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占神与宿命论》弦上雪

2、笼中雀（一）

　　浓雾笼罩在枯草横生的密林，怪枝嶙峋交错着布满整片空间。它们的表皮似乎正处于水分即将蒸干的临界点，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狰狞形态，又被上面覆盖着的、不知是苔藓还是霉菌的生物染上一层惨淡的绿色。奇形怪状的枝条像骷髅手臂，参差交叉着向各个方向伸出，没有风，空气在这片诡异的密林中就像停止了流动，让人被扑面而来的封闭感压得无法呼吸。
　　在这近乎静止的死气与静谧中，一阵轻而笃定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喀嚓，喀嚓……”
　　脚步声被枯枝败叶遭碾压而发出的破碎惨叫勾勒出具体的形状，林中光线昏暗，空气中的尘土与淡淡血腥气冲去了一切生人气味。
　　那身影拖着红色的披风，过于鲜艳的颜色从正中劈开连绵不断的灰暗。
　　仔细看过去，整片树林都没有树根；横七竖八、张牙舞爪的枝条全都从半空中垂下来。在看不到的地方应该有一棵巨大的树，枝条织成的穹幕之下看不见它的树根和主干，但毫无疑问，这里所有枝干都是它的衍生体。
　　没有树叶，很难想象它是怎样获取养分养活自己，再把这些养分运输到每一根枝条。
　　除非就像外面的传说那样——
　　“不归林”，有它特别的食粮，误入其中的旅人无一幸免，都将成为滋养它的肥料。

　　越往深处走，空气越稀薄，仿佛要将行走在其中的人从鼻腔到肺一举抽空。
　　身着红色披风的青年依然保持着平稳的脚步，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兜帽和眼罩下只露出半张脸，微抿的唇色鲜红如血；下半身露出暗橄榄绿色长袍，仔细观察能看到上面的黄褐色暗纹，材质非棉非帛，一眼望过去只觉得如鸟羽一般细腻华丽；两条笔直的小腿修长有力，向下隐没在黑色中筒靴里。
　　诡异的枝条上看不见任何树叶，地上却覆盖着厚厚一层。青年脚下不断传来干枯叶脉断裂的声音，瘦弱的身躯穿行在静至死寂的林间神色依旧泰然自若，他目不斜视，缠着皮质护腕的双臂自然地摆动着，只有挺直的脊背透露出掩藏到几乎察觉不到的紧张感。
　　“嗖——”
　　青年背后传来极轻的、物体划过空气的尖锐声响，在一丝风都没有、近乎凝固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地上的枯叶开始发出扑簌簌的摩擦声，紧贴着地面仿佛盘根错节的茎条也开始移动，青年停下脚步向上一跃，动作敏捷得简直不像人类。
　　一根手腕粗的尖刺出现在青年刚刚行走的位置，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秒，此刻胸腔已经被戳开一个大洞。他低头看着那条和其他树枝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凶器，后者似乎很不满意扑了个空，竟然转了方向，再次朝半空中的青年刺过来。

　　青年想起踏入枯树林前遇到的那个祭司。
　　“银色暮光浮出水面，那位邪神和他的眷族正在逐渐醒来……不要往苔藓的深处去，灵魂会被吞噬……”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神神叨叨的女人，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头顶的帽子破掉的一块用藤条勉强绑在一起，上面还带着几朵没完全开放的野花，瞧上去潦倒又滑稽。
　　这么一个疯女人的话似乎没什么可信度。但青年难得耐心地在她面前蹲下，仔细端详着女人头顶的白色小花，上面沾着新鲜的晨露，淡黄色的花蕊在阳光下颤巍巍地伸展着。
　　“谢谢你，祭司大人。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些呢？”
　　青年的声音低沉和缓，跪坐在地上的女人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我看见了，好多眼睛！哈哈、哈哈哈……好多眼睛盯着你，啪！树枝钻进脑袋，从耳朵钻进去……哈哈哈哈！”
　　青年慢慢直起腰，冷眼看着女人边哭边笑，双手比划着谁也看不懂的手势，眼神渐渐失去焦距，不知在记忆里看见了什么奇异而可怕的场景。
　　他应该是找对地方了——女人衣服上的纹饰是属于当地某个教派的，尽管那个教派的分支杂乱、信奉主神不一，青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来历。虽然不知道她出现在此处的原因，但青年更加坚信这片林中就有自己要找的对象；他已经寻访了半年，才渐渐锁定这个传说中长着食人树的海滨小镇。这里的人们十分畏惧干旱土地上的这片诡异森林，但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潜入其中，因为传说的另一半告诉他们，不归林中潜藏着巨大的力量，甚至又可能逆转时空、改变生死，因此总有人跃跃欲试，或者说，铤而走险。
　　有人为了金钱，有人为了荣誉，也有为了重要的人怀着虔诚祈求林中神秘力量的眷顾，可无一例外，从没有人活着走出来过。
　　一根中等粗细的气根加入了搏斗，青年不得不将思绪拉回来。他游刃有余地和最初那根尖锐的异形根周旋着，它仿佛长了眼睛似的，一直灵活地随着青年的动作进攻。比起一根无知无识的木头，它更像是被人操纵着的手臂；现在更多的手臂被发动了，同时树林深处陡然生出一阵强风，尘土和落叶被空气的剧烈流动翻搅成一股灰色巨龙，朝半空中的青年裹挟着扑过去。
　　青年不露声色地避开最后一次攻击，越来越密的藤条和强风把他包围在中间，织成尘土飞扬的天罗地网，终于把青年完全吞没在风暴中。
　　鲜红消失于灰暗之中，片刻，渐渐偃旗息鼓的密林再次响起地动般的咆哮。
　　红色再次冲破了罗网——只不过这次，冲出来的并不是青年，而是一只通体鲜红的小鸟——它只有巴掌大小，仔细看腹部带着些黄褐色的软毛，以极高的频率振翅向密林深处飞去，本以为志在必得的怪枝丛措手不及，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追上去，小鸟早已没了踪影。
　　“归位罢。”
　　密林深处响起低沉醇厚的话语，所有枝条听到命令后立即停止动作，回到原位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