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的竹叶青》樊畵肆锦

3、妖祭

　　夕阳如虹,惨烈的光横遍天际。山崖无路,忧怨的女子立于巅峰。这是一副绝美的景，女子的赤衣似一面旗帜，于风中荡漾。那轻薄的身子，似乎就要随风而逝，美到近乎虚幻的容颜也将一并为风吹散。

　　可是，她的眼睛，仿佛是盲的。她的世界原来一片黑暗。她原本面无表情，只有眉间紧锁的忧愁在悄悄细述心思。她似乎并不开心。

　　“呵！”突然轻笑，然后纵身一跃。那里是万劫不复。

　　夕阳，也在她跃下悬崖的一刹那，落下……

　　述
　　我是一只鸟，也是一个妖。

　　隋文帝夺取天下的那天，我第一次睁眼看到这个世界，满眼的繁茂似锦如画，那是一片青色的竹林，被陶潜称为桃花源。

　　从出生第一天起，就有一个老人告诉我：“小妖，你是有慧根的，勤加修炼，你可以成为令天下间所有鸟儿都羡慕的仙子。”

　　我信了。从此陪伴青灯古佛，在白马寺安了家。

　　一晃百年，我果然不曾如我的那些同伴般早早逝去，偶尔还能在水中照出人形，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眉清目秀，青丝挽髻。

　　可是，却不知为什么，眼中闪有淡淡忧伤。

　　武德元年，李唐成为天下霸主。那一天，住持唤我去到禅房。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到这座古寺的主人，也是容我这个小妖精栖身的善者，猛然发觉，原来他，就是那个百年前指导我修行的老者，原来，他也不是凡人。

　　他说：“小妖，你走吧！你的劫已快来临，离开这里，你会得到永生。”

　　我哭了，很茫然。

　　百年来，一直视白马寺为家，如果连家都没有了，我还可以去哪儿躲避风雨呢？

　　我说：“住持，请不要赶我走，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可以离开这里。我要我的家，如果失去它我将一无所有，那个时候，生命，还会很重要吗？”

　　住持的眼眶红了，片刻……“罢了罢了，都是宿命，你躲不掉的。”终于我得以继续留下。静静等待那致命宿命的来临。

　　住持说：“不消三十年，你便可幻出人形。”

　　贞观元年。

　　那一天，全寺人迹罕至。小和尚们叽叽喳喳的说有大人物要来。

　　辰时，众香同焚，人员熙攘。却不曾人声鼎沸，烟火熏熏。

　　我在园后吃食，突然，一声厉响，我已被扣在网中。

　　一个胖胖的男孩居高临下，奸笑道：“今日我要烤鸟肉！”

　　这就是我的劫吗？这么轻易，便做了火中亡魂？我不是凤凰，无法涅磐而生。身子已然在颤抖，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害怕，也只有在那一刻我才知晓生与死的距离，原来，只在一瞬。压抑的空气在我身边凝固，在那个小男孩手中的铁钳离我越来越近的时候，突然，另一个声音响起：“那玩艺儿放下！这鸟儿，我要了。”

　　那也是一个男孩，八、九岁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贵气。

　　“凭什么？”意图谋杀我的孩子不乐意了。

　　只见另一个孩子嘴角扯出一个讥笑，然后，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我是太子，而你不是。”

　　原来，他是太子，皇帝李世民的大儿子，李承乾。我的心中溢起深深地感激。另一个男孩眼中则升腾起令人战栗的怨毒，然后，他走了。

　　承乾小心翼翼的拾起我，捧在手心，我的翅膀已折，再也无法飞翔。没有翅膀的鸟儿还怎么存活于世呢？

　　承乾抚摸我的羽翼，语气极度温和地说：“小鸟，不要怕，我会保护你，请一定要自由的飞翔，知道吗？”就因为这一句话，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什么被融化了。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劫……

　　恋

　　金丝笼，美佳肴，歌舞笙笙，天下太平。

　　贞观十年，承乾十九岁。已然成为顶天立地的翩翩儿郎，我在他身边，待了九年。翅膀已好，我却遗忘了飞翔。因为他，只存在于陆地。我佯装伤重不愈，只有这样，才可以无限期的留在他身旁。我习惯了凝视的距离，可以为他放下一切尊严。然而在他眼里，我却仍然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鸟儿，可以放心的敞开心扉，聆听他所有的悲欢。

　　高处不胜寒，原来是真的。

　　我看着他心疼，那样一个爱极了自由的人却无奈将永久为权力束缚。他是储君，所以不可胡作非为，他望策马驰骋天际，皇帝却以守天下需文治。他的父亲太伟大了，在那一个天可汗的光环下他永远无法真正的昂首挺胸做自己！天下人会品评，历史会品评，他从九岁起就已然压力重重，所以，他会说，一定要自由的飞翔。

　　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人也渴望自由。原来他，已身心疲惫。陷在那个奇怪的权力漩涡，无力挣脱。生路只有一条，那便是，摒除一切障碍，站在权力的巅峰，自己主宰一切！有一天，终将生出翅膀,飞翔。所以，他恋权。

　　人们说他荒唐，只有我看在眼里那是寂寞。

　　贞观十年，长孙皇后病逝。我看到他一个人躲在房间哭泣，低低的声音，隐忍了一个儿子对母亲的所有眷恋，人死，即刻断了今生所有的念想。他哭，却不敢让别人知道，因为他是太子。他哭，也不能让别人听到，因为他是储君。他哭，更不能让别人看到，因为他是天可汗的儿子！可是，他也同是长孙皇后的儿子啊！她是他的母亲，她死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的啜泣听得我无法呼吸。心也一并随他的裂成碎片，好痛，好痛……

　　那个世界上最爱他的人不在了，他却只能以这种方式释怀。我想那一时刻，他已然死过一回了吧！我恨自己，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是一只没心没肺不懂人间爱恨的鸟儿。至少，他看到的是这样。

　　妖啊！在未幻作人形时，原来只是长命的禽兽，什么，都做不了。我陪着他一起哭，他却永远都不知道。我终于了解，何谓肝肠寸断。可只要是为了他，一切都值得！

　　祭
　　太子妃想扔了我,承乾再一次出手相救。

　　他说我就是它的另一个存在，我死了，他也不要活。多么寂寞的人啊！竟将一切感情寄托在一只鸟身上？

　　那个时候，皇帝已然转而宠爱起他的四儿子，魏王李泰。也就是那个曾经想谋杀我的男孩。他和承乾明争暗斗，我知道，所有人都很辛苦。

　　承乾，我想我爱上他了。在心里无数次的承诺，待我化出人形定要助他站在巅峰。然而，还没等到我的诺言实现，所有的形势已经陡变！

　　贞观十七年，太宗欲废太子，承乾谋反，被黜，流放黔地。

　　那一天，他在太子宫打开我的鸟笼，说：“小鸟，我们一起自由。”我终于展翅高飞。

　　他的笑无比灿烂，仰头冲我喊：“小鸟！我知道你早就会飞了，谢谢你，肯留下来陪我。”那笑脸我一生难忘。

　　耗费五个多月，我终于飞至黔地，承乾已然安居乐业。只是眉间的忧愁，久久挥之不散。

　　我跟着他田前屋后，看着一个曾养尊处优极度尊贵的男子，渐渐学会做简单的农活，突然，一阵心疼。

　　我说：“承乾，三十年期限将至，我是你的，王位也是你的。”他却一点都听不懂。只是回头招招手，说：“小鸟，我认出你了，代替我好好飞翔。”

　　不知道为什么，我为他感到高兴，至少这样的恣意我在长安是看不到的。身体的变化越演越烈，再等等，再等等就好，待我化成人形必要你在长安也如此恣意。

　　贞观十九年，承乾患病，和长孙皇后一样的病。

　　我心急如焚，尚无能力医治。眼看着他被病魔折磨，一天天消瘦下去，承乾千万千万要撑住，等我。然而，那一天我终于可以幻作人形，承乾他也一并停止了呼吸。我站在他床头，他却再也看不到了。相伴十多载的缘分，也在那一刻完结。我泪流满面：“多一刻而已，多一刻皇位就是你的自由也是你的，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点时间也不给我？”

　　尸体，没有回应。

　　结束了，一切的一切。

　　于我来说只是千年一梦。妖，能获永生。可是，我今生得以遇到他李承乾！幸运也罢，劫数也罢。一旦失去，我真不知道活着还有何意义，那么，千年万年的生命又何尝不是煎熬呢？

　　我去到白马寺找住持。我知道有一种祭祀可以求取愿望。

　　住持说：“小妖，回来啦？你的劫已过。”

　　我说：“住持，请帮我主持祭祀。”

　　他的神色一凛，瞬而，又黯淡下去。

　　他说：“原来你的劫才刚刚开始。”

　　他问：“你的愿望呢？”

　　我说：“承乾不再寂寞。”

　　祭祀开始，以我双目为祭品，在大千世界循环的轮回中，必将有一个继承我容颜的女子走入他的生命，陪伴他，短暂的一生。而我，作为祭祀者，将永世不得超生。

　　愿望完毕，走上桃花源高高的山巅，感受阳光、风和云。我的世界，未来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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