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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孤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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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孤城
一
我叫叶孤城,从小在京城中长大。
我其实不叫叶孤城,我甚至连我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原本是前朝皇族,被今朝的锦衣卫追杀殆尽,家人全亡,那年我只有十岁。
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三十年前那个阴风怒号的雪夜,全族人刚刚在元宵佳节上庆幸能在京城躲过又一年的追杀,却被不请自来的一群黑衣人放火烧掉了屋子。
父亲率领年轻的族人发起抵抗,直至他们冲锋陷阵的身躯全部被朴刀斩落,渐次倒下。
年老的一辈带领妇孺病残,妄图在父辈们无力的庇护争取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逃跑,却正中锦衣卫的埋伏。接二连三的杀戮使我失去了言语的能力,一浪又一浪的血雾弥漫开来,那恍惚中的腥红已染上了我的白衣。
尚存生命的族人拼命支撑着挡在我的周围,我顺从他们的意愿卧在尸体中间期望被当作是亡者的同类。杀红了眼的锦衣卫首领认出未死的我,狂笑声中一刀劈至。我忘记闭目。
如果不是南王府违抗圣旨派人从刀下救走了遍体鳞伤的我,我的生命可能已经如同冬天落满京华的雪一般消融了。当时的我意识游离在生死边缘,从未想过他们的动机,只觉得南王府的人是天下最善良的人。
我被送去巴山剑派学艺,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让自己不再受伤害。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望着渐行渐远的京城,我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正如一叶孤城般飘远,我强忍住了心底纷涌的孤寂与眼角的泪。从此,我就叫叶孤城。
三十年后,剑仙叶孤城,已与一式天外飞仙,名动江湖。
只是那种孤单始终形影相随,湮没了一个又一个血色残阳的黄昏。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怎么知道我就不寂寞。
二
我成为了名望极高的巴山剑派的一名弟子,每个朝露未晞的清晨我便举着沉重的木剑一式一式地舞着入门剑法直到全身衣服被汗水与露水湿透跌倒在草坪上,我的眼前都会浮动出家人临死前挣扎的画面,面容扭曲布满血腥,瞳孔扩张出恐惧的弧度,他们的声音,在空气中汹涌起伏,刺痛我的耳膜。
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用剑支撑着体力透支的身体,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不能够再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如此无能为力,要让自己不再受伤害。
一定要变得强大起来,不能再在死亡面前表现得如此无能为力,要让自己不再受伤害。
正是凭借这种信念的维持,我的剑法与日俱增,一天一天地不断精进。最终在二十八岁时的师门比武大会上,我以气象森严的五岳剑法,胜过了所有师兄,成为了巴山剑派的大弟子。无论是刚勇矫健的开山剑法,抑或是穿花扑蝶的回风舞柳剑都难以与我匹敌。连我的师父,对我的赞赏亦不绝于耳,甚至有意将引人羡慕的掌门之位传于我。江湖上早已将我的名字传得沸沸扬扬,那个天赋极高的巴山弟子,叶孤城。
凡世的喧哗霎时间笼罩在我的头上,我似乎因而停住了脚步。这就是我的最终追求吗,这就是我的信念凝集吗?我知道,天松云鹤,商家二老,还有我师父,他们都强过了我不知多少倍,我只不过是个平庸的人,在江湖上喧嚣了一阵,便也散去了,与天上转瞬即逝的流星无异。我不甘心如此短暂,我要成为永恒不败的耀眼星辰。
绚烂的星辰与日月争辉,可是,星辰升起的背后隐藏的曲折,与背叛,谁又知道。
三
传闻中巴山剑派有一式独步武林的剑法绝艺,天外飞仙。据传因为修习它的难度之高无法想象,导致开山祖师严令只有本派掌门才有资格学习。不幸的是,我所有的前辈们包括师父都无法逾越最后的难关,这就使天外飞仙在巴山百年来除开派祖师外无人习得。尽管如此我们仍常常看见师父不断地在后山演练精妙绝伦的剑招,可每到最高超之处,师父总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神惶恐,无法再挪动剑一分,随后瘫倒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
这就是我要学的剑法。这个念头每每在我脑海回响,无法抑止。
终于有一天,我的渴望战胜了理智。那个暗夜吞没了繁星的夜晚,我潜入师父的房间,取出剑谱,在苍茫的月光下,一页页地记忆背诵,直至天外飞仙的剑影刻入了我的脑海。大功告成,我回身潜入房间将剑谱放回原处,转身离去。
整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没有人发现我的行为,就连师父也没有,依旧对我露出慈祥的笑。
但自从那天起我就夜夜失眠,拥有了绝世剑法,心中反倒惴惴不安起来。于是我便乘机起来到后山修习天外飞仙。那一剑的难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似乎回到了初入门的状态,剑法滞缓不前。我不断地被笨拙的剑刺伤自己,手臂上伤痕累累,污浊的血蒙上了白色的长袍。但庆幸的是我没有倒下,也没有吐血。
直到有一天,我突然着了魔,剑招迟钝不再,而是行云流水,挥洒自如。金属的寒光与月光照在我苍白的脸上,映出了惊喜若狂的表情。
虽然直至十多年后我才幡然醒悟,只有心中怀有不灭的信念的人,才有可能天外飞仙。
但无论如何,面对着传说中天下第一的剑法,我终于小有所成。
我隐约地看到,自己娴熟地使出天外飞仙惊动天下的那一刻了。
四
师父的身体因为修炼而每况愈下,最终他在病榻上主持了巴山剑派的掌门接班仪式,由我与我的师弟,秋鼎风进行比武,胜者则为下任掌门。
实话说若没有修习天外飞仙,我也不敢保证能完全胜过这个师弟。他号为巴山当世资质最高者,不仅醉心武学之境,更誓要与天松云鹤一拼高下。只可惜他在众人的恭维中日渐轻狂傲慢,不将周遭之人放在眼中。师父爱其才又怜其愚钝,便在二十年前一次同门比武大会上指名我与他一番切磋,欲借我的剑让师弟明白,强中自有强中手这个亘古真理,好收敛其傲气。
果不其然,在木剑三次被我卸去后,秋鼎风双手颤抖不休,似不相信他竟然会败。临走时,他怒面向我,两眼煞红。后来二十年中他一直闭关不出,在自己的宅所中苦练剑法。据他的贴身小侍称,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当年决定胜负的一剑,并潜心钻研破解之法。小侍最后道,他某日听得秋鼎风狂笑道,不错,凭这六龙回日,我定能向那姓叶的野种雪洗沉冤。
当初我听到六龙回日时,太阳穴不由自主突突地跳起来。虽然在山外的江湖上没有天外飞仙那般传得出神入化,在我们弟子眼里,六龙回日是极其晦涩难通却又精妙高深的剑法,一般人在看到剑谱上繁琐至极的经文便已望而却步。但师弟他复仇心切,对一切障碍视若无睹,苦心之下定会成功。在他身上我隐约看到自己的影子,但相比之下我更多了一分决然与固执。
如今当年的师弟就站在我面前,傲气依旧不改,而往事却在岁月的河流中被拾起,一幕幕重新呈现。比武开始,我看到秋鼎风眼中的敌意与杀气,慑人的眼神一如二十年前他带着满腔恨意朝我的一瞥,时隔多年面对那种目光我仍会尝到一丝怖意。不容多想,我握住剑柄,翻手一挥,使出本门的剑法与他缠斗。他的每一着杀招都被我的凌厉攻势拆解得化为乌有,我的每一次进攻亦被他的沉稳防守防御得恰到好处。
战至酣处,秋鼎风突然诡异地一笑,回手使出他练了二十年的绝技,六龙回日。他反手连攻六招,招招刺向我的心口。我被逼入死角,已经没有任何防御能抵抗他的狠毒进攻。迫不得已,或是出于本能,我纵身一跃,跳到了秋鼎风身后,他冷笑着转过身来,准备再度进攻。
可是他的笑容凝固在了下一个瞬间。
因为我剑指当空,酣畅淋漓地大幅度一挥,破空而出,以全身之力集于手中的剑攻向秋鼎风。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天外飞仙制敌。
同时也是记忆最深刻的一次。
我没料到自己的剑已有如此高深的造诣,本想缓解对方攻势偏偏事与愿违。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灿烂与辉煌,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甚至连我也不能。
那已不仅是一柄剑,而是雷神的震怒,闪电的一击。
尽管五位师叔同时出剑架开了我的剑,却也还是迟了一步。
秋鼎风面容扭曲成可怕的形状,眼睛中闪烁出惊骇。他被我的剑气刺伤,胸口的鲜血蔓延开来,如同一朵艳丽的曼陀罗花。
我转过身去,看到了师父惊骇而显得越发惨白的脸。随后他的身躯缓缓倒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师父的脸。
五
由于我触犯禁忌偷学天外飞仙,被师父逐出了山门。听师叔说这是师父的遗言,他说这话时眼里掩不住的惋惜与哀伤。
走出山门时,我看到秋鼎风师弟邪气诡异的嘲笑。恶毒而凶狠。
一步一步走下山,直到山门在自己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夕阳寂静地颓下,听不到风声。
就这样,我离开了与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巴山剑派,与师父,还有师友们。
就这样,涉世未深的我孑然一身地闯入了看不见刀光却闻得到血腥的江湖。
命运再次将我捉弄了,
抑或只是我咎由自取。
六
明月夜,玉门关外,胡天飞雪。
风从瀚海深处的沙丘上汹涌而来,从席卷大地的烈风,到仅能拂动冰原上两人衣襟的微弱气息。在须臾的片刻之间,相隔一丈的两人,凭借一盏黯淡的星光,将对方的身形轮廓尽收眼底后,在沉重无声的黑暗中默默对视。纷飞如絮的雪落满了衣襟
许久,我打破了凝固的沉默。敢是昆仑派的沈一苇。
对方点了点头,他精致的五官浮出一个邪气的微笑,隔着一丈的昏暗,明灭可见。
我又道。拔剑吧。
三个字一出,一脉杀气破空而出,横贯在这一丈的距离内。对方身形忽起,一泓秋水剑已然在握。
荒原上浓墨重彩般压抑的黑夜被剑的寒光划破,散落成粉碎的光影,而寥落的星光,亦随着剑被映成满天星斗般灿烂。两个被清霜所裹的人影舞到一处,在风雪声中隐隐听到金戈相交之声。
我无心恋战,轻轻纵剑划出一个优美的圆弧,剑尖直取心脏。下一个瞬间,剑刺穿了沈一苇的胸膛。彼时对方瞳孔骤然收紧,随后迅速如潮水般扩散。
妩媚的月光漫过他被血污蒙上的脸,冰原上盛开了一簇灿烂的红晕。
一切重归于巨大无声的死寂。星空下我抖落衣衫上的雪远远离去。
没有错,这又是天外飞仙,而这倒下的身躯又是一个飞仙剑下的祭品。
这剑下至死不能瞑目的亡魂,我已忘记了是数以十计还是数以百计。
江南六朝金粉的秦淮,塞北长烟落日的沙漠,中原和西域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沾上了我的玉龙剑锋滴出的血。自从我离开师门已十载过隙,十年来夺人性命无数,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
当初救我一命的南王府曾数次邀请我担任他们的幕僚,但一一被我拒绝。非但因为人情已负太多不忍再添,更是我厌恶烟花富贵的秉性如此。除此之外,还有我最最倔强的坚持,待在王府只是池中之物,我的才华无法得心应手地施展。
我在这十年中用岁月无声地将自己刻出一个剑的外壳,温柔而漫长的雕琢一点点刻去自我,使我逐渐对灵魂产生麻木,惟一无法释怀的仍是当年纵剑天下不留行的信念。
与此同时我的执着开始有了久违的回报。在漫长而肮脏的无数斩杀过后,武林中人公举我为天下剑术第一,除峨嵋派掌门,天松云鹤中的云鹤,独孤一鹤外,无人能及项背。而已日暮西山的独孤一鹤,终会被我在攀登武学之巅的路上,踩在脚下。
我仗剑长笑。童年灭门的惨案,逐出师门的别离,历经无限哀伤与怅然而伤痕累累的心,终于让多年压抑心胸中的温暖取代了力挫群雄的冷漠,彼时笑容释然如孩童。毕竟是相隔如此遥远距离的童年以来再一次露出的笑容。
但长笑过后,还剩下什么。
七
看惯了,对手在我的剑下流出的鲜血,也看惯了,每次回剑入鞘时的孤寂。
人们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于我的传奇,却没有人看见在每一次厮杀过后,眼角难掩的厌恶与寂寞。我的内心没有随着外表一起长大,依旧是当初厌恶血腥惧怕孤单的孩童。
但我又不得不举剑拼杀,为那高傲的目标。谁能看见冰雕的外壳后,是纷涌的矛盾。
倘若能有个朋友陪着我,多好。怎奈命中注定了我是个孤独的人,一如我的名字,一叶孤城。剑的磨励让我忘记如何微笑,又何谈结识高山流水的知己。
而一旦停下剑的舞,我又实在不知怎样消遣过分漫长的时光,心中惶惶不可终日。
本已习惯寂寞,与世隔绝,尘世间的一切欢乐,都注定与我无缘。因为我所追求的信念,只有在凄凉的冷落中解悟。
只是这种煎熬,始终无法忍受。过去十年中,我的剑术已经登峰造极,再没有任何人的剑术能超过我。叶孤城这个孤独而尊贵的名字,与剑仙的虚名,及一着天外飞仙,响彻天下。
在浮世的渲染前,寂寞却更加彰显,没有任何满足。
因为我已没有敌手。在到达人生顶峰同时,又被重重地摔入了孤寂的深渊。
举目四望这中原大地,苍天之下,谁又能与我一试剑艺。
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这是我在剑中领悟出的禅理,凡世又怎么能解。
我已经厌倦了,江湖的恩怨仇杀,已与我无关。
从此我隐居海外,不再踏入中原。
从此叶孤城在世上消失,成为九天之上的天外飞仙。
从此孤寂到永远。
八
我在南海飞仙岛度过了安静而满足的三年。我时常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在白云城上,一个人迎风施展轻功,在月下飞行。长袍翻展卷动,翩跹如蝶。璀璨而纷扬的星光洒落两肩。
此时我恍若置身九霄之上,如青天白云般写意自在。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觉得心情格外宁静。
我总以为能一直这样到永远。
可是我又错了,命运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一天,一片叶子破窗而入,将一封书信钉在墙上,内力可怖。
我纵身追去,但送信的人已仗着轻功遁去。怒涛中一叶孤帆远远驶离。
书信中连同抬头只有短短二十个字,却足以将我的一生再次掀向风口浪尖。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西门吹雪
九
武林中剑术又一后起之秀西门吹雪,年仅二十岁就身兼中原飘雪剑法与东瀛燕斩流剑技两大剑法绝艺。他的剑呈现出飘雪剑法的迅疾无伦却又能够在一招一式间释放出东瀛剑的霸道,二十八岁凭借一招自创的剑雪浮生揽获了剑神的称号。如今他无论是在武林中的地位还是剑术上的造诣都与我平起平坐。但此等程度换作我用了接近三十年才达到,他的天赋之高令我相形见绌。
更为重要的是,去年他无情的一剑,夺去了独孤一鹤的性命。江湖中人有如斗蟋蟀般地期待我与西门吹雪,这两个剑中的传奇,一决雌雄。
但是,我已差不多三年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要与剑仙,所谓的天下第一这个可笑的虚名联系起来,尽管当初为达到这一步我不惜心死。
现在回首那不堪回首的年少,原来凡世的一切真的没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
除了爱。但我历经劫难后那残存的一点爱恋早在剑起剑落的萧索中风干。
不通音律,又不酗酒,更没有风月之念。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引起我对剑一般的嗜好,致使我在无边的落寞中,除了剑找不到聊以解脱的方式。但就连我执剑的手,都已厌倦了剑柄冰冷的触感。而我手中的剑,似乎也变得沉重而难以盈握。
在昔日的快马平剑后,是剑老了,还是人老了。还是人剑俱老,无法说清。
因为这是一段糊涂的人生,在荒芜的心田上野草肆意横生。
在海岸边的这一番唏嘘感慨后,我正欲给西门吹雪回信拒绝这次比试并将刚才自己的领悟向他讲述,希望他不要被这披着光鲜糖衣但万恶的天下第一侵蚀心智,然后如我般跌入命运玩弄的手掌。
但随后我的目光观察到,在遥不可及的水平线上,一列阵仗奢华的船队,正从海天相接之处,缓慢而又整齐地破浪驶来。船只的桅杆上,数十面丝绸织成的帆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正中赫然一个被金龙纹饰围住的巨大“南”字。
南王府的人又来了。以往他们每一次来,无非是邀我重出江湖,但次次都吃了闭门羹。十年来我仅有的几次拜访也只局限于报恩答谢的范畴内。
而这一次,他们派出的船队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规模宏大。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次绝不仅仅是请我出山如此简单,极有可能,是武林中又一次浩劫来临的征兆。
而且多半,跟西门吹雪提出与我比剑有关。
不待多时,船队已然靠岸。一列面白无须的黄衣使者站立两旁,一位身着绣金宫袍的男子从队列正中向我走来。
南王世子。他报上身份,然后恭敬地呈上一封书信。我的心豁然一惊,突突地跳起来。
信封用金箔纸缝成,几乎看不到针脚,而背后有火漆封口。而书信则是用比金箔纸还要贵重的,南唐后主李煜御用的澄心堂纸制成。书信材质的价值,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大半生的花费。
拆开这封书信并不困难,却用了我大约半晌的时间。非是因为它的珍贵,而是我隐约的直觉告诉我,这封信,能够再次改写我的一生,一旦拆开阅读,无法回头。
最终我用颤抖的手指抽出信,每阅读一行,我的脸色便苍白一分,惊骇一分。彼时额上汗如雨下。
许久的缄默后,我生硬地抬起头,望向南王世子面如冠玉的脸,声音嘶哑地问,这是家父的本意。他笑而干脆答曰,正是。然后识相地带领人马离开,独留我一人伫立在海岸边,双眼紧闭,全身渐次僵硬。
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幸运的事,譬如幼年的我被所谓的大善人救起。
我终于知道了南王府当初救我的原因,而这幕后,是一个蛰伏了三十年的阴谋。它贯穿我的一生,在我的前半生安静地冬眠,现在则一瞬间复苏将我击倒。
十
一切一切无可逆转的劫数有时竟然会起源于一个普通的相似,而这些充斥了平凡世界的机缘巧合,却具有挪动生命轨迹的力量。我不幸成为受害者。
这个巧合便是,南王府世子的面貌自年幼时长得跟当今圣上一模一样,简直是比双胞胎还要酷似。
于是,不必多说,一向觊觎皇位的南王府欣喜若狂地接受了这份上天的恩赐,开始了篡位阴谋的精心布置。
他们首先隐瞒住了这个惊天的消息,然后谎称世子夭折,实际上是把他带进密室抚养长大。而现在时机成熟了,便把世子从暗无天日的空间中解脱出来,让阴谋在深埋多年后开始运作。
而时机的成熟只取决于我的成就,抑或说是类似我的一群人。
南王府的下一步动作是,从各地征集孤儿,然后将他们派往各大门派学武,最终培养成自己的精英心腹。而个中翘楚,就被挑选出来,加入篡位的阴谋。我同样很不幸地成为了这个人,因为,南王府征集的心腹中,我的武功和江湖地位,无人能及。他们耐心地等我练成天外飞仙,成为剑中仙,退隐,然后便无礼地闯进来,搅乱我的人生。
所以说,他们当初救我,根本不是什么善意的举措,就算是有善意的成份,那也是寥寥无几。只有被蒙在鼓里的无知的我,幼稚地对他们感恩戴德,殊不知世间人心险恶。
我本以为他们会有什么冠冕堂皇抑或是慷慨激昂的理由,譬如说我足以担当天下之大任,甚至有可能要我为童年时灭门的惨案向皇室复仇。但这些荒唐的借口都没有。
信中只提到,要我报当年刀下救人之恩。
果然,他们挑到了我的软肋。他们深知我内柔外刚的性格弱点,明白我虽然痛恨背叛,却无法忘记他人的恩惠,何况我的命,都是他们赐予的。没有当初的抗旨,就没有我的一切。
所以,尽管要与天下人为敌,我仍然答应为南王府出山,回到中土借与西门吹雪在紫禁之巅上比剑这一机会,趁机进入皇宫弑君,不仅是为了给南王府并非善意的救命报恩,更是为追求心灵的片刻安宁。而这样的报恩,我可能会不惜自己的性命。
潮水日日夜夜冲刷着岛屿的海岸,卷起千堆的雪,正如我的心情,岁岁不能平静。
十一
再次踏入京城我已经没有什么感觉,相隔三十年再回来,一切对于我来说没什么改变。依然繁华的街市,依然恢弘的皇城,依然寒冷的朔风,依然寂寞的游子。我对于京华来说不过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我虽未曾有幸见识剑神西门吹雪灵动迅疾的剑法,但我明白,三十未至的他早已凌驾于我之上,我没有任何胜算。
也许,是我本来就没有想过在他的剑下活着。
虽然我困于报恩一事而被迫行刺皇上,但我尚未泯灭的良知还是会让我做出阻挡南王府阴谋的行为。
我采取的行动很简单。在决战前夕故意让唐门的人以外人绝无解药的毒飞砂伤我,使我中毒潜逃,引得天下人纷纷关注我的行踪与猜测我的生死。这样,我就有机会让西门吹雪的好友,江湖智多星陆小凤想尽办法找到我了解一切。
我成功了,虽然毒飞砂造成的折磨痛彻骨髓,但我顺利见到了陆小凤。我给了他一条衣带,上面有我给他的提示。凭借他的绝顶聪明,定能获悉一切。
然后,我便会静静地等待,等待着西门吹雪的剑吻上我的心脏。
拙于表达的我无法解释为何自愿送死,可能是人性深处被遗弃多年的善在发挥最后一点作用,它让我的名字让自己看来更光彩一些。
但我想更重要的是,我想自己选择人生的终结。
唐门的毒除他们本门中人外无人能解,我最多剩下不过三天的性命。
既然要死,为何不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能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这应该算是对我人生一次莫大的奖赏。我对他没有任何怨恨,只有一种常人不能了解的感激。我还想在死前对他说,谢谢你,因为你让我虚无空洞的人生有了完美的句点。
虽然我并不了解西门吹雪的性格,但我深信,学剑之人心是相通的,他定能在日后明白我的苦心。
我纵身跃起,飞向琉璃瓦铺成的屋脊,飞向色泽压抑的黑夜。
是夜,这座埋葬了我十年岁月与记忆的孤城,即将在两柄不朽的剑的剑影与清芒中,坍塌崩毁成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废墟。
十二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紫禁之巅,剑星陨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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