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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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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光头。”
“啊?”他执剃刀的手一顿,“全都剃掉。”坐位上的人显然很不耐烦。一旁的小学徒走过来,羡慕的碰了碰那头及腰的长发,心思却在无意中嘀咕出来,“这卖也能卖不少钱吧。”
“小姐,以后我们不负责的。”胡森温和劝道,那人听到这声音倒是一愣,不像刚刚那么决绝,修长的手指抚了抚垂下的额发,又小心别向脑后,拎起包转身离去。
“啧啧。”学徒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直摇头,他走过去,顺手拍了拍学徒的肩,示意可以收工了。学徒嘴里却还在念叨,“这身衣服得多少钱,几个月的工钱呐,有钱还有什么想不开。”
仔细把椅子下的碎发扫出,连带着一天剪下的所有头发,一缕缕,聚集成堆。窗外不知哪家的孩子在念诗,“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把头发一起丢入垃圾桶,这些年垃圾分类越来越严,还曾仔细考虑过头发到底属于哪个类别,环卫工人有时望着这密集的头发也起鸡皮, “这些可是拉去当肥料的,头发掺合进来。”说着六十岁的老大爷还哆嗦两下。
擦拭完工具后已接近饭点,他对着镜子中的自己笑了笑,又比了个大拇指。这是从哪个不知名的频道上学来的,说是可以让自己更加自信,对未来充满信心。他现在正想找个公用电话投诉,什么一个月见成效,专门来唬他们这种人。
出门时却发现刚刚那女人还在,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膝上放着本杂志,旁边还有杯咖啡。那人见他出门欢喜摘下墨镜,“胡森,我是余暇啊。”
提议的沙县小吃被否决,拦了几辆出租后抵达如今所在的牛排店。
“你是来显摆的吗?”胡森拉开椅子坐下,余暇苦笑,她抬头思索一番,最后认真道,“我是来抱怨的。”
“我啊,什么都做到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却离以前的理想越来越远。”
余暇趴在桌上,高跟鞋漫不经心的轻敲地板,长发也随着一缕缕从肩头滑落。有什么好烦恼的,他蹿出无名火,什么都做到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在他这种所谓一事无成的人面前抱怨。
“现在好羡慕你,起码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喜欢的事?他苦笑,没日没夜的剪头理发?与其表示羡慕更不说是讽刺。
“真好。”对面发出一声感慨,轻轻蹭了蹭衣袖,等他回神过来时才发现余暇已经睡着。
(二)
“阿森,这年头生意唔好做。”老板是香港人,一直以为自己很精,却没想上海人早已成了精。“昨日陈婆为了三块钱闹了压个早上。”他一边整理工具,一边点头附和。老板的普通话不标准,但说的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杂杂碎碎,一如他们的生活。
“看到没,这才是理发应有的态度。”一旁的师傅恨铁不成钢,“看看胡森,才来几年,你们一个个。”说罢又长叹,留下几个学徒面面相觑。早已不是当初的年代,新一代大都认为学门手艺只是为了赚钱 ,谁又愿意去花上十天甚至半个月来琢磨一个发型,愿意在关门前把工具一一擦拭,当初一门手艺走天涯的豪情早已消逝殆尽。
中午胡森找个空档偷偷溜出,没想又见到了余瑕,她仍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很悠哉的听着歌,一旁放了几听可乐和半包土司。“你没有工作吗?”胡森问,余暇轻轻摇头,“我想知道脱离了医生这个称号我能做什么。”她打了个响指带些醉醺醺道,“ 或者说,我又是谁?”
胡森皱眉,在青石板的另一头坐下,顺手拿起一听可乐,微风吹过他们头顶晾晒的白毛巾,楼上的窗户飘来熟悉的菜香味。他十六岁入沪的那刻便发誓与故乡的一切断绝联系,但后来独自度过的几次除夕却让他妥协。他们都只是普通人,在这个居住几千万人的都市中相见已经是缘份,轻叹一声,原来你也在这,不必太过在意。
“你呢?”余暇看向他,“当初的梦想没放弃吧。”
他扳开拉环,“大小姐,你问我一个剃头匠这么哲理的问题干嘛?”又抬头灌了口可乐,“连未来都不敢考虑的人哪会去想这些。”
那天晚上他又梦到了莫镇,场景像放无声电影般从他梦中掠过,黑,白,灰,专门属于莫镇与童年的颜色。
关于余暇的片段不多,但他与她当时的牵扯却至今记得。
小时候爱看书,时常趿拉着拖鞋去家对面的报刊亭蹭书,余瑕便是报刊亭老板的女儿。小时候一起在这片地混到大,称不上青梅竹马也可算玩伴,他从小性子野,又倔,一但和爸妈吵架便要在外面溜达到半夜才肯回家。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去,济世救人去了?”
女孩站在家属楼上,还一边吃着当时算奢侈的炸鸡。他手里的狗尾巴草被拽成几截,认出了余暇的声音,都知根知底,这摆明了是在看笑话。“要你管,我在这看书呢。”他梗着脖子答道,“有光吗?”女孩微微一笑,突然在过道上大喊,“喂——”整栋楼都被惊醒,窗口纷纷传来大骂,女孩又爬上三楼的楼梯大喊,四楼,五楼。
每个楼梯口的黄色微光照亮了他当时的世界。
接下来便是贯彻整个青春暧昧,中学时是同桌,偶然间的相碰与对视都能认他回去乐半天。后来升了高中,莫镇上就只有一所,只要脑袋没问题谁都能上,按成绩从一班排到十班,天沟地壑。他分到八班,余暇是一班,后来回忆时发现余瑕便是在高中的第一个寒假变的,像断了红尘的和尚,又像古时古板的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连老师都说她读的太狠。
高中时大家都开了窍,一个个在暗处牵起手,他也在明信片上写下了平生最认真的一句告白。我喜欢你,不同对象能琢磨出不同的意味,他沾沾自喜半天,但明信片上的回复却如一盆冰水浇得他直冒烟。
年少时的那些小暧昧便这么碎了一地。
高一时辍学,留下一封自以为热血的信便跳上火车来了上海。
却没想当年是个笑话,现在也仍是个笑话。
(三)
余暇每隔几天便来这报道一次,连老板都开起玩笑,问她要不要进来坐坐。一旁的阿秋捂着嘴偷笑,师傅勾住他的肩,“德叔眼红了。”老板没架子,店里的生意也不怎么管,早上悠悠的走去的粤菜馆吃早茶,吃完后又再去沙县小吃吃一盘炒面权当中饭,看看午间新闻,在店门口支张躺椅这么一靠便又是一个下午,晚上和邻居一起搓搓麻将,直到深夜才不舍的离开麻将桌转身进屋。
日历亦随着撕下一页。
下午店里没什么人,隔壁服装店的老板娘拎着袋瓜子来串门,“唉,现在生意不好做,都在网上买衣服。”又羡慕地看向德叔,“还是你们好,不用愁没生意。”师傅在一旁晾毛巾,闻言回头,“哪能呀,现在都赶时髦,愿意花几百冤枉钱去街口那家大店也不愿进这弄堂。”老板娘听了直摇头,把几粒掉在地上的瓜子壳捡起,“德叔,垃圾桶呢?”
老板烦躁的摆手,“阿森,扫地。”
小学徒举着扫把,看看他,又看向楼下的老板娘,最终还是咬咬牙,“森哥,你去吧,生煎我不要了。” 老板娘是他们这条弄堂里所有人的噩梦,卖衣服,简简单单的款式都能夸到天上去,更别说是人与姻缘了。老板娘一见他便两眼放光,“小森,坐啊。”一边热情的招呼一边又讲起哪家的姑娘,“上次我和你说的人不错,长的也好,乡音改改就没了,工资不低,做家政,四千一月,要不上次我介绍给你师傅的那个,上过大学,性子也好,就胖了些,哎,有福嘛……”
他胡乱的应着,只期待有什么人来好打破此刻的尴尬,门口的招财猫突然发出“欢迎光临!”的机械声,他得空稍稍回头望,恰巧余暇推门进来,“还说没什么生意。”老板娘泄愤似的抓起一大把瓜子,“这哪是生意”阿秋冲他暧昧的挤挤眼。“德叔,洗头。”余暇在洗头床上躺了下来,德叔整个人突然精神,不看新闻了,利索从柜子底下翻出积了成灰的计算器,微零,微零的乱按,“洗头三十,按摩三十,洗发水,有五元的六元的,的还有护发素,要的话就再加五元。”
“你们这么黑。”老板娘手中的瓜子掉了一地,“德叔这是在羡慕呢。”师傅没停下手中的工作,也跟着调笑,“要不把水电算算。”
“要阿森来洗吗?阿森手艺好,来的姑娘都喜欢找他弄,要不我来,几十年的老手艺,不舒服不用钱。” 老板向余暇挤挤眼瞎起哄道。
“您还是去打盹吧。”他实在看不下去,搭着毛巾走过来。 挤出洗发液,用手打出泡沫,小心涂抹在头发上,不碰到头皮。
“这些年你谈过女朋友吗?”
他把头发上的泡沫冲下,“哪能呀,自己都不能过好怎么去保证别人。”
“你呢?”他问。
“谈过几个,但都没过几个月就分手了。”
用毛巾把头发包好,“去外面坐坐,用电吹风对发质不好。”
上海的夏天是闷热的,阳光打在油柏路上发出刺鼻的味道,两三只小猫懒散的从墙上跳下,几个撑着伞戴墨镜的年轻人匆匆走过,停在路旁的车突然绝尘而去,惊坏了趟在一旁晒太阳的狗。
从背包里拿出木梳陪余暇坐到外面。阿秋发出“噢,噢”的叫闹声,德叔气急败坏,“阿森,这个月奖金没了!”
“你们医院真大方。”他将发丝一缕缕分齐,“我请了两个月的假。”余暇解释。
“为什么?”
“遇到所谓的瓶颈或迟来的迷惘吧,自己都觉得好笑。”余暇落落垂下眼。
“那为什么想剪掉头发?”他扯开话题,“想改变一下……其实我自己都不清楚。”余暇轻笑道,他没再接话,细心帮余暇把头发梳顺,突然,他把一簇头发举到阳光下,“有白发。”他轻轻道,接着便趁余暇没在意拔了下来。
余暇不顾形象的嗷叫一声,胡森偷偷笑了笑,“能在这遇见你我很高兴。”胡森道,余暇没说话,她闭眼享受着阳光。
热气渐渐将发丝烘干。
“余暇。”
“嗯?”
他拿起发带,帮她把头发扎起。
“以后可以别来了吗?”
(四)
随着车票一起寄到的还有一张五彩糖纸,上面留着一行漂亮干净的字迹,“我们还是朋友吧。”
查了查那天值班的表格,注意到进莫镇的时间与地点,不得不承认余暇让他找不出理由拒绝。德叔在发工资的那天给他多塞了五百,“回去体面点,别赌气,你来上海这么多年,年年的除夕都是我们俩搭伙过。我可是年年都盼你回去,别让自己后悔,有些人呐,不去找就找不到了。”
那几天正值端午,莫镇虽说是终点站车厢里却还挤满了人。
车窗不断闪过葱笼的竹林,他靠在窗旁努力辨认,又生怕看到所熟悉的景色,心里像有块巨石般,惶惶不安。“龙舟赛能来帮我们加油吗?”对面的姑娘毫不认生,热情的递过一张名片,“喏,就在这,迎宾大道交叉口。”余暇接过来一看便乐了,拍拍他的肩,“这不是我们以前老去捡田螺的地方吗?”
那原先是条臭水沟,连名字都没有,他以前老是喜欢去那打水漂。“你们是本地人?”对面的姑娘意外,“不怎么像。”她叹叹,“现在那里改了河道,莫镇又是旅游城市,索性便拿来办龙舟大赛吸引游客。”
印象中莫镇郊外有一片树林,很绿,但绿的让人心慌,就像用了几年的老黑板,上面布满粉笔灰。小时候唯一向往的地方便是少年宫,里面有碰碰车和一座算不上高的摩天轮,但也足以俯视全城,只是升了初中就再也没去过,父母说那个年纪的他已经算不上小孩子。胡森实在想不出这种地方与旅游城市会有什么联系。
“旅客朋友们,列车已经到达莫镇西站,要在莫镇西站下车的旅客请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
余暇拽过他跳下站台,那姑娘还在喋喋不休,“下午来我们大本营玩一下,不远的,就在青少年宫那边。”
“我家就在那一带。”胡森好笑,“只是我们明天就要回上海了,来不及的。”
拦住余暇想打车的手,“走过去吧,也不远。”
沿着二环往城中走,莫镇变了,天也高了许多,记得年少时仿佛升手就能碰到天空。“再往前走就是十六中。”余暇没有了之前在上海的拘束感,欢快向前跑去,“你记不记得我们放学常去吃的重庆小面,后来我去到重庆才发现味道根本不同。”她迫不及待,想把有关这所有的一切都讲给胡森听,“我还和同伴说这家店一点都不正宗,后来我逛了整个重庆才发现原来是我们这的味道不一样。”
他记得那时的余暇还没变性子,他家里又总是没人,于是便会放学后一起去学校后门的摊子上吃东西,聊聊一天所听到的八卦。明明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个班的哪个暗恋校花,五班和八班的人打起来了……这样就能兴致勃勃的聊到夕阳西下,哪像现在,面对面都不知该说什么。
“大塔去不去。”一辆出租停到他们旁边,用莫镇方言问道,“大塔?”司机指了指远方,“看到没,那个,上面挂满红条子 。”
余暇赶忙摆手,拉着他就走,“那不是我家附近吗?”他问,余暇楞了楞,勉强扯出一个笑,“你家那栋楼早就拆了,什么都没了,少年宫拆了,小吃一条街也拆了。”
平淡的语气,胡森听的难受,心像浸满水的毛巾又被快速拧了一把,“我想去看看。”他说。
塔很高,是这几年新建的,造型像埃菲尔铁塔,却是白色,上面挂满红布条,随风飘荡。
“这成了旅游景点,来莫镇的游人都会来这许愿,红布条上写着的都是愿望 。”
他看见两三对情侣在双手合十的许愿,“真傻。”旁边有人羡慕道。
“走吧。”他朝广场上地平线跑去,“去哪?”余暇追在他身后问,“我也不知道。”胡森大吼,尽情发泄着在外乡所受的委屈与磨难。
云被染黑,天色一块块由远及近的暗了下来。
胡森茫然的站在路口,不知道该去何方,爸妈在他高一时离婚,又各自组建了家庭,原先的老宅也被拆了。“先去我家睡吧。”余暇扯住他。途径那座小报刊亭,老板已经易主,现在里面还发出微亮的光。“后来我找过你。”他指向报刊亭,“那天除夕,你妈说你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让我不要再来,辞旧才能迎新。”
“我妈那人。”余暇垂下头,“她早些年在深圳打工,压力太大,说话也比较尖,那性子也就我爸受的了。”说着她慢慢蹲下把头埋进臂弯里,“高一那年,你记得吗?我妈突然辞职跑回来,监督我学习,说我不认真她就离婚,当没有我这个女儿。”现在余暇谈起这些事时已经云淡风轻,但这翻话语又如同一场暴雨砸在他们的心尖上,“其实她只是在厂里受了委屈,同厂有人的女儿考上了清华,在她面前嘚瑟,还说自己以后可以享福了。她受到刺激,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压到我身上。”
她蹭了蹭袖子,“一大把年纪的人还这么不懂事。
(五)
回去后发现德叔正因路口路口那家“发型护理店”深受打击。
“十万啊,十万,三天的销售额”
“我们的房租没他们贵。”师傅在一旁安慰,德叔嘴里却还在念叨,一直没什么上进心的人亦被钱激起斗志。“我们请的人没有他们多。”阿秋亦凑过来,“十万,十万。”德叔直摇头,听不进任何劝说。
德叔从没那么雷厉风行过,要他去网上订统一的店服,让师傅给每个人剪一样的圆寸。
阿秋死守着自己头上那簇卷毛,“不行啊,娘胎里带出来的。”
满屋子鸡飞狗跳。
第二天早上德叔不知从哪拖来一个大音响,服装店的老板娘也来凑热闹。
德叔说一切要向那家店看齐,包括早上跳那丑的要死的操。
老板娘坐在店前的塑料凳上,手里照例抓着一把瓜子嘴巴却不肯停,叫唤着指挥,“哎,阿森来带队吧,我看他最灵活。”师傅苦着脸试图躲到最后,直叹自己老了丢不起这脸,阿秋则幸灾乐祸的站在一旁大笑,他放得开,只一个劲的嘲笑师傅与胡森。
“你们几个。”老板娘抬手一指,“手举高些,腿往外打,不对不对,同手同脚啦!”余暇不知从哪得到消息,举着单反站在门口,一些刚跳完广场舞的大妈亦凑上前指点。师傅则干脆株在原地,任怎么喊都不肯再动。
德叔看的心情大好,大手一挥今日半价。
“十万呢?”阿秋追在后面嘀咕,“薄利多销懂不懂。”德叔说着转身敲了敲他的头,“阿秋,洗头。”身后又立马传来师傅的叫唤。
老板随口一句的促销却忙坏了伙计们。
“阿森,你看我这脸形适合离子烫吗,我老公陪我逛街时直说这小卷发好看,没办法。”
“森哥,帮我稍微染点黄,别太多,不然学校老师又该跳起来了。”
“小森,帮我头发染染黑,过几天儿子就回来了,一头黑发也好让他安心些。”
忙完一拨客人已经接近下午,余暇却还没走,一个人缩在接待室的沙发上。他洗净手走过去,“饿了么?”余暇从书本中抬头,又注意到了他的手,“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他看来看发白且皱在一堆的指头,毫不在意的握了握拳,“早习惯啦。”
她想站起来,后背突然像针蛰了般疼,“怎么了”“老毛病。”余暇扶着沙发缓缓站起,慢慢直起腰,“坐门诊时得的。”说着她俏皮向胡森眨眨眼,“我们都得去习惯一些东西对不对。”他小心扶住她的肩膀,“去那坐着,我给你按按。”
“你连按摩都会?”
“刚来这几年,年纪小,很多店都不收,只能四处找容生之处。当过修脚工,上过工地,还考了个二级厨师证,按摩是跟着一个盲人学的,技多不压身嘛。”
德叔在一旁提醒,“阿森呀,休息时间只剩半小时啦,你还要吃饭。”
(六)
最先走的是服装店的老板娘,“房租要涨一半,我们做的又是小本生意,这边物价也贵,还不如回老家开个便利店,名字我都想好了,小芳超市怎么样?”
几天后玻璃门上便贴上了本店转让的纸,没过多久服装店的招牌便被取了下来。
他偷偷记下店面转让下的电话号码,记得老板娘曾说她老家风景很好,不过地方偏了些。知道老板娘是热心肠的,老家寄来的特产与土鸡蛋常会分给他们这些街坊邻居,心心念念着他的终身大事,逢人便讲,我们那有个小伙,高,人也好,不过是年轻,事业迟早会有的,这么好的条件就单着,我都看不下去,哎,你有没有什么认识的姑娘。
在这钢筋水泥里人情淡薄如水,但他们都不是君子,经历久了自然也渴望温暖。阿秋当年在火车站被偷了钱包,身无分文连证件也没有,是老板娘介绍来的,他当年只身在外,每天下班后便找了魔似的去黄埔江边绕圈,老板娘时常会骑着电瓶车在他身后跟着,只说这是她回家的路,与他无关。
老板娘曾说自己当年也是这么熬过来的,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三点一线的工作休息,她几次崩溃还是挺了下来,得以在这立足,他喊了她那么久老板娘,现在才知道她也有个很美好的名字,曾芳。
被德叔高高供在柜台上的老诺基亚在有一天突然响了起来,带着年岁的粤语歌悠悠响起,师傅听到这铃声不敢耽误,忙跑到麻将馆将手机给了德叔。听牌友们说这么多年哪怕德叔大杀四方都没见他这么高兴过,接完电话似疯了般拍打桌子,嘴里还不停念念着好,好。
德叔放了他们一天假,并说晚上要摆桌大的,还让他把余暇也叫来。
找到余暇时她穿正缩在公园的长椅上,身上还穿着白大褂,头发也正经的挽了起来。
“怎么了?”
“胡森,我坚持不下去。”她胡乱的摇头,“穿戴整齐,满怀信心的告诉自己这是新的一天,但无论如何都踏不进医院大门。”
她语气奔溃的坐起,“明明不讨厌,怎么就想着放弃呢?”
他尴尬的株在那,不知该如何接话。对余暇而言他不过是个故人,埋藏在记忆深处,偶尔回头一望,他能告诉她的也只有,我仍在这。他改变不了过去,决定不了未来。
(七)
“你呀,得自己先静下来。”德叔一本正经,“当年我卖掉祖宅,蹲在大街上,行人从我身旁走过,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时我连站起来的勇气都没有。”说着他让师傅拿来一顶假发与各式剪子,“把这头发剪成刘海。”她茫然的握住剪刀,一剪,又一剪。学徒在旁边偷笑,“这是要剪成个三毛吧。”
师傅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有些人啊,天生只适合一碗饭,这是祖师爷赏的,丢都丢不掉。”说着德叔拿过剪子,三两下便改成了眼下最时兴的发型。“你也别瞧不起我们这些剃头匠,拿手术刀和执剃刀的手都一个样。”
她连忙摆手,“德叔,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当然知道。”他笑的像个老狐狸,“阿森人很好的。”说着冲她暧昧的挤挤眼,“他好中意你。”
“德叔怎么一下转了性子。”阿秋低声道,“别吵,师傅在让我们比试呢。”他装作冷静,想回头望望余暇此刻的神情却又不敢。
“阿森,德叔要走了。”
他沉默的剪掉耳旁多余的部分,德叔要走的事早已不是秘密。德叔在三十岁的时候卖掉祖宅供女儿读书,现在他女儿留洋归来,找了份好工作,第一件事便是不惜贷款把房子买回来,接着便要把德叔接回香港享福,德叔知道自己闲不住便又想拉上师傅去香港开家理发店。
“阿森,我也要走了。”阿秋开起电吹风,噪音掩盖了声音的沙哑,“我爸让我回去复读。”他默了默,“有时我都不知道自己才十八岁。”
白切鸡,剁椒鱼头,糟羹,小鸡炖蘑菇,一盘盘来自五湖四海的菜肴被端上桌。
“白切鸡是我做的。”德叔一一介绍,“糟羹是阿秋炖的,唯一的拿手菜。鱼头是老板娘做的,湖南人嘛,这炖鸡,我们店还有个东北人,常向我们抱怨上海冷,嘿。”
他们皆来自不同的地方,来这座城市的目的也各不相同,“大城市好闯些。”阿秋被德叔勒令不许喝酒,嘴吧却不服的嚷嚷,“我十八啦,成年了。”说着还醉醺醺的打了个饱嗝,“我妈就盼着我这点工资。”小学徒吃的不亦乐乎。有人为了生活,有人为了梦想,有人只为了那份热闹。
“干杯—”德叔举起杯子。
玻璃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从此各自天涯。
(八)
拉开窗户那时起,他闻到,秋天来了。
用之前的所有积蓄接手这家店,没舍得动原来的摆饰,以原先的规模继续经营。德叔前不久打电话来,说他女儿结婚了,师傅也成功开了家新店,阿秋给他发短信,自己考上了所大学,不算很好,但学的是设计,自己喜欢的领域。他们好像都走了很远,唯有他仍在原地打转,当初的一腔热血早在手上一遍遍冲洗掉的泡沫里消失。
玻璃门被推开,还是那个招财猫,一如既往的欢迎光临。余暇疲惫的找了张椅子坐下,“帮我按按,今天在手术台旁站了一天,整个身子都麻了。”
手上却还有泡沫与未来得及清理的碎发,“待会,我去洗手。”
一切仿佛进入正轨,生意不咸不淡,余暇也重新回了医院,好像再没什么可烦恼的,但他最近心里头却总蹿出无名火,找不到缘由,也找不到发泄的机会。
冲干净手,他把手放到她肩膀上,刚要用力便听余暇说等等,“你手上怎么有股怪味。”他凑近闻了闻,是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染发膏的味道,“不碍事的。”他找到肩膀上的穴位,静静揉了起来,“这味道闻着想吐。”余暇轻轻道,他愣了愣,透过窗看见外面黑混混的天,“已经关门了,我们这。”说完他转身离去,余暇在原地愣坐了一会后便也走了。
招财猫发出机械声,“欢迎下次光临。”
上海的秋天阴晴不定,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的雨,每天都在一如既往的重复着,形成一个让人逃脱不掉的循环。在这一个月里余暇却没再来过,像张爱玲在《小团圆》里所描写的一样,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下雨不来。
他从前没定义过自己与余暇的关系,她偶尔来坐坐,自己也乐的开心。除此之外竟再没别的牵扯。
余暇曾对他说,自己找不到未来,而他恰巧代表过去,在他旁边待着自己总能轻松些,于是就像看到救命稻草般跑了过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中二病的时期,小心翼翼的试探,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难道结局也如当年一样吗?
“老板,有人要剪头发,还说要你亲自来。”
“关门了。”他拉上最里面的灯,“让她明天再来。”
外面又是一怔低语,“她说不行,明天太远。”
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拿上剪子走了出去,椅子上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女人,头发很长,熟悉的背影。
小学徒关灯时不知摁错了哪个开关,音响突然发出沙沙声,不一会久违的粤语歌悠悠响起,像一下把他们拉进了往日时光。
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曾给余暇剪过头发。那时候大家都小,顶着个碗就敢剪刘海,刚上初中,刚明白潮流的含义,一个个跟风似的剪起刘海。他当时也刚会把校服斜着穿,走路一垮一垮,闹了好久才要到钱去理发店剪了个刘海。同学看来都羡慕,他吹牛向来不打草稿,“这是我自己剪的。”
余暇便扎着马尾跑过来,“胡森你也帮我剪剪。”
愣是弄的她两个月不敢摘帽子。回来回忆起来剪的倒挺爽,手感也不错,慢慢就想远了去,以后当个理发师吧,多舒服,想有什么发型都可以,后来志向慢慢远大,得当个造型师才行,明星都是他们打理的,创造时尚潮流。这种想法便慢慢在脑子里生根,发芽。
“你帮我剪个发型吧。”椅子上的人缓缓开口。
“墨镜不摘下,看不清脸型我剪不了。”
那人慢慢摘掉墨镜,素素的脸,额头上因为换季过敏而长了几颗痘痘,眼睛下还有一圈黑眼圈。
“你来帮我决定,怎么剪都可以。”她抬起头,眼睛很亮,我给你对我未来脚步的决定。
他慢慢把那头及腰的长发修剪成利落的短发,“回到原点吧,未来我们一起走。”
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