渐深的情况，“你明知道……我信任你！”

　　“是么？”唐远辰笑，“那么就看在你之前信任过我的份上，这次我就不下手了。喏，解药给你，可是你以后可要小心点，这次我放过你，下次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好，好啊！”齐越咬牙切齿地说，“以后凡是姓唐的，我都会好好防着的。”

　　“那就好，”唐远辰勾起嘴角来，笑得很甜。他把唯一那粒解药丢在齐越身上，转身就走出了武林盟主的院子。

　　再后来，唐门的九公子就再也没有出现在江湖上。

　　那一年陈家阿九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了身体也坏了，至少眼睛再也看不真切了。

　　我问他，要是齐越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要砍你，你岂不是连躲都不能躲？

　　陈阿九微笑着说，就算当年有武功的时候，我也是不会躲的。

　　更何况他现在也看不清楚了，就算齐越站在他面前，他也只能勉强看清楚那是个人而已，无论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是拿着剑还是微笑着，他都是看不清楚的。

　　他吃完饭就打算走，临走前对我说，“多谢你听完我说这个故事，我请你喝一杯酒吧。”

　　唐九的酒一点都不甜，却又辣又烈，似要从咽喉一直烧到的胃肠一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