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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杀意 ...

  •   行宫位于凤陵城城南,因此这几日来,凤陵城南门车马络绎不绝,披甲执矛的兵士比旁日里凭空多了几倍,厚重盔甲映着高耸的青石城墙,自有不可侵犯的威严。

      连两侧的酒肆都坐得比往常满,人们透过窗外杨柳遮遮掩掩打量那些修行天才和高门子弟,时不时磕着瓜子来一番点评,七嘴八舌把树梢知了吵飞得扑腾八尺远。

      这一日格外不同。

      南门外来了一队人,打老远就能看见毛色纯白的追风驹一匹一匹码着,几乎望不到尽头,风带起年轻的神官们衣缘上金边纹饰,日头之下分外辉煌,团团地簇着中间一架高大宝辇,宝辇通体披着绚白如雪的锦缎,明珠风铃悠悠地晃,流光溢彩。

      南门领头的将领一凛,示意手下警戒,自己快步迎上来。

      那身盔甲实在是太重,他离宝辇越近,脊背越难直得起来,辇内有人撩起帘子,笑吟吟对他说:“钱将军,这几日辛苦。”

      但见那青年二十几岁的模样,面貌英俊,锦衣华服,很有一点装腔作势的风度翩翩。

      钱姓将军吃了一惊:“三殿下!”

      他怎会和昊天神殿的人混在一起?

      “神殿督察长来凤陵城,我自是要有一番相迎,以表郑重。”三皇子谢珪略微解释一句,笑道:“麻烦将军开正门。”

      谢周皇族、他方贵客,均开正门相迎,谢珪这要求十分正当,钱将军挥手,正欲打开那快生锈的正门时,听见谢珪咦了一声。

      他指着自己身后那花红柳绿往城门口赶的车队,犹疑问自己侍从道:“你看那徽记……是不是七弟的徽记?”

      三殿下当然有犹疑的理由。

      在他记忆里,谢瑾虽说无趣,却是个大写的矜持不逾矩,审美对于皇族来说相当过关,这样跳脱的花红柳绿…着实不太像七殿下的手笔。

      侍从也眯着眼睛猛盯,不确定道:“应当是罢…?”

      这还真不能怪谢瑾。

      书院一行人一同出来,学生各用各家的车马。那群学生胸无大志,唯独在混吃等死一道上十分擅长,香车宝马是他们为数不多所能追求的东西,时间长了,镶金嵌玉的马鞍,桃红柳绿的车帘,什么都能裹上去,非常有伤风化。

      宁留锋看见神殿人马,就跟白天见鬼,深觉晦气,他转头质问宗法:“说好的法宗高足,怎么连个出行的时间都挑不好,害得我们白日见鬼。”

      宗法很想把他的嘴堵上:“因为法宗高足不是街头那帮卖艺算命的。”

      两队人马越靠越近,近到避无可避。

      谢珪目光一闪,不太怀好意地向旁边人道:“督察长兴许有所不知,我七弟在一处新开的书院就读,拜了那里的院长为师。说起来,那所书院教授修行,与神殿宗旨大有相悖之处…”

      青衫的督察长依旧闭目养神,不动如山。

      他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借刀杀人。
      蠢人的借刀杀人,蠢得太难看了。

      第二个念头是英雄末路。
      果然兴光太女死后,后继无人。

      谢珪装作若无其事,一条一条数落书院:“那书院的名字…应当是叫做不择书院,大言不惭,太大言不惭。”

      督察长眼皮掀开一角:“不择书院?”

      “是,不择两字……三教九流均不择。”谢珪玩味地在嘴里过一遍,嗤笑道:“不怕闪了舌头。”

      督察长已经无心理会。

      修行者五感灵敏,他通过掀开的眼皮一角,看见对面车马里的一袭白衣,很平常的颜色款式,偏偏扎眼得很,好像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将衣服穿出那种姿态。

      顺带将那句“没想到大白天的走路也能遇见鬼”的抱怨听入耳中。

      熟悉的懒洋洋,漫不经心,又有点狂的语调——

      隐约似旧年。

      督察长僵硬地坐在那里,无所适从,像是一座木头雕出来的人像,从头滞涩到脚,连手指头也不知道该如何移动。

      是他吗?

      怎么可能?

      督察长当年被举荐入神殿时,有一条理由是有辩才,可是事到临头,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也不过四个字。

      怎么可能?

      无数的问题潮水一样向督察长涌来,拽住他的脚脖子下沉到无尽沼泽之下,那一刻,他甚至品尝到自己喉头一点血腥味。

      他于潮水沉浮间反复地描摹对面那个影子,觉得从头发丝到衣角扬起的弧度无不熟悉。

      其实督察长与宁留锋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比不了宁平生那等从小长大的手足兄弟,但是他三十年来每个深夜都会对着天下刀出神,眼前都会浮现出宁留锋泼酒作刀时的模样。

      时间久了,断断续续的影子也能连贯起来。
      他从自己的几刻时光,世人的闲言碎语里面,凭空构想出一个云上君。

      好在督察长在神殿三十年,早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如此震动之下,表情动作依然下意识精准到毫厘间,谢珪愣是没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他微微低头,秘色瓷茶盏里一汪茶水澄清,其中自己的剪影被移去三十载的时光重压,又变回初出茅庐的那个毛头小子,年轻,天真,壮志凌云,又野心勃勃。

      督察长招手唤来一位神官,语气如常地嘱咐道:“将对面的那位白衣郎君请来一见。”

      谢珪暗自窃喜,强行压住上翘嘴角,表态道:“开设书院是丞相一意孤行,近来凤陵城内蔚然如风。说句实话,我与几位老大人是很不赞成的,督察长若是有意想要约束——”

      谢珪的皇图霸业,本来大可不用顾忌谢瑾,毕竟全凤陵城的人都知道七殿下是皇室里一株奇葩,无心权势,淡泊得就差去出家明志。

      然而谢珪不但有远大抱负,还很在意小节,认为便宜不占白不占,弟弟不杀白不杀,誓要利用一切机会来给自己荡空潜在威胁。

      可惜谢珪哪怕坦诚自己藏了多少私房钱,督察长也没兴趣听,他现在耳内嗡嗡一片,含糊地“嗯”了一声。

      神官将他的意思带到书院处,宗法想也不想反手一张隔音符,数落宁留锋道:“你是挖了人家督察长祖坟?”

      南霞补一句:“还是杀了人家督察长父母?”

      宁留锋回想一下,认为自己好像跟人家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宗法言之凿凿:“要不然那么多学生花红柳绿有伤风化的他不叫,干嘛独独叫你?”

      宁留锋一想很有道理,不由得沉默下去,

      倒是谢瑾镇静道:“我看见督察长身边的人,应该是我三兄。”

      长在同一个宫闱,谢瑾是心有七窍的性子,闭着眼睛都猜得出来谢珪是怎么煽风点火:“家有恶犬,见笑了。”

      几人一起呆住,不敢置信谢瑾一身仙气眼睛不眨地骂自己兄长是条疯狗。

      雁长南抚摸着刀背,打量一番城墙:“如果真到紧要关头,七殿下不介意我出手动静太大吧?”

      谢瑾含蓄道:“只要不伤及无辜,那是凤陵府尹该考虑的事情。”

      他们说几句话的光景,神官等得不耐烦,想要催促一番,猝然瞪大眼睛,“扑通”跪了下来:“大人!”

      竟是督察长下了宝辇,亲身来此。

      宁留锋探出头,下了车:“昊天神殿的督察长?”

      按理说,他应该装的惶恐一点,奈何他这辈子装孙子都装得像人家祖宗,南霞宗法只求他别口出狂言,其他一切好说。

      不是他,督察长想。

      他觉得自己快在暖风里被吹成一座冰雕,居然还能抽离出神思,出奇冷静地思考,评估眼前的人。

      眼前的人没带刀,没长云上君那张脸。

      这统统不要紧。

      云上君是个很矛盾的人,乍一看他,觉得他像个金玉富贵堆里长出来锦衣轻裘的贵公子,赏心悦目到极处,全然不是持刀人该有的样子。但云上君毕竟年轻,皮囊底下满身锋芒压不住,如刀锋出鞘,寒芒化雪。

      眼前的人太平和了。

      若是云上君,他压根不会容忍神殿的人放肆至此,也不会容忍谢珪拿他作筏子,只会眉也不抬,反手一刀。

      督察长站在原地,春风一刀一刀刮进他骨子里,一刀刀将他念想片成破碎的柳絮,他被刮得眼眶生疼,头一回觉得自己有点累,累得站不直。

      太可笑了,他想。

      太可笑了。

      难道要看到一次穿着白衣的人,就要觉得一次那人是云上君投胎吗?

      谢珪看督察长高深莫测地站着没动静,自己先是急眼,挤兑道:“我和督察长在一处,恰好看见七弟的徽记,想起七弟师从何处——”

      他意味深长一笑:“来劝七弟迷途知返。”

      “何来迷途知返?”

      谢瑾淡淡反问。他是很普通的站姿,却像比着松柏雕成一般,挺拔沉静,明明兄弟间眉眼有三分相似,愣是把谢珪比成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赝品。

      “不择书院…怎么,三兄没有听说过不择书院的名头,难道还没有听说过南殿陆宗座的出身来历吗?要不三兄问问陆宗座,书院算不算迷途?”

      谢珪还真没有听说过。

      倒是督察长从旋涡中抽身而出,漠然一转眼珠子,问道:“陆不争的旧识?”

      神殿为显宽宏,会特意恩准某些宗门书院的开设,前提是尽在自己掌控之内。

      陆不争的出身,督察长是知道的,有两个与不择书院有关系的旧识也不足为奇。

      他不知是听信谢瑾的说法,还是盯宁留锋盯得太久眼睛发疼,忽而一摆手:“算了。”

      能让他想起云上君,也算有缘。
      看在云上君的面子上,算了。

      谢珪:“?”
      一句“怎么可以算了”卡在他喉咙里还没能冲出来,他猛然间想起这是神殿督察长,他得罪不起的角色,只好使劲憋住,憋得嗓子和心肺一起疼。

      谢瑾没有乘机告辞,反而不知所云道:“群芳会是三兄向陛下请旨,一力主办。”

      他话音未落,督察长已然会意,眼神森然如电扫过谢珪。

      谢珪面色灰白,怒道:“谢瑾,你…!”

      他“你”半天,没能“你”出个名堂想个帽子给谢瑾扣上,倒是把自己气得更加憋闷。

      毕竟七殿下看上去不沾凡俗出尘极了,哪知道他一开口心那么黑?

      一句话,放在聪明人耳朵里,足以想到很多。

      群芳会上神殿与九州势力的争斗近几十年愈演愈烈,既然谢珪主办群芳会,那么群芳会就是他和谢周的脸面,于情于理,他断然不可能和督察长如此亲近。

      南周丞相势大,所属意的太子人选是方便操纵的傀儡,而非谢珪。

      原先督察长以为谢珪亲近神殿,不过是为借势打压丞相,左右神殿乐意见到这样自以为是的蠢货登上皇位,和丞相两败俱伤。

      如今看来……自以为是的蠢货,也太自以为是了些。

      都是聪明人,一个眼神足够心知肚明,谢瑾彬彬有礼接下去:“不想三兄还要安置神殿贵客,着实辛苦。”

      他心下肯定自己的猜测,神殿的督察长并没有提前知晓此事,说明是谢珪自己的另有谋算,而非两方合谋。

      而且看起来凤陵城在丞相手底下,没有漏成筛子,陆不争和督察长也不是一条心。
      要不然哪里会探听不到?

      谢瑾用一句话试探到答案,将神殿与谢珪暂时的联盟巧妙拆散,便不再多言,安静立在一旁。

      督察长微微笑起来,跟着道:“倒是辛苦三殿下两边跑,也累得七殿下在城门与我耽搁许久,七殿下先请吧。”

      他转眼间将来龙去脉想得通透。

      本来以为子肖父,谢家天子生的一窝子蠢货,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真正麻烦的在这里。

      谢瑾温文尔雅地冲他一点头:“先来后到,当然是督察长先。”

      还不够。
      谢瑾一举一动的仪态恰到好处到足够入画,将杀意掩盖得完美无缺。

      他想,还不够。

      丞相掌管南周数十年,谢珪这等蠢货再如何胆大包天,密谋着颠覆九州,也伤不到丞相,督察长亦绝不是甘愿让人当枪使的角色,有没有自己这一句话,谢珪的盘算皆注定落空。

      不过是时间早晚,和落空的姿态好不好看,体不体面。

      但是不够。

      谢瑾轻轻一撇唇角,按捺下几丝微不可查的戾气。

      谢珪既然对书院有过杀机,对宁留锋有过杀机,想要借神殿杀人——

      他要杀了谢珪。

      至死方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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