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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古今不肖无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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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恪一言不发,撩起袍裾,低头跪下。他的脊背挺直,青松一般,沉默地抗争着。这孩子素来执拗,撞破南墙也不肯回头,落在温有道眼中,便成了一种令他大为头疼、更令他大为光火的狂狷。
“温恪,半日不见,你可真给我长面子啊。”
温有道敛眉肃立,昏黄的烛火在他英伟的身姿铺开浓黑的投影,像盖着雨云的巍峨高山。他将书案上的临帖一张张拢到手中,不咸不淡地嗤笑一声:
“你总是自以为聪明,那不妨猜猜,我来临江这些天,听得最多的都是些什么话?”
他五指青筋毕现,慢慢捏拢宣纸,蓦地回身,将那叠临帖狠狠摔在温恪脸上。书帖如秋叶翻飞,温有道横眉怒目:“你道那些人怎么说?呵,‘想不到临江温氏的长公子,竟是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他端起青瓷盏,猛灌一口冷茶,心火却越浇越旺:“且不说沈半山自己有个不肖的次子,现如今,也敢嘲到我头上。昨日路过东华街,连引车贩浆之流都知道,那温小郎君又逃课打雀子,成日斗鸡走马,一个个都坐在茶寮里当笑话听呢!”
晚风透过轩窗,轻柔地拂起温恪耳畔的乌发。少年暖玉般的面容掩在摇曳的灯影下,温有道只瞧见那长睫微微一颤。
他看着温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冷笑一声,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居高临下地诘问:“说吧。《朱子》呢?”
四下一瞬静极,几只飞虫扑在灯罩上,发出哔剥的细响。
半晌,温恪坦然答道:“自然是送给读得懂它的人。宝剑赠英雄,香车配美人,何错之有。”
“好啊,好得很!你不思己过,还敢同我顶嘴——温恪,我看你是长本事了!”温有道怒极反笑,“你可真能耐。既如此,也不必在书房跪着了。你自去领了荆条,跪到肃雍堂外去,好好清醒一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等待这不肖子同往常一样自觉去宗祠领罚。不料温恪拒不认错,长拜在地,尔后抬头,掷地有声道:
“父亲,孩儿不服。”
“不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儿子敢问父亲,凭什么只有‘功名’二字,才配称得上‘光耀门庭’呢?”
果然是温恪会问出的话。可这句疑问却千不该万不该出自平章公子的口中。
温有道长眉紧锁,敛容盯着他。少年的眼神明亮、纯粹,却又透出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温恪抬起头来,似乎下定决心,缓缓道:“《四书集注》孩儿学了很久。所谓‘大学之道,内圣外王’,根本不是我所求的。”
“哦?”温有道哂笑一声,“你还要跟我讲‘所求’?倒不妨说来听听,你一个十多岁的书学弟子,还能求什么道!”
“惟愿放诸青崖,白鹿相伴。”
“呵,说得倒是轻巧!你觉得没了我临江温氏,没了我这个做当朝宰执的父亲,单凭你一个不求上进的书学弟子,还能有这么多人鞍前马后,对你恭敬有加?你自出生起,能过得平安顺遂、衣食优渥,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全拜上天所赐,受得坦坦荡荡、理所应当么?!”
温恪抿紧了唇,没有说话,耳畔是温有道振若雷霆的训斥∶
“生在这世家高门,本不存在随心所欲之事。你承了它的恩惠,必也担它的责任。我看之前肃雍堂跪思,你都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一切你瞧不起的荣华富贵,还不是你口口声声不愿意读的那些书,所惠予你的么?!”
“孩儿……”
“逆子!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斗鸡走狗,投壶樗蒲——真是有辱斯文,成何体统!我温家,不养这种没出息的东西。”
温有道言罢,从袖中抽出一沓文策,丢到温恪面前∶“自己好好看看。别人的十三岁,你的十三岁。净给我丢人现眼!”
纸张纷纷扬扬飘坠下来,罩在温恪头上脸上。
温恪咬着牙,气魄恍似矮了一截,顿了半晌,才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捡。
那叠策论似乎放得很久了,边沿已经泛了黄。他心底极不服气,随手抓起离自己最近的一张,一笔萧疏遒劲的好字刹那间映入眼帘。
——这字如狡兔暴骇,将奔欲驰,笔锋过处,犹似利刃破空。
温恪心头一跳,写这样一手好字,教人轻易联想到一双极好看的手,修长文雅,素若削葱——
不,他不是柔丽的。他应当是苍松翠柏,是锋锐的松针,是一把薄如秋冰的剑。
相较之下,温小郎君的字倒如一个獐头鼠目的蟊贼。蟊贼对美人惊鸿一瞥,自惭形秽,心底那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倾慕登时烟消云散。
温恪白眼相加,粗略扫过两句,不屑地评判∶
老生常谈,不过尔尔。
他不耐烦地将这张纸扔到一边:“父亲,这文章没什么稀奇。就连格式馆坐我左手边的唐非玉,随手都能写出来。”
“我说的是——仔细看完。”
温有道的话,素来是不容置喙的。温恪心中抵触,他憋着火,却只能妥协似的捏紧拳又松开,去捡另一张。
温有道不紧不慢地将大红袍续上,呷了一口茶。蒸腾的水雾间,平章大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气定神闲。
他有十成的把握将温恪说服。
只因为写这策论的人,是当年银台门学宫里,最出色的学生。
温恪心底有气,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心头的那点抑不住的燥气却渐渐沉淀下来。
文辞汪洋恣肆,却鞭辟入里,温恪读到“强者怒言,懦者怒色,君子藏器于身”,不由面色一惭,再往下,越看越入神,至“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虽千万人吾往矣”,如遭当头棒喝。
温恪忍不住抬起头来:“写这篇策论的人,是谁?”
“谁写的,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你且记住——四书五经乃立言之基,你且给我仔仔细细从头学过。”温有道慢慢起身,将茶盏搁在一旁,淡淡道,“看完了?那便将它撕了。”
“父亲!”温恪下意识把策论往怀中一护,不可置信地望着温有道。
“不愿意?也好,那将这本画着神神鬼鬼的混账书撕了吧。”
“我……”温恪似乎想辩解什么,伸出手来,僵持片刻,颓然放下。一边是费尽心思换来的宝书,一边是一见倾心不愿蒙尘的文章。
舍不得,放不下。
温有道很耐心地等他选。
今晚的目的其实早已达到,这小小的抉择,不过令这屡教不改的不肖子牢牢记住这次教训的一点微妙的、锦上添花的手段。
在摆布人心一道,温有道向来手到擒来,无往不胜。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将那本无妄之书拾起,知道温恪已做出了选择。
“不错,孺子可教。你也不必在此跪着虚耗时日,早些休息罢。明日上课,不准再迟到——苏斋,替我好好看顾着他。”
温有道同管家交待完,刚一步跨过门槛,又转身看向了温恪:“外后日便是行香雅集。恪儿,别总惦记着那些可笑的民间庙会——行香帖,才是我温氏子弟该关注的东西。”
平章大人很快走了。管家温苏斋侍立在旁,试探着唤道:“……小郎君?”
温恪却一动不动,怔在了那儿。他望着《揖仙录》满地的碎纸,忽然懊悔起来,心里憋闷,一把将那漂亮的策论狠狠揉成团,远远地丢在角落里。
温苏斋明白少爷正当气头上,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道:“老爷在朝诸多辛苦,这次回到临江,也是有要务在身,小郎君……也须懂事些。”
温恪抬眸盯着温苏斋,慢慢道:“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凤阁都教他一人说了算了,只手遮天,还不够大?谁敢教他辛苦?”
温苏斋脸色一白:“小郎君慎言!”
温恪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将地上的碎纸片一一收捡,温苏斋便冷汗涔涔地赔着笑,陪着这位祖宗。
待北斗已升到中天,温恪将破破烂烂的《揖仙录》用琉璃镇纸压好。烛火快要燃尽了,他回过身,秀颀的身影笼在灰白的月影下:
“你走吧,不必看着我。明日早课,我根本不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