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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Sept. ...

  •   玫瑰花的花期过去之后,院子里还有大片大片盛开着的香雪球、蔷薇和月见草,以及数种我叫得上名字的,和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许多。一直等到星期五的时候我才终于有了闲暇时间,拿上手套、园艺剪和喷水壶,来到院子里开始为它们修建杂枝败叶。白色与淡粉色的蔷薇连成一片又一片的花海,让我想到旋转时盛开的裙摆。童话故事里的年轻女孩儿们跳舞的时候也会嘻闹,一曲接着一曲,仿佛永远也不会感到疲倦。躲在床下的男孩儿看得痴了,直到午夜的钟声响起也没发现绸缎做的桃皮色舞鞋磨破了底。

      九月份的第一天,难得一见的阳光终于露了脸,阴影把叶脉都染成了一种充满生命力的健康的暗绿色。我注视着它们的时候一不小心忘了时间,回过神来就忽然想起那段属于西切斯特的时光。

      我喜欢那间带着高高的玻璃窗和浅色的木地板的屋子,还要加上浅丁香色的墙壁和奶白色的窗帘,它是属于十五岁的我的,难得为数不多的几件美好的记忆之一。那个年纪的人用来观察这个世界的视线总是带着一种稚嫩又做作的自命不凡,它们是属于十来岁的特权,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傻的惹人怜爱。在那里我遇见过许多很好的人,他们的灵魂大概是用金子融出来的,乐意毫无保留的帮助别人,在我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也没有一次放弃过我。

      当我的园艺工作做完了三分之一的时候,把我从回忆中拖拽出来的人是琳达。准确的说,是来自她的电话。

      自打这个星期的第一天开始,我的手机就一直处于开启铃声的状态下。我不再像从前那样静音模式一开就是一整个下午,读一本小说的时候能错过好几通电话和一打短信。

      “嗨。”我把园艺剪暂时搁在脚边,摘掉一只线织手套。空出来的手拿着电话按下接听键,另一只手把戴在头顶上的遮阳草帽向上稍微抬了一些。“上午好,琳达。”

      “嗨。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她的声音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分子,在我的扬声器里被重组了起来。

      “呃,算不上坏吧。”我想了想,给了她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园艺剪被我捡起来,用它轻而易举的给一颗杂草结束了生命。“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是短短的纠结了一下才再开口的。

      “你知道的,我要离开纽约了,对吧?”她先是把现状提了一嘴,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后,才接着话头往下说。“有个人打算把书店连着楼上的三个房间都一气租下来,我答应了,走之前打算在最后检查一遍楼上的房间有没有东西被落下。”

      琳达总是丢三落四,从我和她第一次见面起我就知道了。

      “好选择。”我随口说道,觉得遮阳草帽戴久了并不舒服,于是把手机夹在脸颊和肩膀中间,空出来的手摘掉了草帽。“然后呢?有什么收获吗?”

      “是的。我在我的房间找到了去年弄丢的珐琅耳环。你还记得吧?就是百合花图案的那一对,原来就在我的书桌底下。还有那本三个月以前消失的《十日谈》,我一直以为是哪个粗心的顾客给拿走了。”她顿了一下,“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在你的房间里也找到了一点东西。”

      “是吗?”我漫不经心的说。

      这不是没有可能。分别的那天我走的突然 ,确实没有仔细多检查一遍房间里是不是还剩下了些什么。不过我估计被遗忘的大概率是没什么用的,过来这里已经将近一个礼拜了,该用的该收拾的差不多都已经重新收拾好了,而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准确的说,是一张照片。”她补充道。

      “是什么样的照片?”我问她。

      “一张看上去有点旧的合照,可能是已经有些年头了,照片背面没有标注。”话筒对面传来纸张被捏在手里的簌簌声,“就是两个人的合影,戴着眼镜的亚洲男人和——美国女人?她长得有点像《吉尔达》里的那个女演员。就是上个月我们一起看的那部电影。”

      我愣住了,一时间没能刹住手上的动作,一不小心斩断了一支开得明媚的花。

      想要从过去的记忆里找到和这张照片相关的信息并不难——不需要花心思,它一直都在那里,是我想逃也逃不掉的漩涡。但它又已经是那么的遥远,照片里的人我已经许久都没有见过了。

      “吉尔?你在听吗?”我沉默的太久了。“我很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擅自作主看了你的照片——是你的照片没错吧?虽然照片上的人不是你,我是说,它的确是属于你的,对吧?”

      “……是英国女人。”琳达很有耐心的等着我的回话。大段突兀的空白之后,我说。

      没错,它属于我。我也属于倒映在其中的他们,但好像只属于了很短的一下。

      “没关系,照片拍出来就是给人看的。”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勇气去看它了。

      这么想来,这张照片要是就这么丢掉大概也是好事。我捏了捏眉心,开始久违的感到头痛。“谢谢你帮我找到它,琳达。”

      “这没什么,亲爱的。以及,我明天就要走了,你打算怎么办?”她说,“你要过来把它拿走吗?哦对了,你好像告诉我你准备去旅行——或者我可以把它寄给你。你现在在哪里?”

      纠结了片刻——大概只有一秒钟,我拒绝了她的提议:“不,不用了,其实我还没有出发。你什么时候回洛杉矶?”

      “明天下午。”

      “那我今天下午就去找你吧。你还在老地方,是不是?”

      “没错。”

      “太好了。”我重新把手机拿开,按亮屏幕看了一眼时间再送回耳边,“那我们下午两点见。”

      这一次我是坐着地铁走到巴士乘车点的。星期五的中午有不少年轻人都聚集在上东区的商业街,不管是逛街还是约会,这里都是个合适的地方。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我还是只是个初中生,岁月流逝,新旧更替,我熟识的那个上东区的模样早就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了。

      明明离开纽约只是几天之前的事情,但待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却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一般——可能是因为离开的时候还是一个落雨的夏天,而现在已经是晴朗的秋天了。

      琳达说的‘老地方’并不是书店也不是书店楼上的小公寓,而是位于书店两个街口外的那家植物特色咖啡厅。这里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相识的地方,也就是在这里,我对琳达说出了那句“我愿意加入你”。自那之后起,每每我们三天两头打算在书店以外的地方见面,这里就成了默契的不二之选。

      我像往常一样点了罐装苏打水和纽约芝士蛋糕,等到餐点上齐的时候却又突然意识到,这大概是我近期之内最后一次来这里了。洛杉矶和纽约一个在版图的最西面,另一个在版图的最东面,中间是横跨了一整个美国,就算坐飞机也要花上至少五个小时。琳达的‘必做清单’很长,她又很喜欢把生活过成忙碌而充实的样子。她不在这里,我也就失去了留在曼哈顿的唯一理由和意义。

      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两点,我十一点四十五到的,一直坐在原地等到两点半,琳达才姗姗来迟。对了,迟到也是她的小习惯之一。我在心里把关于她的记忆粗略地过了一遍,终于意识到比起我以为的,实际上我似乎要更加了解她。

      “我来晚了!不好意思。”琳达像一阵旋风一样从店门口的位置瞬间就冲到了我跟前的座位,点单的时候也照例选择了平时的经典搭配,等到店员和她确认订单的时候才徒然的一顿。

      “哎呀,最后一次居然还是下意识就点了老样子。看样子段时间之内是不能在这家店尝试新口味了,真可惜。”

      她笑着抬了一下肩膀,做了个表情夸张、但是又有点可爱的鬼脸。确实是她一贯的样子。等她回到洛杉矶之后,说不定我还得特地花上一点儿时间才能习惯身边没有这样阳光明媚的人的存在的生活。

      “可不是嘛。”我轻声接话,食指跟拇指捏着塑料吸管慢吞吞的搅动,听见微小的、密集的泡沫碎裂的爆破声。我永远也分不清楚自己最常点的饮品究竟是什么口味,包装上写的是“多种水果复合”。

      回到正题。

      琳达把照片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来,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它使用旧傻瓜相机拍的,相纸在过上二十多个年头之后已经开始变得发脆,我凝视着照片里那两个人的脸,发现对于他们的细节、以及对于这张照片的细节,自己比起想象中要记得更加清晰。

      比如我总是把它夹在那本书页发黄了的《格林童话》里,那一度是我小时候最爱的读物,不过上了高中之后我就几乎没再看过了。那本书的封面画着金发的小美人鱼坐在岸边凝视水面,是我最喜欢的黄金时代的插画风格。这两个人就安安静静的躺在《长发公主》的最后一页,从很多年前一直到现在。

      “谢谢你把它给我,琳达。”我顿了一下,还是没能从照片上抬起头来,“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可以告诉我照片上的人是谁吗?”她小心翼翼的语气让我想到那晚的迪克。

      在用这种语气讲话的时候,他心中到底是包含着怎样的感情的呢?我想了想,没能得出答案。

      “是我的父母。”面对琳达,我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谎的必要,“这是他们在结婚之后拍的第一张照片。”

      他们曾经也有过美好的日子,这张照片就是证据。这时候的妈妈大概只有二十岁,或者二十一岁,爸爸要大上一点儿,但也不比现在的我年长多少。那个时候的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快乐和满足,就好像两人之间的爱情是可以跨越一切的桥。当时的他们确实是深信着对方的,爱真实存在过,不然如何做到连笑容都是这般坚定。无可否认,那一刻他们是真正幸福的,暖融融的笑意一直蔓延到眼角眉梢,以及他们靠在一起的肩膀。这样真切的感情仿佛可以感染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可此刻我坐在这里,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那个时候的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

      在我出生之前,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就像一篇连绵和谐的乐章中不合时宜的休止符,把从前的平静消抹的一干二净,把原本的节奏拉扯的偏离了轨道,向着无法回头的方向直进。

      “你有她的眼睛和下巴,整体轮廓却和他相似,”琳达细细的看着照片上的人,沉思了一会儿总结道,声音如同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但总的来说还是更像她。”

      “但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说。也许是对着琳达,也许是对着照片里的人,也许是对着我自己。

      “他们现在都好吗?”琳达问。

      我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他们都不在了。”

      “噢。”琳达愣了一下,面对我时的语气就像是害怕惊扰到一只森林深处的鹿。“我不知道。”

      “这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已经过去很久了——或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是好事。”

      后来的他们确实没有这张照片上看起来那样和平,至少在我的印象当中是这样。相爱的人总是盲目的,情到浓时似乎可以忘却一切出身的差异和思想观念的不同。我的存在在某种角度上将这些匿藏起来的隐患从土里拽了出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暴露在了阳光下,在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之前。

      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落了下来,刚好把站在中间的我劈了个正着,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和我的人生就被截断成了前后不同的两半。

      “我们不聊这个了。”看到我开始频繁的神游天外,琳达摆摆手,换了话题。“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实施自己的旅行计划?我记得你有意无意提到过这件事情很多次了。”

      “这个嘛……”我把自己漂浮在宇宙之中的灵魂拽回曼哈顿,“本来我已经决定出发了,结果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点意外情况,至少这个月大概是去不成了。”

      “真可惜。”她摇摇头。

      我忽然意识到今天的见面中关于我的部分好像占了太多的比重。“那么你呢?明天就要回洛杉矶了,很久没有见到家人是不是很激动?”

      霍夫曼家族人丁兴旺,家庭关系和谐,父母从小就是青梅竹马,从两小无猜的年纪一直恩爱到长出白头发。琳达的亲兄弟姐妹有五个,她在家里排行老四,却是女孩儿里最大的那个。年纪最长的哥哥的双胞胎儿女已经在读初中了,最小的那个妹妹比我还要小上半轮。

      “是啊。妈妈今年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们全家人能聚在一起过一个感恩节。”

      六个孩子里除了正在栽培下一代的大哥还留在洛杉矶之外,其他的人都四散分布在世界各地。琳达是唯二还留在美国的人,剩下的两个妹妹都在欧洲,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澳大利亚研究野生动物,另一个很久没联系过,可能还在背包环游世界的途中。

      “希望她可以愿望成真。”我由衷的说。

      琳达的航班是星期六下午三点起飞的,我决定到机场去送她,到时克劳迪娅也会一并过去。这几天她一直住在同样是纽约人的表姐家里,帮着她一起照看花店生意。

      在今天的见面分别之际,琳达给我看了要来租走书店的人的照片。原来他们两个人是今天上午见面的。对方看上去是个面善的中年男人,毫无特点,丢进大街里第二眼就会隐身不见了。

      “希望他能善待我们的书。”我把桌子上的照片收进包里,和琳达一起站起来。

      但是她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脸上挂上了一丝惋惜。

      “很可惜,他并不是个爱书的人。那里未来会改成一家西班牙餐厅。”

      哦,这样。那确实有点可惜。我也爱书,不知道它们也一并会跟着离开。

      我们肩并着肩走出咖啡厅,两人之间身高的差距几乎被琳达的高筒靴消抹平了。离开的下午阳光很好,似乎纽约夏天还没有离开的迹象。我把风衣外套的纽扣解开,抬起头的时候,有忙碌的上班族步履匆匆的从我们跟前走过,下巴和脖子之间仰成直角,从不把视线放在无关紧要的过客身上。

      我问她:“你的‘必做清单’里,第十六项写的是什么?”

      她把那张有点皱皱巴巴了的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咧开笑着指给我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那样。

      “回到家人身边。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Se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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