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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余生 ...

  •   一年后,皇帝驾崩,太子清河登基。

      衡香买了菜后回到自己的家,她如今住的是一所精致院子,院子里有道一字青石影壁,上面是丹桂齐芳的样式,影壁墙角绿茵茵的绣墩草。

      绕过了影壁,抬首正可见三间正房,面阔三间,冰裂纹的窗扇显得精致干净,两侧是带廊厢房。

      廊下栽了棵一人抱银杏树,中间是一口养着荷花的大缸,这是原来主人留下的,她住进来后就再没动过,只在花圃中自栽了一些花草,眼下正开了玉簪花,清香宜人,正房后面便是后罩房与厨下了。

      “季风,你怎么出宫了?”她看见院子里的不速之客,心中惊喜,还来不及多说,看到廊下的一盆花:“啊,我的韦陀花,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它。”

      季风像是从前一样,熟稔地接过她手中的菜篮,笑嘻嘻道:“有差事,顺路来看看你,对了,还给你带来一样东西,要不要看。”

      “自然要看,唔,你等一下,我昨个买了好多果脯和糖粘,都是京城里的老名号了。”衡香打算洗一把脸,沏杯茶和季风叙叙旧。

      “嗯嗯,好,你快进去吧。”季风在后面抱臂含笑,催促着她快进去。

      衡香进入房间正敛了水,忽有所觉,侧首就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手负在背后,一手端着茶杯,散发出氤氲的白雾。

      “公公?”

      季泉衡正微微仰头看墙上的字画,闻声缓缓转身,悠然出声:“小毛桃,回来了。”

      哗啦一声,水花落回去。

      “公公,您怎么,怎么到这来了?”衡香有些不知所措地道,紧接着,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季风进来了,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衡香抬头眨了眨眼,听他偏头小声说:“干爹时时让人照看着你呢。”

      “这宅子还是干爹让人卖给你的,要不然你以为,京城的宅子可是这么好买。”

      “啊?”衡香住的久了,也觉得奇怪,按照周边邻居的说法,这地方的宅子是有价无市的,祖祖辈辈皇城根下,能来买宅子的人,多少得有点背景,周围的人看衡香来历神秘,没敢多问。

      季泉衡转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终于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嗯,你穿着对襟长衣很好看。”

      衡香穿着一身的银白小朵菊花青领对襟宽袖长衣,微微垂落的衣袖,柔软地覆在皓腕之上,立领将雪白的脖颈牢牢护持,遥遥看去,显得衡香更具纤弱、轻盈的姿态,但同样整个人很清泠温婉,像是一捧亭亭玉立的白荷花。

      说起往事,衡香竟然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感觉,不由得道:“多谢公公恩德,衡香无以为报……”

      晌午,二人留下来用饭,没想到是衡香亲自下厨,季泉衡也有些好奇,眼见着衡香推开了厨房的窗户,银杏树下吊着秋千,他看着她捅开灶火,若是在宫里,她何尝需要做这些。

      季泉衡在门口问她:“做这些不辛苦吗,怎么不买个下人回来?”

      衡香看着灶里的火引子烧起来,映在她白皙的脸上,低声答道:“自己住着自在。”

      这顿饭吃的和从前一样,却又不太一样。

      多了有一点人情味儿。

      用过饭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就要回宫里去了。

      衡香出了门,依依不舍的送别:“公公,您什么时候再来?”

      其实季泉衡对她鲜少温柔过,但对于衡香来说,这是个对她来说,最特别的人。

      最最在意的人。

      季泉衡抬头看那株去年就没开花的韦陀,答道:“等你窗前的韦陀花快开的时候。”

      “好,到时候,衡香会给公公送信的。”她微微仰着头,花瓣唇漾出笑容,忽然一双柔荑握住他的右手。

      季泉衡一怔。

      还没等他开口,衡香就脱开了手,只是同时手上的扳指,也被她捋了下去,藏在了手心里。

      她很快背过手去,退了一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笑眯眯道:“公公慢走。”

      “走罢。”季泉衡无奈,撩袍登车去。

      四月下旬,季泉衡接到了衡香托人递进来的信,信中说,韦陀花要开了。

      衡香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索上,脚尖稍稍点着地,慢悠悠地摇晃着,茶炉上热着茶水,在她以为季泉衡不会来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人声和马蹄声,最后停在了院子门口。

      “衡香还以为您不来了。”

      季泉衡让人将她留在宫里的东西都收拾好,装在箱笼里给她送了出来,这次没有带季风。

      衡香准备了上好的茶点,季泉衡看着花开,兴致很好,不止是为了这月下花,还是眼前人。

      韦陀花开两个时辰,随后就会慢慢谢了。

      灯下草虫鸣,衡香低着柳叶般的眼眉,就着油灯为他缝补衣袍,季泉衡靠在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就睡着了。

      他似是疲倦极了,衡香不经意抬头,见他睡了,于是放下针线,轻手轻脚地扯了薄毯为他盖上。

      半夜醒来时,衡香低着头伏在他的身边,闭眼而眠,浓密的发挽成温婉的发髻,背后乌瀑般地长发垂至腰间,卷翘的长睫温顺地掩下。

      宫里的小嫦娥和小毛桃,都一夕之间消失了,这是衡香。

      袍角处的“衡”,一时竟然不知是泉衡,还是衡香。

      隐隐绰绰地想起,那些衡香经手的衣袍,边角似乎都绣了字。

      光洁饱满的额头落下一抹温热,衡香依旧沉睡着,但萦绕在身边的佛手柑清香,令人倍觉安心。

      季泉衡什么阵势没见过,自荐枕席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尔尔。

      “要他动情才好。”

      彼时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一句,最后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翌日一早,衡香正将已经开过的韦陀花摘下来,一双纤细若葱白的柔荑,迎着冰裂纹的窗外曙色熹微,正专心致志地将一簇韦陀花摘下放进篮中。

      拂晓之色入窗来,落在了脸上,季泉衡醒了过来,走到窗前与她并肩而立,道:“这花谢的倒也快。”

      他说完垂眸将笑,无意瞥见衡香丹唇间,皓齿泯然咬着一瓣洁白的韦陀花,花瓣上洇了一抹艳色,天生娇妩。

      神使鬼差,他垂下了头颅,偏头去咬她口中悬空的半截花瓣,那一刻,仿若心隙如水,温澜潮生。

      “当初你说还恩相报,就你吧!”

      目成心许,即是四目相对之时,则倾心慕爱,誓约即成。

      衡香收拾季泉衡带出来的箱笼时,发现了当初自己在慈颐宫见郡王的衣裳,看着这件美丽无匹的衣裳,不由得坐了下来,细细的摩挲着,十分珍惜。

      是太后赏赐给她的,特地请了针黹最好的绣娘量身体裁,又问了她的喜好,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做出来的。

      她现在才发现,这是韦陀花。

      昨夜和季泉衡亲眼看着开放又凋谢的花。

      彼时,她没见过韦陀花开放的模样,绣娘问她喜欢什么,她便拿了书给绣娘看,说这上面写的花据说很好看,绣娘也说极好看。

      她不知道绣娘绣的是韦陀花,因为太紧张了,并没有注意过。

      衡香的气息微微急促加重,捏着衣袖的手指,有些抑制不住的颤抖,对啊,她不认得,可是太子却认得。

      依照季泉衡谨慎的性子,两位郡王和当时的陪读,绝对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第一次见面,是在双方完全不认识的状况下,太后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唤过。

      所以,他一早就猜测出了,衡香的来历和作用。

      并且,及时表现出了对衡香的喜欢。

      都是装模作样,做出来给太后娘娘看的。

      太后娘娘设的是美人计,太子则将计就计,小平王也许曾试图反将一军,可惜被不甘屈辱的衡香半路算计了,直接自取灭亡。

      湘宁郡王阴差阳错,就此也开局挂彩了。

      不知道该惋惜太后娘娘机关算尽,百密一疏,还是要赞叹,清河郡王的心思缜密,更胜一筹。

      最后,若非太子起了一点怜香惜玉之心,看衡香深陷其中,却对自己的身份处境一无所知,放过了她。

      否则,衡香还是要作为他与太后博弈的棋子,不止不休,注定不得安宁。

      太子真的喜欢她吗?

      衡香想,也许是有三四分的,但更多的,应是为了配合太后娘娘的试探而已。

      他装作对她的喜爱而不得,又洒脱大度的放手,不曾有过任何痴缠,他们都错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衡香是美人计的棋子。

      只因一簇韦陀花,就猜出来的。

      他才是最聪明的那个人。

      有太多的无可预料,谁都不曾料到,无论是下旨的太后,还是奉命的季泉衡。

      据说,湘宁郡王还给她写了一副挽联,什么芳魂永寂,还是芳华一瞬的,她也没有亲眼看见过,记不大得究竟是怎么写的。

      不过,沁雪现在可算是如了意。

      太子即将登基,而湘宁郡王,自然理应出宫去。

      临行前,湘宁郡王向太后求情,要走了沁雪。

      沁雪再次见到衡香的时候,已经是又一年的樱笋时。

      “衡香,真的是你,郡王说看见你在这里,我还不信。”

      “你出宫啦!”衡香看见她出宫来,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瞬,和她寒暄了两句后,身后铺子里从窗户传来了一声:“小毛桃,去哪了?”

      “在这。”衡香急忙应声,转身提裙就进去了,沁雪在窗外看着柜台前。

      另一个人被窗口的一瓶栀子花挡住,伸出了一只冷白的手,正拿着一把女子的折扇,细长的手腕,递给了出现在窗子里的衡香。

      沁雪看着衡香含笑接过那把洒金白绢折扇,展开扇面后学着仕女图,转腕抬手作势掩在脸前,随后又缓缓挪开,含羞半露的芙蓉面,嫣然一笑。

      对方抬手毫不客气地弹了弹她的额头,举止说不出的熟稔亲昵,衡香似也是习惯了,孩子气地翘了翘鼻尖。

      沁雪内心瞠目结舌,衡香何尝有过这样的小儿女姿态。

      衡香和那个人,无疑是逾越了某些关系的亲密。

      她想到如今的湘宁郡王,心中隐隐的失落悲哀,郡王虽然依旧待她很好,却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海棠树下的读书少年了。

      因为小平王的死,他们之间的那层隔阂,永远、永远都也不会消失了。

      明明,曾经的衡香那样疯狂,如今却变得如此安宁,而她曾经自觉问心无愧,现在却仿佛一无所有,满心空旷。

      最终,听着里面衡香的轻笑声,沁雪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心,扶着柳树向前走了两步。

      接着,就见那只细长的手,折了一簇重瓣栀子花,亲手簪在了衡香的乌发之上,也因此,栀子花再也遮不住男子的模样。

      男子薄唇长眉,眼睑微垂,端着的手微微翘起,捋了捋衡香肩上的落发,阖宫的女官太监们,都识得的一张脸。

      甚至曾经被衡香私下里形容为:打骨子里散发出的阴冷诡谲,看着就让人害怕胆怯,心情好的时候,又什么都是春风化雨。

      是……季掌印!

      他们一同出来了,衡香隔着柳叶向她摇了摇手,转脚与季泉衡朝坠着紫藤花的里街走去了。

      红杏桃夭的好时节,季泉衡步伐轻缓地,与她并肩而行,轻摇纸扇,一只手如常负在身后,侧首耐心温和地同她说话。

      衡香则握着扇子,笑靥如花,时不时地开口辩驳两句,满目的笑意。

      衡香啊衡香,你竟是这般归宿吗?

      衡香似有所觉,回头看她一眼,挑了挑远山眉,这昭然若揭的挑衅,令她看上去明媚又骄慢。

      而后,不知季泉衡说了句什么,衡香扬起手中折扇,迎人间檐上灿烂阳光,抬首与他宛然而笑,相见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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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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