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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冷暖何自知 ...

  •   叶焕临不住地旁边瞟。

      听李秦说,这小孩也快十一岁了,但看着是真的小,比他还矮了大半头。而且明明是个小娃娃,头发却跟成年仪上一样拢了个髻、束了个小冠,还梳得高,面上白白净净的又没有表情,腰板溜直,肩平步稳......忒正经!活像一朝打回七圣贤时期,生庸大陆再起礼仪之风,父老乡亲观鼻观心、端庄有礼,人杰地灵。

      望了望天又眨巴下眼,叶焕临心底重重一“嗐”。
      天可怜见的,真要命。
      虽说面对那些个师哥师姐,他自封术业专攻、游刃有余,然叶小公子好歹吞过几本圣贤书,心存半分谦虚,自诩软肋有二:不拘言笑的和比他年纪小的。如果还是跟李秦,他亲娘认识的,那就更要命了。

      而这小孩,一个李秦领过来的不拘言笑的弟弟——当真是毫不吝啬,全占了。

      叶焕临带着纪旼往晓山坡走。李秦方才没留多久就转身下了崖,大概是要往别的峰上去,走之前让他和这小孩简单认识了一下,末了又说,让他带着“旼旼”去晓山坡上挑个住处。

      旼旼,纪旼么?他特地问了是哪个旼,依稀觉得在书上见过......
      哦!
      叶焕临想起来了。端翎帝!这位的话本他看过,有一句颇写在题头,什么,“旼旼穆穆,君子而已......”。

      “啊前面这里有个岔,”下了几层台阶,叶焕临回过神,认真带路,“咱往左边走,边上这个雕着长嘴巴鸟和小粉花的栏杆子叫回环廊,右边,好像是回山上,好久没走了……”
      “还有那儿,你看!”上句话的尾巴还没咽下去,叶焕临又一指。

      路边石头缝里长着好几支竹子,支棱八翘的,各有特色。

      “那几个竹子都是有名字的,最边边上弯腰劈叉的那俩是成文哥......管成文师兄的,叫‘富贵险中求’。那个长得最直最高是的我的,叫‘富贵就在手’,我一般叫它‘富小手’。再旁边那个是吴......啊另外一个人的,这个没什么好说......”
      “对了,还有旁边那些小石头凳,都是前几年蔡仲翟师兄砌的,用的好像是什么,襄州的什么个云矿里面的鱼头......”

      襄州旗云矿的①鱼浇骰石。纪旼在心里给他补全了。

      一边是听叶焕临在那儿七零八落地掰扯,纪旼也自己看。他望了一眼那被冠为“又鸟又花”的雕栏彩漆,认出来是吉祥翎和风牡丹。都是半掺着神话色彩的亚灵形象②,寓意和平安康。
      那雕花上刻痕柔韧,木纹润得如同蕴有灵气。
      是万俟蔵花的当年手笔。

      穿过长廊,再顺着往下走,青竹又铺开一片,四周只有风过林间的沙沙声。

      叶焕临说着说着就心猿意马起来,偏头看了好几眼纪旼的发髻,最终还是忍不住,抠搜搜地矮头凑过去:
      “旼......纪旼,你的不俟令,就是那个木牌子啊,借我看一眼行吗?”

      旼旼真的叫不出口——主要是这小名是他娘李秦先叫的,他一听就有点害怕,满脑子都是李秦摸着他脑袋叫他“临临”......想着就是一个激灵。
      他娘要温柔,就是③阎王爷巧取豪夺了织女学嫦娥奔月和吴刚玩欲情故纵。
      如,斯,可,怕。

      听见叶焕临这么问,纪旼也没说话,只是将令牌从腰侧抽出,递了过去。
      叶焕临说了声谢就接过去,摩挲着一看,上面果然有一道裂痕。他再摸出自己的,一比对,发现上面裂开的位置几乎一样,很是相似。他又翻来翻去看了几便,怎么看都是两块普通的不俟楼台大堆货。

      叶焕临颠了颠这俩,有点纳闷。
      这么有缘分的......巧合吗?

      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叶焕临便还了回去。
      接回令牌的刹那,纪旼的手擦到了叶焕临的手背。叶焕临只觉着一条冰凉划过去,心里一吓,转瞬才知道是什么。
      纪旼刚把令牌别回腰上,手还没放下,就被叶焕临半道截胡,攥了过去。

      步子卡在了半空,纪旼腿下一顿,侧头看向叶焕临。
      一前一后,两人停在半道上。

      刚攥上人家手,叶焕临就反应过来了,劈叉的神经回归正道,差点想抽自己。这小孩看着这么白净,这么严肃,说不准和水哥一样有什么洁癖。他这么一声不吭上手抓,纯粹找骂欠打。
      就算不洁癖,也不能随便上手抓的吧?

      但直接松手吧......他又挺想看看的。

      氛围很安静,叶焕临很尴尬。
      好尴尬。他用余光瞟了一眼纪旼的表情——好像没什么表情。
      就很平静,眼里甚至没什么疑惑。

      这下叶焕临有疑惑了。
      啊。
      该不是觉着我有大病。

      但抓都抓了,对面也没太大反抗,叶焕临索性一咬牙,病不病的都认了,遵从本心,把纪旼的手翻看了几眼,半生不熟地捏着几个骨节穴位摁了摁,最后轻拍几下掩饰尴尬,再给人把手端端正正地摆回去。
      然后飞快瞄一眼纪旼——
      还是很平静。

      然后平静的纪旼平静地扭头转身,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叶焕临摸良心说了几句对不住,几步跟上去:“我是想摸一下你筋骨。”
      “跟成文哥学的,”叶焕临没皮没脸,“按摩我也在行,有机会试试!”
      见纪旼没动静,他又补上一句:“真的!捶背捏肩摁腿顺筋,我熟练!”

      纪旼:“好。”

      声音清清亮亮。

      叶焕临惯地往下说:“我真有这个天赋,他们都说......啊?”
      见叶焕临瞪直了眼,纪旼又重复一遍:“好。”

      一个字,给叶焕临彻底噎没炮了,满心震惊,顺拐好几步才掰回来。

      叶焕临属实没想到,纪旼会挑了这么个话茬接上。

      这是叶焕临第一次听见纪旼开口说话,在翔崖上那会儿,都是李秦代他说了几句,这人一直没吭声,目光静悄悄地映他身上,眼神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地奇特,让他摸不着头脑也整不明白情况。
      要不是几天前李秦给他说道过几句,叶焕临真怀疑这人是不是个哑巴。

      叶焕临有点愣:“啊.....好啊。”
      他偏头看了纪旼一会儿,犯呆半天,到路口才吱声:“......到了这里就往右走,中间再向右拐一次,然后一直往下走就是。”

      蹦跶完这句,叶焕临就不叽里呱啦了,只带着人往下走。
      两人几乎并肩。

      叶焕临看路,没再用余光乱瞟纪旼。
      在纪旼开口前,叶焕临瞧着接受良好,实则对“李秦带了个弟弟回来”这事一直颇恍惚——虽说在他小时候,不俟楼台一个个都是李秦手把手带回来的,但是那都叫师哥师姐师弟师妹,没李秦那晚上说得实打实的明确:

      “纪旼与你是兄弟。”

      他娘几乎不跟他聊闲话,但好歹做了十几年儿子,叶焕临对李秦也有那么几分了解。

      李秦从没跟叶焕临提及过任何一嘴“过去”,也不说“将来”,从来都只让他看“当下”。只那天,她跟他说起纪旼时,第一次提及了“过去”和“将来”。

      李秦说,她和纪旼的父母是旧识,让他以后好好和纪旼相处。
      “纪旼的事,我要拜托你。”

      这话太大,听完,叶焕临懵了半天都没捣腾顺溜,直到现下,他才是真的体会到了重量——沉甸甸地,“啪”一下砸在他肩上。

      一个“好”字咬得太清晰,让叶焕临身边这人挺了脊、拔了骨,不再只是个模糊的意向,而是丝毫分明地活了起来。这不只是个“小孩”,是纪旼。

      是他叶焕临的,兄弟。
      他的弟弟。

      边走着,叶焕临边认真地用目光把纪旼搜了一遍。

      一路连轴转,纪旼的御行袍没解下来,仍披在身上,太宽大,几乎垂地。白袍下,他一身衣服十分简素,就是单纯的白,别说花纹,褶皱都稀少。明明都在路上走,他却走得身端步正,硬把不俟楼台这条破落小径走出了庄严感。

      长得也挺好。

      叶焕临刮了遍脑子,觉着按照柳师姐那本《美人鉴》来说,纪旼这副眉毛鼻子眼一摆,皮还白,怎么也能勾搭上“俏”。
      盖完个戳,叶焕临又想起了一句,柳师姐捏他脸时常说的——长开了更好看。
      莫名地,自豪感油然而生。

      ——嘿!不愧是他弟弟!

      畅想得有点儿激动,叶焕临偷摸搓了搓手。他手现在很暖,但方才抓纪旼那一爪子也确实凉,早结实记在了皮肉上。

      实话来说,之前,叶焕临一直觉着纪旼冷冰冰,“冷气”实在有点足,不太想到该怎么去“亲近”起来。捏过一遍那只真正冰冷的手后,他却感受到了纪旼身上的”活气”——
      什么亲不亲近一下子都不算个事儿,藏着掖着的那一点儿泾渭分明的性子也成了水到渠成,叶焕临忽地觉着他是真和纪旼认识了,不只嘴上,心里也熟络起来。

      叶焕临太清楚了,那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

      指下肌腱上的硬茧、坚硬的指节和柔韧紧实的指间肌,与柔软的手背不同,都展示了多年苦练。这是个有底子的人,底子还不脆。

      大多修灵者都抵触将手展开给人察究。照管成文的说法,一双手,就能明白诉出一个人是走剑走刀抑或其他路数,若是个玩剑的,那茧和骨头又会清楚说出所从流派......④“三才”还是“圆方”,也说不准是“阔楚天”“裁风叶”“青云直上”这等小类货色,如若再摸仔细点,那剑是怎么走窍的也能知道,家底直被刨了个底朝天......叶焕临没这本事,只是自己的摸多了,摸别人,照猫画虎能断出个大概。

      “手”对修灵者固然重要,然除了流派路数,叶焕临也留意到纪旼的手上温度。

      按理说,修灵的人成日活蹦乱跳的,灵气在身体里上下蹿溜,不应该血肉虚寒——叶焕临本人极其例外,对这手凉脚凉毫不陌生,甚至颇亲切,若酸气横生一论,他算久病成医——只是再怎么“成医”,就算是“成仙”了也不合适问。

      那晚上李秦同他叮嘱一堆,简言之,就是别嘴太碎,别跟纪旼乱说话、叶焕临也不真傻。不论为什么,单一个小孩乍到俟楼台,怎么都算背井离乡。
      没事揭人伤疤做什么?咸了喝水去。

      再往下走,叶焕临特意慢了一步,视线正好能放到纪旼身后斜挂着的剑上。

      那是一把普通的佩剑,长约三尺,剑鞘木制,剑标、护环、鞘口和剑格都是最常见的样式,柄上缠着鞣革以做剑疆——唯一处与众不同——这是把武剑,墩后却系着个玄黑剑袍⑤。

      叶焕临快迈一步:“纪旼,你的剑叫什么啊?”
      纪旼问什么答什么,一字不多说:“探生。”

      叶焕临“哦”一声。怪不得,这剑墩还是个胜钦造型的。他正经书读得贫瘠,半脑袋吃喝半脑袋话本,好容易腾出点地放正经事儿,“掌风唤气”就是这正经之一。

      《掌风呼气书》,全天下修灵者的启蒙一卷,开篇首段,可谓是人无不知无不晓:
      “剑者,正气所化也。及穹高,斩宵小,俯探生,立民稷。
      是为邈邈下不折根骨,蕴大道无穷尽。”

      天下名剑榜首,“穹高”“探生”两剑之名由此而来。
      “玉脊黑袍刃不红,四眼六耳断无冤”即是对探生剑的描述。四眼六耳指其剑墩上的神兽胜钦,它是神话中庇佑百姓的斩冤兽。

      然而“穹高”流离,“探生”碎裂,纪旼这把剑不可能是名剑探生。只是在名剑碎裂后,后世者的缅怀之作罢了。

      两人顺着道路往下走。叶焕临慢慢有点燥,很想再挑个话头跟纪旼聊会儿,左思右想、胡思乱想,不知道能说个什么让纪旼聊起来。
      叶焕临从小跟一群师哥师姐混大,大部分师哥姐都是夏蝉成精,各有各的聒噪法。比叶焕临小的也有,大多和他不熟,平常也玩不到一块儿去。叶焕临每天几乎就是又哥又姐的叫上好几圈,要是同龄,那就直呼其名——都是冤家。

      虽说纪旼没比他小多少......但小就是小啊!这么说来,唔。叶焕临那破烂心思又启了逛游,越想越美。

      装模做样地咳一声,叶焕临专门凑到纪旼前面,摆出个八风不动的假样式,准备一屁过江顺坡下驴。
      “那个,纪旼,要是平常不知道叫我什么......”叶焕临顿了顿,“就叫哥吧,方便。”

      纪旼抬头看了眼叶焕临。
      走出几步后低下头,他嘴开合了一轮——

      “哥。”

      叶焕临没想到人会这么干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刻他便笑成了朵花,加快步子,抓起纪旼的手就大步往前走。
      纪旼:“......哥?”
      叶焕临便宜占得满心欢喜,大声回应:“哎!

      “啊对了!”跨了没几步,叶焕临又猛一扎地转过头,一脸生龙活虎热血上头。
      “今天月秋!挑完屋子,哥带你吃宴去!”

      ......

      一直跑到晓山坡,叶焕临那一脑瓜热血也没凉了,还在咕咕冒泡。

      "纪旼纪旼纪旼......"
      “你看!这一排,从这到那儿都是空屋子,我就住旁边,看,那儿!”

      纪旼没注意,猝不及被猛拽一把,差点一趔趄嗑台阶上。

      叶焕临两眼嗞光地指这指那、东跑西颠,自认十分是热情温柔,压根对欺凌弱小没个认识,就快把生龙活虎搅和成鸡飞狗跳。

      纪旼施了个扎马步的力道才站稳。他先看了叶焕临一眼,后顺着其指尖望去。
      那是个周遭围着一圈花草的屋子,青石砌的地砖,出檐颇高,门口挂个木牌。晓山坡一十九阁 醉梦乡。

      不俟楼台有“三个坡”,放个坡、晚山坡和晓山坡,都是前人建造,供后世弟子居住的地方。
      作为庸生大陆上一顶一的“大结界”,不俟楼台最不稀缺的就是“独一无二”和“天马行空”。“三个坡“是其特质的集大成者。

      坡中屋子很多,每一所都是当年“奇弓阵法”中的一个阵点,具有“象随心迁”的能力。通俗讲,就是每个人一旦认下自己那一个屋子,屋子里一众摆设结构皆辨物居方,随那人的心境呈现。比方说这个醉梦乡,进去没几步就挂了个大纱帘,里面是个长宽近一丈、又大又软的绒床。
      进去就是睡,叶小公子可是喜彻肺腑,心满意足。

      “那是我屋子,”叶焕临边转边指,“晓山坡人少,牌子上没字的都没人。对面的‘璇玑阁’是蔡师兄屋子......再往那边的什么‘天人观’啊,什么‘置一处’啊什么的,都有人住。等他们回来了我带你去玩。”

      “那个,”叶焕临又想起个事,“李秦......李宗主和你说过这屋子是怎么个事吗?我跟你说特别神奇,它会变......”
      纪旼:“说过。”
      叶焕临:“哦......”
      小失落,不打紧。

      “哦”完,他又拉着纪旼向他那醉梦乡边上走。醉梦乡边上往后,都是空屋子。

      站定后,叶焕临一挥手,豪气干云:“你看哪个位置好,要一个。”

      纪旼没挑,就看了一眼醉梦乡旁边的那个屋子:“这个。”

      叶焕临“好嘞”一声,直接一推大门一跨门槛,带着纪旼进去。

      屋子还只是个胚,里面什么都没有。正对门的地上有一块深色的圆形砖面,细看,上面密密麻麻刻着一圈圈纹路。
      叶焕临给纪旼大致说了一圈,最后转回门口,指着圆砖:“这是那神奇玩意儿,我们叫它‘房契’。”
      “用着也简单。你蹲下去,两手都放在圈里,闭上眼吸口气......”

      看着那一圈圈的篆文,纪旼照叶焕临说的低身蹲下,双手张开,缓缓将掌心与十指压下,与砖面紧贴。

      奇弓者的杰作,何等令人叹服,就这么被不俟楼台不要钱的当房契用。

      纪旼闭上眼,感受那一点灵气自命骨而生,由下而上,涤过经脉,流转四肢百骸,感官逐渐淡去......猛地,像是被电击穿血泊,灵魂被一瞬扯离血肉,升天坠地,圈圈篆文有如实体,巨锤般,向他狠狠砸下来⑦——
      刺骨寒。

      叶焕临在旁边抱胸看着,好奇纪旼能想出个什么样的屋子,走了半刻神,再低头,就看见纪旼身上开始跟熟了一样冒白烟。
      他呆住。没见过这情况,不及细想,就见纪旼双臂顿时曲折,像是不堪负重。

      这不对吧?!

      叶焕临一个箭步上去给人兜住了,刚想问有没有事,那“负重”就连带着砸向了他。

      像是被抽干,被挤成肉饼,又像被剁成馅,掌勺拿捏的还是骨肉分离的好手法,天灵盖都离家出走。刹那间,那叫一个舒爽,叶焕临没防备,差点“嗷”一嗓子出来,又被压得倒气,声音往胃里返。
      但也就是一刹那。
      刹那后就是眼前一阵刺白,周遭爆炸一样震耳欲聋。叶焕临觉得皮像被火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绷着疼,四面八方好像都笼了上来,空间变得极窄。

      又慢慢的,慢慢的静下来。

      安静一会儿后,叶焕临呛出几口白气。刚才那砸下来的力道太寸,给他夹板上的绷条都缯开了,竹板掉了一地。
      他拍了拍嗡鸣的双耳,刚想缓几下,兀地想起纪旼正跟他挨着,啪一下把眼睛睁开了。

      “纪旼你没......”
      满眼白。

      半张着嘴,叶焕临吭哧补完了话:“……没事吧。”

      都是冰,都是雪。
      他们被圈在一个冰窟窿里。

      啊?

      纪旼的手还撑在地上——唯一一块没被冰封住的圆砖上,他看着指尖泛起又散成气的霜白,喉口泛腥气。
      叶焕临伸手:“没事吧?这地跟冰一样......”
      “没事。”不等叶焕临扶,纪旼自己站起来。

      叶焕临也站起来,追了几句真没事吧,见纪旼不再回答,就帮人拍了拍衣服上沾的碎冰碴。拍完他又哈哈气,眼前一阵阵白雾往上升,心里发怵——西川冬天都没这一半冷,要冻死人。

      叶焕临先低头看了眼手臂,幸好是今天就要拆板,几根竹条子散了更轻松,而后扭头,他看纪旼还是一脸平静,只是面色更青白。

      把人往身边带了带,叶焕临:“挨近点儿。”
      “这破屋子几百年没人用,估计是孙师长那边偷懒耍赖贪了脏,没按时修理,赶巧废了,找找这冰上有没有什么口子,咱钻出去。”

      听见“贪脏”二字,纪旼动了动眉梢,没出声。

      叶小公子好口才。几句话,一大顶漂亮帽子就给孙师长扣上了。

      纪旼看着叶焕临。这人上下左右东南西北的蹿,最后在头顶上找到一个巴掌大的口。太高太小了,人进不去。
      抻脖瞪眼研究了半天,叶焕临背手抽剑,拿着他的破晓剑在冰上劈了又砍,砍了又凿,甚至摆出几个招式来。终了是确定了,这破冰厉害得要死,砸不开。

      叶焕临叉腰喘气,发现在这儿呆久了,不光是一身肉,连经络灵流都要冻起来,他举手抬脚都不利索了。
      收剑回鞘,叶焕临又在身上搜罗一遍,只翻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缠灵帛,瞧着沧桑,不知是多久前从管成文那儿顺来的。
      缠灵帛,这东西名字好听,实则就是张自身蕴了灵的黄纸,专门设计给那些没学过符阵之术的门外汉,只要把符背下来,写出来就能用。天明宗顶着个符阵第一的称号,靠这小玩意儿挣了几百年银钱。

      不俟楼台倒是有个符阵入门的课程,可惜,叶焕临的脑袋是个大漏斗,一手技艺稀松二五眼,只配和黄纸做亲家。

      摆弄了几下那纸,叶焕临突然灵光一闪,三下五除二地叠了只小歪嘴鸟出来。叠完又想起没带墨棒,叶焕临沉默个片刻,一咬牙,很努力往食指上咬开个小小口子,边挤边划楞,在那“小鸟”背上歪歪扭扭的画出了一段符纹,再很努力的在鸟肚子上写上个“救”字,最后在指尖憋出一点灵气,搓了搓鸟尾巴。

      小鸟抽了几下,忽闪忽闪扑腾起翅膀,七扭八拐、屁滚尿流地往洞口......洞口旁边的冰溜子上一头撞过去。
      然后弹回来,再撞上去。
      努力了三个来回,终于成功出窟。

      叶焕临看着那“小鸟”在空中翻滚着留下一道弧线,消失在视野中。前景忧人,让他那二两重的自我感动认清现实,彻底歇菜。

      “没事,”叶焕临有点儿讪,“飞慢点儿,能到。”
      叶焕临安稳自个儿,最不济,那群人回来也能把他们捞出来......磕碜是磕碜,冻死不至于。

      啊对,冻不死。叶焕临侧头打了个喷嚏。但很可能冻伤着,他脸早麻了。

      叶焕临抡袖子揩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精神精神,继而低头扯了扯外衫的领口,伸手一揽纪旼的肩。

      这摆弄人的动作太大,纪旼没预料到,顺着叶焕临转身——

      下瞬,周身筋骨紧绷。
      纪旼被抱住了。

      叶焕临劈头盖脸一抱,把纪旼整囫囵个裹在了他外衫里。纪旼的额头一下拍上叶焕临胸口。体温的暖像是网一样兜过去。

      纪旼呼吸僵住,后背寒毛直耸。这感受太陌生,把理智刺烂了底,没兜住,以至于骨子里对外物的敌意都蹿上来,纪旼猛地握紧双拳,梗着,硬生生把那从脊梁里翻涌而出的冰冷粘稠压下去。

      眼前闪过好几番,骨骼才缓缓松开,纪旼指节微曲,指尖慢慢垂下......

      那边纪旼差点要爆,此厢叶小公子毫无直觉,自顾折腾。

      叶焕临七手八脚地把衣带腰带的乱塞一通,跟个螃蟹似的,裹着纪旼往洞口边上横着走,边走边嘶哈:“别嫌弃,搓巴搓巴忍一会儿,李秦......嘶宗主等下就搬来救兵了......嘶......”
      然后嘶哈着,祈祷李宗主能感应到她亲儿的祈祷,抓紧了横骑骏马跨七彩,英明神武地大驾光临。

      “哎,别探头,冷。”叶焕临见纪旼要动,一把给人摁结实了。

      纪旼被按着头,默了半晌,微不可闻地吐出口气。他想说他不会冷。
      算了。

      这个人......还是这么暖和。

      两人就这么蜷着。

      叶焕临心里挠挠的,只能干着急。他一直试着调动灵气,但体内的灵流就像凝上了,出口入口都被堵住,调动不起来。熬过去小半刻,叶焕临脸就有点泛青,喘不上来气,蔫了。
      不是吧......叶焕临犯嘀咕。这破屋子发的哪门哪派的车轱辘抽啊,人都快冻挺巴了。

      外衫下,纪旼垂着的手指稍稍弯曲。他知道叶焕临那个瘸了腿的“报鸣鸟”一时半会找不着人,要到李秦那边,就不是一会儿能成的事。
      说到底,是他早该料到,早就不该进来。

      希夷山脉雪山境界上的冰川寒雪,太净也太脏。

      纪旼微曲的指尖上,几丝缕混着杂色的“气息”悄然溢散,在那叶焕临背后紧绷的外衫上缓缓落下,聚成了简单的几笔,倒比那“鸟”上歪七扭八的线更像个符咒。

      叶焕临僵着手臂搂紧纪旼,脑子昏昏沉沉的,有些发木——正犯迷糊,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从背心往前,隐隐约约地稍许暖起来,能舒口气了。

      天已经黑了,头顶上的洞口不再散出阳光,整个冰洞也被昏暗起来,就要被黑色笼罩。

      娘啊,快来啊,叶焕临默道,造七级浮屠的机会就摆这儿了,来个人拯救苍生吧。
      一句话刚念叨完,冰洞外面就传来动静。

      脚步声!
      叶焕临眼睛一亮,咧开嗓子就要喊救命——

      砰砰咔砰!
      轰!

      冰壁脆生生地炸裂开来,叶焕临赶紧摁着纪旼缩头蜷起来,还是被崩了一嘴冰碴子。
      抹掉一脸的碎冰,叶焕临边呸边抬起头。

      大门敞开着,前面都是冰,门口站着个人。

      转瞬,叶焕临一脸灿烂:“水哥!!”

      ......

      襄州在湘州脑袋上头,北面毗邻胤、鄂两州,在北方的边境线上,有一道长近千里的连峦墙,西抵钧州,东达荒界,修筑至今已有五百余年。

      守墙的夜巡兵在墙根下分头逛着,路过小树林,领头的兵感到林中有动静,手上的提溜的冷火把⑥一转,呵道:“谁?”
      清冷的火光忽闪,林中照出个人影。

      领头正要发斥,突然发现这人穿着他们的盔甲,看着眼熟。他睁大眼,这不是王校尉吗!
      心中一骇又一奇,领头就要上前,王校尉一声吼:“站住!别过来!”

      领头停下,纳闷:“长官......”
      王校尉倏尔转头,眼里迸出的凶光吓得领头腿一颤,王校尉很快意识到了,压下情绪,违和地放松声调:“你们继续巡逻,我来看看林防还结不结实,不用管我。”

      领头一头懵,不敢多问,忙“嗯嗯”着带队走了。

      等夜巡的队列走远,王赏才颤抖地吐出那卡在嗓子里的气,手指一阵痉挛,铁锹砸进松动的泥里。
      王赏满面冷汗如豆,下雨一般往下落,浑身打噤,膝盖直坠,一副劫后余生的惨样。他身前是一大块新翻的土,风吹过,卷起若有若无的苦气。
      也确实是造了劫。

      一个时辰前,王赏回屋倒夜班,刚卸下甲胄打算松快松快,就后脖子一凉,发现床边坐了个人。
      王赏大惊,登时抽刀亮刃,半步没跨出去,只见对面那人抬手,他便被施咒般定在了原地。

      在王赏惊恐的注视下,那人站起来——那是个男人,一身装扮极尽怪异,青灰大氅上缠了各色布条,鹿皮靴上打了金瘤子,若说是个北疆人,又梳着中州常见的文客头,他长得也十分的中州,细看,还有点欠债的颓丧样,肖似了回南的传承,眸子却如琥珀剔透,暗里都耀着光。

      天下分有十又三,宣德钧湘四中州,丹彰芸道三回南,乾坤称北川,襄州为北岸,再上,即是青胤鄂,北疆三州。
      他哪儿都沾一点,哪儿都不像。

      男人走到王尚面前,和王赏颤抖的眼珠子对视上,竟然笑了,笑得还很柔和。他把手上的东西拿给王赏看。那是一副画像,之前放在床头上,他指着中间那个女孩:
      “我也有个闺女,和你闺女一般大。”

      男人看着画,摸了摸,笑得更深:“她调皮,衣服扣子没系上过......她也喜欢扎啾啾,总嫌我扎得疼......”

      听着男人絮叨,王赏发觉自己呼吸都是停的,一句话喊不出,脊柱都像冻住了。

      那男人拿着画像翻来覆去地看,一直说着乱七八糟的话,王赏越听越害怕——那女孩跟他没关系,是襄州境上一家农户的女儿,前日被流匪拖走,今早上从河里捞出来的,人已经烂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那人不干什么,就是站着说话,一会儿说什么没想到南方秋天还那么暖,一会儿说什么丹州的山太矮、水太酸,跃天峰上景色是真好看......末了,男人长叹了口气,叹得王赏心都抖。
      他喟道:“没空看海了啊......”

      男人问王赏:“你看过吗?海。”

      天底下只有一片真正的海,就是鸿蒙海。王赏窝在北方大半辈子,别说海,湖都没见过几个。

      就像读懂了王赏的心思,男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算了,应该是更宽一点的泅河吧......”

      说完,男人又道:“你忍忍,我等会就死了。”
      “待我死了,你就把我埋了。”

      这话说得实在是阴森吓人、不可理喻,话的语气淡,却似有神喻的力量。王赏震惊地发现灵气正不要钱似的从四面八方汇聚,流过他脚底......襄州就是个底朝天的荒芜地,哪来的这么多灵气?!

      那灵气都覆在了男人身上,慢慢地,竟然像是火焰一样烧了起来,冒出丝缕不知为何的白气。
      男人被包在火焰里,声音不满:“天游我可去过,以前哪这么干。”

      “今天月秋啊......”
      火焰浓密起来,男人望向窗外的月亮,黄澄澄地,满一盘挂在天上。
      “真圆。”

      当火焰彻底将男人吞噬,王赏察觉腿上一松,正要跑,下一瞬就魂魄冲出天灵盖——他不受控制地扛起了男人,背着铁锹,一路奔到树林里。
      然后便同游魂一般,挖坑,放人,再埋上,踩实。

      等王赏恢复意识,夜巡的队伍已然走到身后了。

      喘气喘得快把肺掏出来,王赏走出半步,腿一软跪下来,他瘫在土上,四肢彻底脱了力。
      泥土下,白气仍在逸散。

      王赏满脑混沌,只一个念头清晰无比——不能说出去,死都不能说!
      今晚的事情,捂烂了都不能说半个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冷暖何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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