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之桃》桂香

13、惊喜

　　一九八九年正是改革开放初见成效的十年，各种思潮涌现出来，特别是受西方思想严重影响的人们，认为改革的步伐太缓慢。在这种自由化思潮的带动下，人们思想上出现了短暂的迷茫,过急的言行或者徘徊的心态。
　　对于勤学善思的秋岳躬来说，他不是去指责政府或者体制的弱点，或者去渲染一些不良情绪，而认为这是改革进程中必然产生的一种深思过程，他清醒地意识到冷静比什么到重要。他站在更高的历史的角度思考民族命运的走向，背负着把握住今天,希翼未来的信念,把潜在的担忧和焦虑，转变为一种切实的行动——理性的认识和埋头苦干。
　　虽然中午已经下班了，楼道里逐渐响起了人们的关门声脚步声招呼声，渐渐像风样消失了，但是他依然坐在石江区公所的办公室的木椅上，背靠着椅背，思索着三年来的得失。
　　最让他伤心落泪的是，他们新婚后的头胎儿子刚病逝，他想要不是自己忙于工作，在隆冬时节叫妻子给他送冬衣来，儿子不会遭致厄运。
　　他取下眼镜，用力地将大手从鼻翼处推到眼角，屈起食指和无名指，仿佛要把一股无法把握的从天而下的压力向上推开。两个手指触摸到了两滴滚烫的泪水，先是一惊，尔后用饱满而热乎乎的指腹非常利索而干净地擦掉了，使人再也见不到一丝泪痕。他想起了自己念高中时的获奖作文：

　　家乡
　　家乡老庙子，重庆西部的一个小小的乡镇。长江从她的身边流过，时而温柔清丽，时而奔腾粗犷。
　　家乡仿佛只有两个季节——春和夏。
　　当四月那一片辉煌的油菜花呼应过太阳的热情，春天便转身离开。夏季连着秋季，温差平均得如同一个季节。而当十月秋收后那一场酣畅的雨落下，冬天旋即到来。只是家乡的冬天一点儿也没有刺骨的寒冷，却是在象极了春天的风里，开出一个绚丽的花的世界。
　　——也是有冬季的，在沉默的有些黯淡的空气里，草儿们搂着大地在休息，树儿们望着天空在等待。休息够了便怒放，等待够了便疯长。在同样的温度中，冬季和春季只能在家乡的两种表情中得以区分。
　　所有的山似乎都从棠洲跑来，如果你来我的家乡，你会发现，它们的头都朝向南方，朝向长江，仿佛就在那一阵猛跑后突然被眼前的景致惊住，继而错愕地伸首，继而将这深情凝望的姿态从远古保持到现在。
　　而还是有些山已经越过了长江，然后被蜿蜒的江水包围，悲戚地左右顾盼。
　　被江水与高山环绕的，是一片褐色的土地和村庄。甘蔗林、松树林、麦田、水田…… 还有山坡上葳蕤苍翠的灌木，那些生机盎然的生物中藏着乡邻们所熟知的中草药。
　　凌晨便可听到江上拉纤汉子的号子。长者的声音嘶哑又尖厉，壮者的声音雄浑又低沉。
　　雄鸡还未打鸣，那号子声便绕过我屋对面的江湾，震开浓雾，撕开竹林，撞破我的屋门。用残存的、依然强大的力量形成一阵狂风——我只觉得按不住它将要翻开的书页，更抵挡不住那悲壮的力量直撞我的心脏。
　　我常被那力量感染，被那力量伤害，被那力量渗透，被那力量充斥。我时时须要按定我卑微的灵魂和虚弱的眼泪。
　　要么是冷雨，要么是暖阳，待炊烟飘遍村庄，鸟雀们扑着翅膀飞跃，我的乡邻们便开始了他们的一天。没有一件农具闲着，没有一个人闲着——没有一刻闲着。
　　我的乡邻们都瘦瘦的，在春冬的薄衣中瑟缩着肌肉，在夏秋的阳光里磨折着金黄的皮肤。
　　我爱我这家乡，最爱夕阳从棠洲城那边照过来，将我的影子拉得长又长。我可以伸出手来，抚摸我家乡的每一个角落。
　　岳躬继续回忆着，给他评一等奖的是班主任陈启翠老师，给他奖学金的也是陈启翠老师。
　　陈老师虽然毕业于解放前的名牌大学，但是由于□□的影响，他不仅终生不得志，并且失去了家庭。独身一人的他，却把平身积攒的微薄工资用来设置班里多种学科奖，激励学生在国家贫困时期用更大的热情去自发图强，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学生，让他们得以顺利完成学业，而岳躬就是其中获益最大的学生。在那艰难岁月里，陈老师从来没有抱怨国家的贫穷落后，没有怪罪社会对自己不公的待遇，也没有沉湎于命运多舛的际遇。
　　今天当自己失去儿子的时候，我是否像我亲爱的陈老师这样舍小我而成就大我呢？是否像我亲爱的老师那样具有更宽广的悲悯情怀呢？秋岳躬在反问自己。
　　而我还是陈老师最得意的门生之一呢？我就受惠于他的无私才得以学成归来。
　　看来，师承于陈老师的秋岳躬，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作为新时代的大学生，作为共产党员，终身践行无私的情怀更是大情怀的升华和大境界的超越啊。

　　岳躬也回忆起大学毕业的时候回到一中的情景：岳躬邀约了同学们再去看望了恩师陈启翠，退了休的陈老师年过七旬，因师资奇缺，他又主动回到了讲堂。
　　同学们回到了已别离四年之久的母校，和陈老师一起站在挖撅出一条上游龙的圣水河畔，望着如今一汪湖水，那曾经养育过王者龙的湖水置身于山川环抱之中，由日月精华所育，清幽如镜，情深似海，经过修筑的堰沟流向四处，去灌溉千家万户的农田去滋润阡陌纵横的大地。
　　宽阔的堰坝上长满了茂密的野草，野草上绽放着各色美丽的花儿，蝴蝶翩翩，水流潺潺，旭日正从那里升起来，整个河水倒映着满天的霞光。
　　陈老师看着长大长高健壮的一堆学生，心里无比的欣慰，他伸出热情的双手用力地握着他们的手，“看到你们，我就看到了希望。”“好啊，好！”他的眼睛湿润了。
　　岳躬他们发现陈老师已经老了，身体比以前瘦削了，他那干枯的银发在夏风里飘摇。是啊，学生们总也牵挂着他：他总是把满腔的激情和一生的积蓄都给了学生。

　　站在空旷的操场上，岳躬想，老师的衰老，教室的破败，都让他心里沉甸甸的。
　　岳躬在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闭了会眼睛，慢慢回复了自己的情绪。
　　两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望着简陋的办公发呆，桌面上放着三样东西：两个梨橙，一碗茶酒，一份调令。
　　梨橙和茶酒是岳躬亲手组织开发的两个科研项目。梨橙是两年前引进研发，去年在一个村庄大面积嫁接，今年挂果，初见成效。而茶酒是本地原有的传统手工艺，一个作坊式的生产模式，岳躬要求增加技术人员，加大生产规模，现如今成效翠然。这些都多少令他感到一丝慰藉
　　他想，这将是改变石江区落后经济状况的又一个壮举。三年前，自己被县委县府派到这里，他刚到石江报到，就骑着自行车到各个乡跑了一圈。
　　一圈跑下来，他内心无比的沉重，农民食不果腹，教师的工资被拖欠，各乡镇工作人员思想闭塞，工作环境差，工矿企业产值为零，农民生产力落后。就医就学非常困难。
　　他日思夜想，首先盯准了湖面水域达一千五百亩的桃花湖，湖水依山傍水，像一位青涩的少女，朦胧美丽，野生桃树上万株。他决定把她打扮出来。他查资料，做方案，打报告，写申请，折腾一番下来，将这个山水相依，桃花盛开的集湖光水色一体的景色打造成了育江市第一个山水景区。扭转了石江区的财政赤字。今天梨橙和茶酒的研发成功又是他的第二步举措。
　　可是他现在担忧的是桌面上的第三样东西：调令。那个盖着鲜红印章的调令：
　　石江区委区府：
　　滋秋岳躬在贵区工作三年期间，成绩显著，特调他到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希望贵区协助县委工作！协调完善手续。此函
　　敬礼
　　棠洲县委办公室
　　一九八九年八月十八日
　　岳躬心里起伏着，开启石江的工作才刚开了个头。自己一旦离开石江后，以前思考好的关于石江发展的规划今后又将如何实施呢？
　　“嘟嘟嘟——”“嘟嘟嘟——”
　　电话响了，他站起身走到屋角的电话边，拿起话筒：“喂，喂，你好！”
　　“……”
　　“哦，是大哥啊，”
　　“……”
　　“喔，你是担心秋莎啊，”
　　“……”
　　“你说她恋爱了。”他脸上瞬间露出了笑意，“好呀，这丫头长大了嘛。”接着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啊，好吧，周末我找秋莎聊聊哈。嗯，就这样。”
　　岳躬接完电话，这才关上办公室的门，朝伙食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