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月如歌（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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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我仍旧记得茹歌的模样，那双澄澈的大眼睛，一如初见时那般，令人心神俱颤。
一月晴空
茹歌死于去年八月，那场车祸毁了她美丽的容颜，让她看上去像一个被人弃之路边的破布娃娃。是的，很多人都争先恐后给我形容她那时的样子，他们尽力将它描述成一桩十分恐怖的交通事故，妄图让我相信，茹歌死的有多么凄惨。是啊，他们说茹歌是个丑陋的第三者，死有余辜。我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部分已经坏死了，对于她的死我再也难以作出最直接的反应，例如痛哭或者将那些骂她丑陋的人暴打一顿。
这里的冬天只是有点冷，但不会下雪，我出门的时候，肖婷再三嘱咐我中午下班后要早点回家吃饭，我回头看看这个女子，觉得十分奇怪，她为了和我在一起，曾经恶毒地诅咒过茹歌，可是茹歌死后，她却比我流了更多的泪水。
人们早就把那场车祸忘得干干净净，由于肇事者认错态度积极被从宽处理，那个男人说他会好好补偿茹歌的家人，可人们发现，茹歌早在她八岁那年，就已经成了孤儿。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张副总的办公室在天方酒店的最顶层，是一套上个月才改装好的总统套房，他叫人把复印机，打印机都搬进屋，力图让这个地方像一个真正的办公场所。在晴空彻底消失后，他成了天方集团实际意义上的掌权者，他迫不及待地要优待自己肥硕的身体，可我知道，晴空一定会回来，这里有他最爱的茹歌。
“初阳，你的辞职报告我已经看过了，你真的不愿意留在天方？以你的才能，再过几年一定能提个部门经理嘛，年轻人不要太心急。”
我笑道，“作一辈子大堂经理也无所谓，张总，我妈身体不好我得回去照顾她。”
我撒谎的本领不高，这样不经润色不加修饰的谎言听上去有点滑稽，不过他却相信了，他高兴是因为我叫他张总，省略了一个“副”字。我坚信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并不差，不然当初就凭那一张没有任何说服力的大学文凭能进天方大门的概率，绝对是零。
他笑呵呵地说了几句客套话，批了我的辞职报告。
肖婷得知我辞职的事情是在晚上，她为此与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她认为我在自毁前途，也许她说得对。但我必须离开这个地方，我不能让茹歌就这么毁了我一辈子。
肖婷挂着泪珠睡去的模样令人怜惜，仿佛那真的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孩。我坐在阳台上抽烟，凝视着她的脸，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出我所剩下的全部热情来爱她，我要带她去见我的爹妈，我要和她结婚。这样偏执的想法持续了一个晚上，直到次日清晨她告诉我，她不能和我一起离开天方后，所有虚邈的幻想才灰飞烟灭。我们以最平静的方式分手，她以要养活肚里的孩子为由，要走了我一大半的存款和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我乐得这么做，如果纯粹的物质补偿能减轻我的负罪感，我愿意把我所拥有的一切都给她。
飞机起飞前我望了一眼身后，晴空万里无云。
三月绯云
我想不出三月有什么特殊的节假日，所以在这里遇到绯云着实令我意外，我问她三八妇女节也要休假吗，她笑着捶了我一拳，嗔道，那我岂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庆贺妇女节。
我的家乡在远离城市的乡村，因为环境好污染小，有不少疗养院，朴实的村民们早就不把遇到明星高官当作一种荣耀拿出来炫耀。绯云来陪她的富豪丈夫疗养，在温泉山庄的大堂里见到了我。婚姻带给她的改变如此巨大，从前那个蛮横的小女孩已经不在了，我想，茹歌知道了也会很欣慰吧。
我们约在一家西餐馆见面，我问她，她的丈夫会不会因此把我好好修理一顿，她涨红了脸，嘟囔道，你还为过去那点破事耿耿于怀，没有见过如此小心眼的男人。但愿如此，是我小人之心，被柔道高手打一顿的后果并不是疼几天那么简单，对此我深有体会。
不知道是谁先问起了天方酒店，也不知是谁提起了晴空，当看到绯云的眼泪汹涌而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这该死的嘴总是违背意愿地将那些令人崩溃的往事说出来。
“晴空在哪里，我们找了他很久也不见人影。”
“他只是暂时离开了而已，会很快回来。”
“我很担心他，初阳，他没有联系你么？”
我摇摇头，我几乎要淡忘晴空的声音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对话本就不多，能让我记忆犹新的也只有“把茹歌还给我”这一句，我不敢相信一个频繁出现在各类媒体上的企业家在感情上这样小孩子气，你甚至不能想象一个习惯性板着脸的男人在生气的时候会跺脚脸红。
“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我无意欺瞒绯云，虽然我知道，晴空和茹歌一样，对她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半个月后，绯云便离开了这个乡村，在她走之前，我当着她丈夫的面拥抱了她，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衬衣，我听到她说，初阳，我真的很想念茹歌和晴空。我拍着她的背笑道，嗯，我也一样。
绯云和茹歌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情同姐妹，但是有一段时间，绯云对茹歌仇恨到几乎想杀了她。
五月初阳
我时常回忆自己快乐的大学时光，在那里我邂逅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茹歌。
那会儿她还是个眨着大眼睛认真听讲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坐在聒噪吵闹的绯云身边，微笑的时候会有小小的酒窝。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绯云正和我的一个哥们吵得不可开交，原因是我们在踢球的时候打烂了她们的暖瓶，任由我们怎么道歉，绯云都不依不饶，倒是茹歌出来说了一句公道话，赔一个新的吧。我正在心里感谢她，不料她又接了一句，然后再给我们打三个月的水。
我笃定，茹歌是个表面温素，内心狡黠的女孩。我们果真给她们打了三个月的水，这三个月成就了绯云的初恋。
那段时间，我们在一起无忧无虑，是的，至少表面上看来如此，但很多事情我并不知道。那是很久之后我才知晓的，茹歌的母亲早逝，而父亲死在了精神病院里。她在教会长大，由于资助她的家庭财力有限，她不得不放弃所考取的名牌大学，而选择了这所能给她提供丰厚奖学金的三流学校。
可是，茹歌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怨，她总是很安静地坐在阳光下，挂着漂亮的酒窝微笑。
在她大三那年，已经在天方工作的我偶然得知，她被开除了，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耳鸣了，我打电话给绯云确认此事时，被喷了一脸土灰，绯云声嘶力竭地诅咒茹歌，较之之后的肖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惊诧于这样颠覆性的变化，我以为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
半年之后，我在天方的面试会上再次见到了茹歌，那时的她憔悴不堪，纸白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温煦的微笑了，她变得更加沉默，除了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外，我已经全然找不到她当初的影子。
我不顾他人反对破格录用了只带来一张高中毕业证的茹歌，让她在前台工作，接待入住天方酒店的权贵和形形色色的大人物，而她对于我连一句感谢之词都没有，她仿佛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急切地想知道这之中的原委，可所有知情人对此都避而不谈，我问茹歌，她也只是沉默。
偶然的，我在工作中遇到了以前的教授，他十分惋惜地告诉我，茹歌这个孩子，作风不好，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所以被开除了。
听到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时，我反而平静了，在与茹歌之后的频繁接触中，她默认了这个极具侮辱性的形容带给她的所有难堪。她垂着头，慢慢将她那羞耻的身份吐露出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来自远方的阵阵轰鸣。
我，是个第三者。
六月青岚
我约绯云出来，看到她在谈起茹歌时冷漠近乎残忍的表情时，总是想起茹歌半夜被噩梦惊醒后嘤嘤的哭泣声，她会满是怀念地盯着窗外一池菡萏飘香，双颊微红，她会一个人站在车站，整整一个下午都不动弹，她越来越瘦弱，细长的指头冰冷的，像是已经没有温度。
绯云恶狠狠地一次次咒骂茹歌，骂到最后竟然趴在桌子上大声嚎啕，她及时赶来的男朋友以为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绯云的事，一拳把我揍晕了。那之后，直到茹歌死之前，我都没有私下见过绯云了。
不久，天方酒店来了一位无比尊贵的客人，她不是明星，不是高官，可上面下达了规定，绝对不能怠慢这位客人，因为她是老总的妻子。
我忘不了青岚的样子，那是不寻常的美，妖冶，妩媚，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已经四十岁了。跟在她身后的是天方集团名义上掌权人，晴空。那是一个全身都散发出肃穆气息的男人，俊朗的脸上是一丝不苟的表情，他就如同传说的一样令人敬而远之。他们两人走进电梯时，我仿佛听到青岚极为轻蔑地说道，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给的！
于是我相信了之前我所听到的关于他们的种种传言。晴空入赘那个大财阀以后饱受着来自骄慢妻子的束缚与控制，让人难以想象，一个自尊心如此强烈的人是如何熬过了这漫长的二十多年。
那一天我忙得不可开交，等到晚上下班时才发现我快一整天没有见到茹歌了。公寓没人，电话也不通，我找得焦头烂额，六月的天已经开始热了，可我却生了一脊冷汗。午夜时分，我终于看到她出现在楼门口，她的刘海乖巧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那双水洗的眼睛深处有我看不懂的沉冷和绝望。我将她搂入怀，我发觉自己快哭了，原来我这样爱着茹歌。
晴空在不远处看到了这一切，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突然冲了过来将我推开，愤怒地像一头发疯的狮子，他怒视着我吼道，把茹歌还给我！
我在过度的震惊后转而死死盯着茹歌，我急切地想听到合理的解释，我听到自己骂道，茹歌，他结婚了你不知道吗！你就是因为这个被开除的？
你不要骂她！晴空全然没有了商场上的持重和冷静，他现在像极了一个为女儿作着辩护的父亲。
我不会做什么，初阳。茹歌拉了拉晴空的衣服，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又很迅速的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鞋尖，小声嗫嚅，我不会做什么，请相信我。
你胡说！晴空捏住茹歌的手腕，瞪红了双眼，这和刚才说的不一样！你上去收拾东西我们这就走！
我一把推开晴空，将茹歌拉到身后，你想害死她？你是个混蛋！
你——
茹歌往前挪了一小步，我看到她的泪水在月光下涟涟生辉，她对晴空说道，我不能和你走，可是我爱你。
我想，那大概是他们两个最后一次见面了吧，这个夏天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茹歌没有走，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却永远不能回来了。
七月未央
我再一次回到那座城市时，已经是十年后了。我带着我的妻子和儿子回到了我人生的终点，是啊，茹歌曾是我生命中的唯一，她是我一生的休止符。
绯云接待了我，她每次一看到我就会哭，我让她想起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两个再也无法回来的人。
她最后一次问我，晴空呢。
和茹歌在一起。我望着在咖啡厅对面精致的小公园中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笨拙走路的小孩，看到他妈妈额间在阳光下折射了光绚烂华彩的汗滴，微微笑道，绯云啊，他和茹歌在一起，你的父亲晴空，和茹歌一起走了。
天方集团已经土崩瓦解，缘由是在晴空消失后，张副总像一只贪婪的白蚁，慢慢将这座富丽堂皇的大酒店啃噬光了，他的姐姐青岚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这个弟弟真是表里如一，是个彻头彻尾的败家子。
我在听这些发生在过去十年间的往事时，只有一个最真切的想法，我太累了，我想一头扎进夜的臂弯，永远都不再醒来，我真的，太累了。
如果时间可以就此停滞于七月该有多么美好，我可以忘却茹歌所带给我的，这十年的相思之痛，我可以从容淡定地去爱我的妻子和儿子，我可以永远都不再背负心灵上，这最重的一道枷锁。
八月如歌
晴空仿佛彻底离开了，我看到茹歌的脸上偶尔会浮现纯美的笑容，我以为她会很快痊愈。
那时的我已经和肖婷同居了，虽然我知道自己深爱着茹歌，可我也知道，我不过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过客。我愿意这么守护着她，直到有人接替我在她眼中的角色。
八月初，绯云和她的母亲青岚一道来了，她们与茹歌在天方酒店的大厅中相遇，我当时惊得全身刺痛，在青岚那一掌挥下去的瞬间，我诧异地看到了茹歌眼中的笑意，在默默承受了那一掴后，她却在微笑。
晴空人呢，叫他滚出来见我！
青岚尖厉且充满愤怒的质问声骇得在场的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只有茹歌轻轻说道，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我们都不知道晴空在飞机场等着茹歌，他要带着她离开这里，离开他们的囚牢。
一直默默瞪着茹歌的绯云咬牙切齿道，茹歌，你不得好死。
我清晰地看到茹歌的身子一颤，脸色霎时变得青灰，她死死绞着衣角强迫自己站稳，短短的几秒钟后，她舒了一口气，只说了最后一句话，绯云，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对不起。
下午时分，茹歌消失了，她给我留的便签上说道她去了飞机场，但她晚上一定会回来，我固执地认为她至少不会欺骗我，可这一等，便是要我等尽此生。
十五岁那年，茹歌第一次见到了晴空，那个时候，她觉得晴空和她去世的父亲一样，拥有厚实的肩背和温暖的胸膛。
十七岁那年，茹歌第一次看到了晴空独自在办公室里流泪，她听到佣仆们私下议论着晴空在面对自己妻子时的懦弱与无能。这个家族带给他的，除了那些表面上浮华的身份与地位外，皆是屈辱，他不能反抗妻子，他所能做的，只是为这个家族赚钱。
二十岁那年，绯云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抱着曾以为会一生一世都是好姐妹的茹歌时，发誓要背叛自己的茹歌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二十一岁时，上天将茹歌带走了。那之后不久，我便收到了来自晴空的书信，他说，此时，正和茹歌在一起。
我始终没有找到茹歌的坟冢，墓园里到处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石阶两侧巨大的伞树撑满了天空，斑驳的树影在我身上飘忽不定，我坐在那儿，仿佛看到他们两个人挽着手禹禹独行的背影，光在他们身边一点点蔓延，那是金色的，璀璨的光芒。
我抹抹脸上的泪水，眯着眼睛笑了。
正此时，八月如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八月如歌（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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