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李家天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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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端坐案头，写了许多小篆。
小篆最是难写，一笔一画都要小心工整对待，但是书案上点着灯，他一直在写，写到蜡烛燃尽了他才停笔。
更晚的时候他坐在床头缩着身子，两手隔着薄被搁在膝盖上，想着很多事情。
手里握着很多年前，苌欢留给他的白丝帕。
月光那么冷清，像雪一样全覆盖到他身上去了，他只穿了一件单薄寢衣，也没说过话。
他一生最难捱的时光，是很多年前，他家人死时。
他一生中第二段最难捱的时光，是现在他自己要死去时。
人生中很多事没来得及体会，少年的时候，以为挺过那样艰难的时光就好，以后不会再有。
但其实不是。
没有想过自己还小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就离开了，也没想过自己还年轻的时候，就马上要从世界上不见了。
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他突然想不明白了。
为什么小时候，没跟爹爹娘亲一起去呢？
为什么要活到现在呢？
他也想不明白了。
很多次，他真的梦到爹爹和娘亲，在叫他的名字，说很想他。
想见他。
第二夜他坐在房中，捏着苌欢的白丝帕发呆。
苌欢来找过他，毫无征兆地推门声把他吓了一跳。
然后苌欢将一个盒子丢在地上，说，“还给你。”
木盒开口弹出一个东西，是苌欢生辰那日他送苌欢的簪子。
他一直垂眼看着地上那枚簪。
苌欢见他无多大反应，便就此走了。
他捡起簪放回盒中。
最后还是如昨夜一样，回到桌上写着一页一页 ，密密麻麻的小字。
白日他将这卷小字用红绳捆好。
他一个人去的长街神坛。
神坛至于高处，得仰头才能看见。
在上千级的白色理石台阶两旁，皆是密林。
林木避天，光影斑驳扑朔。
求佛祖一定要诚心诚意，他是三步一叩首上的台阶。
七月烈日在顶，炽热裹云，如同蒸笼。
千层阶，万字愿。
他双手捧着那卷小字，尔后每上一台阶都虔诚叩首。一只叩到袍子边摆脏了，额头满是汗，他却不晓得苌欢就在阶台下方，在远处的一颗树下。
她抬头看着他。
他跪过最后一节台阶，仍旧叩头，然后将手上的字卷好生放在香案上。
香案上一鼎刻画了麒麟的香炉，旁边四处，皆放着如他一样求佛了愿的信物。
摸着字卷说了他一句什么，终于是笑着的。
斜阳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脸上，夏日甚炎，袍子膝盖处因为染了灰尘，两团深色尤为明显。
他最后还是虔诚跪下叩过头，希望佛祖一定要能明白他所求。
而苌欢只是在下方冷眼看着，一丝情绪也无。
今日求了佛祖，心下似乎觉得轻松了些。
去过药馆，给自己抓了一些药。
那药馆伙计问他，要什么样的药。
他说，止痛的。
伙计问他要哪一类的止痛药。
他说随意。
“伤口疼，能止疼就行。”
老板给他抓了几钱止痛的药，用黄纸包好，又用麻绳绑起来递给他。
他提着药回去，在街上看到卖糖人的。
站在铺子前站了一会儿，想让老板给他捏一个糖人。
老板问他要个什么样式的。
他想了一下说，“捏一条龙。”
又想了一会，补充说，“不要捏的太凶，会吓到她。”
老板小揪了团面，一边照他的要求捏一边高兴笑着问他，“给家里小孩儿的吧，小孩就稀罕这些。”
他也笑，眼睛温柔似水的弯起来，“不是，是给我夫人的。她喜欢。”
老板更笑得开了，“那你对你夫人可真爱护，不然谁会被一只糖人捏的龙吓到啊。”
他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很温柔的笑。
最后他拿着糖人回去，一路低头看，很开心。
缠在竹签上的，是一只白白胖胖的龙。
哪有什么人会被一只糖人捏的龙吓到呢。
不过是我太爱你罢了。
是我害怕……
夜里回府。
他走到房门前才发现，一扇门被推开过，微弱烛光游离在廊，没想到在自己房中看到苌欢。
桌上点着一只蜡烛，他注意到桌上放的另一件东西。
系着细红的棉绳。
竟是他白天留在神坛香案上的……那卷小篆？
被苌欢拿回来了？
苌欢举着那小字在眼前看，冷言说，“求的什么？官位高升？平步青云？”
他看着苌欢，不曾做话。
苌欢举着东西放在眼前打量，然后毫不在意，把那卷小字一端放到烛火燃。
百里偲年心急叫了一声，“苌欢！”
他手里的东西都落到地上，那根糖人碎了。
他皱起眉，似乎想哭。
她没在意他的语气，只是讲，“我说过，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他看着那纸烧了起来。
其实他那时候跪在佛坛上，摸着纸卷说的一句话是：
佛祖，以后我不在了，没法保护她了，求你帮我保护好她好不好？求你了。
他跪在地上磕头时还在想：
求你保护她，一辈子都好好的，我想她开开心心。
苌欢看着手中火光，眼瞳里有一刹惊鸿亮色，慢慢悠悠说，“你的心愿，怕是永远也成不了真了……”
他眼睛慢慢湿润了，露出难过的表情，可说岀的话跟苌欢一样，有气，有哽咽。
“随你，反正不是为我自己求的……”
那火快烧到苌欢的指尖，苌欢两指一松，那一簇火焰掉落在地，已经烧成白灰的地方，在地上弹动几下，破碎散落得彻底。
他站在门外，看着那焰火在苌欢脚边烧着，心里滔天巨大的难过，想放弃，可是做不到。
看了很久眼眶都是红的。
眼见那火烧到快熄灭，他走进房里，蹲下身，在苌欢脚边，把那些灰白的碎纸连同火焰一起，缓慢包裹在掌心里。那火苗碰到他冰冷的掌心便慢慢熄灭了。徒然有眼泪落下来，打到衣衫上，瞬间沁在衣料间消失形状。
苌欢漠然望着别处，怎么都不去看他，他把燃过的灰烬握在手心里，握得紧紧的，握着那把灰烬出了房门。
这一路他失魂一般红着眼。
走到江边，江风肆意将他衣服吹得响动，风灌到他指缝之间，他还没把手伸出去，风吹着细白的粉末从他手里溜走，他蹲在岸边打开双手，想把灰烬撒在江面，可风吹着灰白跑向夜色远处，终于他手里什么也没有了。
终于他无可抑制地把头埋在双臂间，大声哭出的。
他什么也不在乎的，他只是拼命把心里要哭的东西都给哭出来，混着声声啜泣，反正也不会有人发现他在这里大哭，他可以什么都不管。
或许他在哭着很多东西，不单单是苌欢烧了他的字卷这一个原因，但终于可以借一个妥当的理由，把一切难过的心绪都哭出来。
苌欢在他房里站了许久，始终想不明白他的话语和表现。
反正也不是为我自己求的。
隔很久才捡起地上没烧干净的一小片纸，端详着纸片最末端的两个字——安好。
缓缓将指间纸片拉直，焰火烧黑了边缘中间仅仅是六个字，上面写着——吾妻苌欢安好。
这一句完整的话印在眼里，苌欢却徒然担心他捧着那火时是不是烧痛了手。
地上灰烬隐约每一句话都一样。
九页纸，上万字，每句都是，吾妻苌欢安好。
他没有向佛祖求别的，这一句话便是他所有的心愿。
“很遗憾不能与你同老，唯愿吾妻苌欢安好。”
若要再贪心一点。
该向佛祖多求一句，在他死后，她可千万别忘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105章 李家天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