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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结拜兄妹 葵花大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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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面上飘荡了约莫一个时辰后小船终于安全地靠了岸,穹窿墨色如深,江岸以北荒凉已久,极目之处,不见灯火,亦没有人家,距离此处最近的一个村庄也远隔数里,眼下的情形怕是难以步行,更何况夜里行走荒路本就危险重重。
叹!只能先在岸边歇息,天亮之外再作打算了。
从船上下来的时候贺涟已经平静了许多,半夜的折腾使她疲惫不堪。老黑找了块平整的空地,又在附近拾了些柴火,点了个篝火,二人便对着篝火盘膝坐下,贺涟朝北,老黑朝南。
“时辰还早,将就将就吧,我会守着的。”
话虽不多,但话中已无先前的冰冷,这个神秘而奇怪的男子在此时的体贴叫贺涟浮生出许多感激之情,抬头尽量扯出笑容。
“承蒙您照顾,多谢您!”
对她礼貌的谢意,老黑似乎有些不习惯,只是闷闷地应了声“唔”,然后便是无语。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贺涟虽然疲累至极但心下仍有牵挂便心虚浮动了无睡意。
“那个……大侠…”她仍不知该如何称呼他,直呼“老黑”终归有些不妥,刚才见他功夫不错想来曾经在江湖上走过便以“大侠”唤他,江湖中人似乎鲜有人会不喜欢被称为“侠”的,索性这位老黑也是其中之一,见他没甚反应,贺涟继续开口。
“大侠,折墨他真的没事吗?”
老黑的斗笠仍低低地挡着他的脸,右臂空空地垂着一只袖子,完好的左臂拿着一根柴火一下一下地拨着篝火,篝火在他的拨弄下噼噼啪啪地又旺了些。
火光映着贺涟的脸,有点焦灼,连着她的心也焦灼起来。
“刚才我已手下留情,但若那小子真的命该绝此,就不是我的错了。”
听他这么说想来折墨伤得并不重,起不来可能真是被他点了穴道而已,这样的认知让贺涟的心稍稍放了放。
“受人滴水之恩尚需涌泉相报,而今日大侠对小女子之恩,小女子更是结环衔草匪能报偿!但小女子出门时走得匆忙,所带之物甚少,只有这玉佩……”说着便去腰间结玉佩。
“嗤——”老黑冷冷地嘲笑了她一声,开腔道:“玉佩?你以为一块玉佩就能随便打发我?”
贺涟的心“咯噔”一下,刚准备递玉的手顿住了,颤着声音问:“那大侠想要什么?”
“嗤——”嘲笑的声音更冷了,“你就不怕我对你怎么样?”
稳了稳心神,贺涟收回手,说:“小女子虽未曾走过江湖,但也略知些江湖规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大侠既然承下小女子的请求自是与小女子达成交易,那小女子便是大侠的雇主,大侠又岂能破了江湖规矩寻小女子麻烦呢?”
“哈哈哈哈……可是我说过了,我早就退出江湖了,既然推出了江湖,又何来江湖规矩呢?”
说着还真的作势起身,惊得贺涟稍稍平缓的心跳又加速起来。
“若大侠执意逼迫小女子的话,小女子也无它法了,若大侠能在背后的沧浪江中寻得小女子便上前来罢。”
说话间,贺涟仍稳稳当当地坐着未挪动半分,只一双清癯的莲目冷冷地看着老黑。
空气凝固须臾,老黑朗声笑开了,他整了整衣衫的下摆复又坐回地上,赞叹道:“不错不错,姑娘的勇气果然过人,如此一来我倒是有点明白为什么那个年轻人会那么不想让姑娘渡江了。”
贺涟被他的话搅得有些迷惑,一时不知他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便仍狐疑地看着他。
“大侠此言究竟何意?”
“哼——小姑娘,老子走过的路恐怕比你吃过的盐还要多,江湖上腥风血雨打打杀杀岂是你这种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能够识得的?跟我将江湖规矩,你,怕是嫩了许多吧!”
“原来大侠是气小女子这个,那小女子便在此向大侠郑重道歉,望大侠不计小女子妄语,可是知恩图报乃是千古常理,小女子今日受大侠之恩又岂有不报之理?”
见她仍执迷不悟,老黑啧啧摇头,颇有些无奈之意。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竟如此顽固!真是叫人……”又啧啧摇头几下,方道:“且听你喊我一声‘大侠’,那便抵了你的报偿吧。”
听他这么说也知道再就此纠缠下去也是无益,贺涟便顺水推舟接了老黑的话,起身抱拳朝他做了个揖,道:“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大侠了!”
老黑胡乱地点了点头算作应了。
“不过,小女子还有一个问题,望大侠能替小女子解疑答惑。”
听她还有话说,老黑有些不耐了,道:“莫怪圣人云:唯女子小人难养也!你这姑娘怎地忒多事呢?有话就快快讲,别跟老子来那些文绉绉的言辞,一次性讲完了得!”
贺涟也不恼,依旧慢悠悠地开口问出困扰了她两日的问题:“大侠当初为何要帮我?”
老黑挪了挪屁股,道:“哦,原来就是这个呀!有甚可奇怪?蓬蒿之人如我辈本就讲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能得一知己便是平生之大快慰。那日与姑娘一番畅饮,听闻姑娘一句好诗便知姑娘与我也算是同道中人,可引以为知己,此等小忙帮帮又何足挂齿?”
原来是这么回事,难怪刚才拿玉佩谢他他会有那样的反应,定是气她不知好歹吧。
“原来如此,既然可引以为知己,‘姑娘’‘大侠’之称未免太过拘泥,小妹娘家姓贺,单名一个涟字,在家排行老二,大哥若不嫌弃便称我‘二妹’吧!”
爱也好,潇洒恣意,恨也罢,风过楼空,笑可笑,哭亦哭,江湖儿女侬本多情,自在豪迈,不拘情怀。
老黑“啪”地拍地而起,朗声大笑:“平生快意三件事,喝酒论剑识英雄,想我老黑行走江湖十余载,退出江湖又十载,竟然还能没想识得知己如二妹者!快哉!快哉!不亦快哉!好!今日称一声‘二妹’,他日二妹若有何吩咐大哥定当勉死效力!”
风,起自北方,劲烈勇猛,掀起衣袂,唰唰作响,一堆篝火,两人抱拳而立,一眸光清澈,壮志豪情,一意气凛然,快慰三生。
“若得酒,且与二妹痛饮三百回。”
“他日逢时,定不负大哥美意!”
快。巍然乘风。
意。气壮山河。
恩。倾情天下。
仇。笑泯三生。
回望前尘身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看尽生死,此风月除君谁同?
真真只当一个——不亦快哉!
胸怀之中充盈的喜悦冲淡了折磨带来的影响,贺涟突觉得此情此景少得一坛美酒佳酿甚是遗憾,复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大哥行走江湖多年,不知可听过‘葵花大侠’这一名号?”
听了她的话,老黑的身子猛地一僵,怔忪了片刻,开口的语气隐隐有些颤抖。
“二妹提这作甚?”
贺涟看不见他的表情自然不知道此时他的惆怅,“哦”了一声便将缘由娓娓道来。
“小妹此番离家曾路过一个叫五义镇的地方,投宿在一家名为同福的客栈,客栈老板娘姓佟,在小妹离开前托付小妹将一样东西交给这位葵花大侠,可小妹一路而来鲜少遇见江湖中人,今日识得大哥,又知大哥行走江湖对年,便想向大哥打听打听此人,希望能了却佟大嫂的一番心愿。”
老黑坐在贺涟的对面只觉得满耳的雷声,轰隆隆地,搅得他混混困困,多年不曾出现的思绪竟一下子全部用上心头,一口气未能憋住,差一点泪洒当场,暗自调整好气息,他稳了稳心神。
“她……我是指那位佟老板,她还好吗?”
察觉出他语气中的古怪,贺涟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很好,只是这么多年,等得多少疲乏了罢。”
霎那间,天旋地转。霎那间,百折千回。那些年月,那些往事,曾经刻意去遗忘却日久弥新的旧事就在那一句“她很好”中奔涌而来,所有的伪装顷刻全部土崩瓦解,化作尘埃消散在微凉的风里。
岁月,那一把杀人的刀,在你我之间砍了一刀又一刀,我该如何面对,你,记忆中鲜红的身影?午夜梦回,我汗泪如雨,只为你声声控诉,只为你斑斑血泪。
你说:你有看见我红颜如雪,苍山华发吗?
你说:你有看见我身心憔悴,泪陨如堕吗?
你说:相思刻骨,刻骨相思,你知道什么是相思吗?
你说:你这个负心的人!
……
“大哥……”
坐在对面的人嚎啕凄厉,声声泪泪俱是撕心裂肺,上一次他哭,为的无常世事,此一番他哭,为的有情人间。江风江水繁星篝火,皆不通人之情,然在此刻却也被这个有情有义酣畅淋漓的恸哭染上了温暖悲凉感动凄怆……许许多多莫名的情意。
大哥有情,终究佟大嫂还有意。
而她呢,眼泪成双不知对谁流,伤心只影无人相依偎,遥远的思念消耗的不是时光飞梭,折损的全部都是青春如水,一路远去便不再复回。
她从来如此,一往无前,撞到南墙,绕个弯儿还是向南走。
这样不行吗?不行吗?不行吗?
曾以为满心充实,幸福如锦绣繁花,可是,江南的烟雨斑驳了它的执着,大漠的黄沙摧残了它的意志。
依稀间,海棠竹影清茶瑶琴月影横斜,清风台上不经意的一瞥惊鸿,眼波流转笑靥魅生温柔无限,统统闪烁在暗香浮动的梦里,都是真实的吗?为何她会如此的慌张?为何她会如此的心虚?记忆明明是早已镌刻在脑海里的,可是,此刻却隐隐约约模模糊糊起来。
她曾以为只要两个人牢牢地抓住彼此的手,就没有人能分开他们。
低头看,那只依然保持着紧握姿势的手却空空荡荡。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回首萧瑟来时路,无风无雨亦无晴。
白石碧藓青苔滋生相长,清风迟来何去何从?人生若梦,繁华散尽后,竟然只剩下一场淫雨霏霏。
置身情爱,妄断执着,曾经深深如许的眷恋淡化在光风霁月的岁月里。
反反复复,思思量量,朝朝暮暮,晨晨昏昏。
他的模样,他的笑容,全都变成暗夜苍穹飘渺的星光,折射着遥远的距离,虚无没有温暖。
江风弦歌,提酒卧醉,涟漪轻舞,难忘烦忧。
什么如花美眷?什么似水流年?什么岁月静好?什么清朗安宁?
她固执地离开曲觞,不计辛劳地东奔西走,谁说甘心?谁说不怨?
同在意欢,她深陷牢狱,他高居庙堂,为何不现身?为何不言语?为何连一星半点表示都没有?
天下人皆知她白少夫人贺涟一往情深追夫追到了意欢,而他,整个故事最华丽的部分却在霎那哑了聋了残了无法行动了,连上场都省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可笑不可笑?
南下,北上,西去,一路走来,满心疲惫,究竟还要不要继续这场无妄的追逐?还要不要继续那场无妄的贪恋?
何去何从?是否昨晚的渡江又是一场错误的开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那翻江倒海的哭声终于消歇下去了,再开口,恍如十年光彗。
“我少时意气,离家闯荡江湖,凭着运气得到了一套刀法叫葵花刀,彼时不自知,追求虚妄浮名,后来也小有成就,只是那些年错过了许多许多。”
“但她还在等你,她让我告诉你,你若愿意回去,她便还在那里。”
从随身的包袱中翻出那一小包葵花籽,小心翼翼地递给老黑。
老黑怅然地接过小包,近乡情更怯,唏嘘哀叹地将它捧在胸口,不敢打开。
良久。
“二妹可想知道我为何退出江湖?”
贺涟看老黑这幅模样有些难受,微转的目光落在他空空的右臂上,若有所悟。
“因为右臂?”
老黑苦笑,“二妹果然聪慧!当年我意气用事惹了不该惹的人,断一条手臂换回半天命已算万幸,刀客失了握刀的手还算什么刀客?废人一个!”
“在大哥心中,佟大嫂算什么?”
“二妹这话什么意思?我虽负她誓约,但这些年来却从未做过一星半点对不起她的事!”
“既然你仍在乎她怎么狠得下心来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连一点消息都不给她,还让她在哪里傻等!”
男人男人,你们的骄傲你们的尊严真的比爱更重要吗?为什么你们可以如此冠冕堂皇地伤害那个无辜的爱着你的女人?
“我……当初离开时我风光无限,本以为做完那件事便可安心退隐江湖从此与她相伴天涯,谁知…你叫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她?”
青春少艾,憧憬的一切都是美好无端的,以为迷路了按着原路走就一定能够返回,只是繁花似锦,在岔道口,我们终于还是失散了,错了却不愿承认,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路一头走下去,于是,那条原本应该将我带回你身边的线终究还是断了,孤苦无依地在风中哭泣。
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大哥,你难道忘了,她说她等你。”
从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从没相信过一切伤害可以被终止和原谅,但我在这里,你在那里,我们是一起的,有生之年,有你和我并肩站在这个世界上。
我,们,在,一,起。
老黑小心地将那包瓜子放进了怀里,他掏出一只小巧的骨笛轻轻地放在唇边。
风开始呜呜咽咽,天空隐去了星子的光芒,孤单的江水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江岸,何时回还?何时回还?
寂寞的人总是会用心的记住生命中出现过的那一个人,于是她开始意犹未尽地想起他在每个星光陨落的晚上一遍一遍数自己的寂寞。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那年秋天她来到中土,现身在曲觞一条偏僻的巷子,巷子的拐角处有几枝红杏探出墙头,没有娇花,徒留几枚张扬的红果,犹如腮畔的胭脂,直烧上眉梢,全然没有一丝春光不在的惆怅。她刚想走出巷口的阴影,却意外地听见两个女子的对话,那是她第一次知道曲觞白儒羽的大名。
清风台旁有几棵高大的银杏,在萧萧飒飒的秋风中抖擞着满树的黄叶。她抬头看黄叶的时候眼风不经意扫到了台上,他眼神温温淡淡,嘴角似倦似嘲,微微上翘。如玉山,似江月,从容韶举,卓朗淡定。
练月当空,银光飘洒,照亮谁家窗户?
海棠秋居,花香竹影,层层叠叠,堆积了几多心事?
一把瑶琴,断断续续,一段心事,哭哭啼啼,统统去往何处倾诉?
孤身异地,陌生无识,无端惹来蜚短流长,可他却将这份心思清晰解读。
芝兰玉树,王谢子弟,冠绝天下,那个女儿不动心?
说不动心,怎不动心?
与诗为伍,以琴相伴,不正是她编织了多年的梦想?
更何况,冬寒凛凛,病折痛磨,是谁不顾流言衣不解带昼夜照顾?
无数个深沉长夜,她自昏睡中悠然转醒,虽然屋外寒风呼啸,可屋里却生着暖炉,她身上还盖着厚厚的棉被,桌上的烛火短了一截又一截,拉长了支手托腮打盹的身影,被烛光照亮的侧脸,依稀可辨暗青的眼袋,薄唇之上还覆着新长的胡茬,她拼命忍住伸手触摸他脸颊的冲动,紧紧地咬着牙关泪流满面。
这份情,这份恩,深沉得叫她又惊又怕,惶恐得不行。
于是于是,任它樱桃红,芭蕉绿,只道流光似等闲,匆匆去,来也来不及。
以前,她喜欢仰望天空,不是四十五度角的姿势,没有如孩子般的哭泣,纯粹的一个下意识,坐看云卷云舒,闲望浩瀚星空。
后来,遇见他,看他宽袍长带,迎风舒展,看他眉眼温柔,恣意流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仰望的不是天空,而是在没有他的世界描绘着天堂的景象。
天堂是他,他就是天堂。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他美似玉,也温似玉。
只是,玉无心。
旁人爱慕上他的美丽,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只是无心给人回应。
今生有一段情,就已足够,她不贪心。
天际现出灰白一片。
“二妹有何打算?”
“我离开意欢的时候,承蒙一位朋友关照,她让我去花巫。”
“那你现在还去花巫麽?”
“去!为何不去?”
“二妹就不担心他已变节?”
“他…不会的。若他同意的话,那人便也不会那么急迫迫地逼我离开白家了。”
“二妹可要想好了,这一路恐难圆满……”
“大哥,若你明知一个朋友深陷不得已之境地你会坐视不理不去救他麽?全天下都以为他捡了一个大便宜,但只有我知道他的屈辱与不甘心。更何况他还是我的夫君,我也会屈辱,也会不甘心啊!”
“好!既然二妹心意已决,那为兄便陪同二妹一起前往花巫吧!”
“大哥…你不去找佟大嫂麽?”
“十年都已过去,又何妨这三五个月?”
“但是……”
“诶——二妹你别多说了,于情,我是你大哥,自当护你周全,于理,你带来玉儿的消息,我当谢你。就这样吧,你还能起身赶路吗?”
“嗯,能!”
“好,我们走吧!”
“嗯,我们走吧!”
江天辽远清旷,沧浪江起伏和缓平静如常,一小缕轻烟随风四散。
东方,一颗孤星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