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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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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少年停下来,骑着马环顾一周,这不过是江南这边极其寻常的一条青石街道,空中飘满了细小的柳絮,和着向晚的灰黄色的天色,清晰可见。
透过云层,惨淡的夕阳落入了山头,日暮途穷。路的两旁住着小户小家的人们,几步台阶,搭建和街道的联系;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有可疑的他要寻的人,问了一路谁也不识他口中的人。少年不免气恼,眼见这天薄暮,天光也将沉落,再至夜晚,他可怎么才好?
马蹄声惹开了一间楼阁上的窗户,少年抬头望去,和一位神情带着期盼却在一瞬间变为茫然的姑娘双眼相对,少年立刻别开了眼,却知道姑娘俏灵的双眼失落地到自己的身上,无声地责怪。少年当然见过这样的姑娘,她们送别了自己的心上人去远方,而自己每日苦苦等待于家中,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包括误以为是归来者的马蹄声。姑娘别开了眼,放到渐渐暗着的远处天上去。
昏黄分隔的天际,轻飘飘的晚风。
少年忍不住回以歉意的一瞥,转身骑着马离开了街道,只有心里暗暗思索,那姑娘的眼神好像哪儿见过……不过,应该是从未见面吧。
几日前。
少年还在京城中。他自小有个侠客的心,想去江湖上惩奸除邪,为国为民匡扶正义,就如同他一直听到的侠客的故事一样。他刚入世,不知有许多事是身不由己,各人也有各自苦衷与命运,在少年的眼中,黑白泾渭分明,对错更当得正。所以离开了家,少年挎着一把剑跑到了风云变幻江湖事多的京城中来,准备在城中找一些事做。
这一日,是春日的大好时光,城里各处弥漫春光,柳絮飞在河面和桥上,青草和苔藓挤满各家房屋的墙角,行人踏在路上的声音久久来来回回响。人潮涌动。
少年在城墙上看到今日贴了张告示,上面在通缉一个女犯人,没有详说她做了什么,只说她是朝廷要犯,作恶多端,杀人如麻,样子也被画在告示上。少年一声不吭地撕下这张告示,回到住的地方去一边开始收拾行李一边磨剑。
他的长剑一直藏在剑鞘里匿在故乡故屋的角落,在那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靠近着柱,被它掩盖了很久。它生锈得厉害,原先已见不到银白色的光泽了,更不用提有剑气。少年终于等到可以磨剑之时,他仔细地磨去锈迹,剑露出了原本的颜色。
不待多时,少年在这一刻提起包裹骑上马便辞去京城出发去告示上所说去找这女犯人。
这天路上的夜间,少年在城外的郊野住了客栈。夜半时分他听到屋外一阵遥远细微的萧声,他惊醒了,抓起剑谨慎地出门。夜晚的清风丝丝地吹动竹林,少年躲在屋檐下,静静听着这阵萧声在竹林间飘荡,他还不敢贸然出手寻事。
不过半刻,萧声停住,少年也收了一口气,见没有动静便准备回去。
忽然,一声“什么人”伴着低沉掠过前来的风声,一个黑影到了少年面前。少年立即挥出手中的剑,面前的人却不应招,站在月光下冷着眼望他。
少年慢慢地放回剑去,正要说一句“抱歉”,定睛一瞧这人的眼,顿时一惊,连收敛也不会做,退了一步又上前两步朗声问:“你又是谁?”
不设防的那人露一双眼睛明白了他的反应,笑少年连掩饰也没有,干脆道:“我是谁?问一个陌生人这个问题你有什么心思?”
少年没料那人敢反问:“我不过问一句!”
女子面若霜地在眼里漏一丝笑意:“你见过我的通缉令吧?”
少年发现自己手心出了汗,一边悄悄擦掉,一边干脆认了:“我就是来追杀你的,你这作恶多端的女贼!”
“我做了什么恶?”女子复冷冷问。
遭到反问的少年一愣,告示上没有写任何的事,他只能硬着头皮答:“你都被通缉了,你杀人如麻!你不承认吗?”
“我杀了人?”女子冷笑,提出身上的短刀,“果然是听信了那告示。呵,那你想成为第几个死在我手上的人?”
“你难道没杀人?”少年怀疑起自己所见的告示,他要弄清楚她是不是被冤枉的,他是要成为侠客的人,杀错人绝对不行。
女子简单地只回答:“乱世有乱世的活法,不必多问我!”
“那我必须得送你去见官府,你就自有得讲了!这是什么乱世?拙劣的借口。何况,是乱世就可以不顾王法杀人?杀人需得偿命!”少年伸出长剑,堪堪朝着女子前去,速度极快,剑气掠起的风中呼呼作响,他有灵气。小的时候,他就接触过这把剑。
但到底女子还是更快躲过了,少年的剑往后击中了一棵竹子的叶片,竹叶被劈着洒下几片,落地有声。她问:“什么乱世?多年战乱征兵还不是乱世?百姓挨饿受饥荒不是乱世?边疆外敌侵扰不是乱世?权贵想做什么便是什么!被欺压的人,你都见过吗?我本看你年纪小想和你说,不过现在看来我们不是一种活法,少废话了!不过,你要送我去官府,你便试试你有没有这能耐!别犯错误啊!……”
那女子却并不肯使出手中的短刀,少年对兵器了如指掌,在她一拔出那把短刀时他就知晓,这是一把尖利的好刀,刀光凌冽,令人发寒,甚至灼人眼,流利顺畅。如若一靠近,他是毫无胜算的。所以他愤懑地再次连续出剑,难道他不值这刀出一招吗?
女子折腰躲开,少年的剑又一次令竹叶哗哗作响,随后不待竹叶滑落下剑刃,少年手腕向左一转,剑猛然转向,指向女子肩膀刺去。
——剑刃上的两只手指。
“还是不够快!”女子微笑。
“不必你多说!”少年一咬牙,剑风让女子的手指不由得松开了,“你是用这样的好武功去害他人的吗?”
“我欺负你了?”女子无不快之意,“打不过便示弱了?这一点可真行,没混江湖就知道了嘛。”
“你少胡说!我没有!”少年的脸因为对手的轻蔑涨红。
“我只不过……算了,同你讲,你怎么会理解?”女子欲言又止,退开几步,纵身一蹬竹枝
上了屋顶,不再与少年多纠缠。
少年收回剑,拔腿要追,女子跃起踏上屋檐,轻巧得仿佛上台阶,丝毫不比在地上的速度慢。而少年握着剑便在下面追:“每个人本就活得不同,但是都必须不能做坏事!”
瓦片被踩动,女子到了这几间连在一起的屋子的屋顶尽头,少年正在她的正前方,她见少年一时不能上屋顶,轻巧地立定了朝他说:“你是个年轻人,多在江湖上跑几年,你才会明白,乱世盛世不在权贵的口中,而在我们的话里。你才会知道,善恶是非分明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你认为的公平公正,对很多人来说不是这样。”
少年气恼得不行:“你下来!你凭什么说这样不对?难道你杀人做坏事竟然才是对的?你就是胡说,别想骗我!我虽然武功比不过你,可是你错便是错!”
“可你现在连这也上不来,还想追到我?”女子一笑,踮脚一发力,便向竹林里越去,转眼消失在林间的窸窣声里。
“你尽管跑!我不会放弃的!”
月色如雪。
少年再次拿出悬赏令,借着月色反复地看,脑子已一团作乱。若女子所说是真的,什么加重赋税、招兵、边疆战乱……那她就是有道理的吗?难道现在是她口中的景象吗?不,可京城仍旧繁华如常年,人流如水,各人过着各人的生活,苦难和贫困在哪?少年的眼中见不到。犹疑了许久,少年认定那女子是空口的狡辩,仅余一丝的隐隐莫名地相信她,放心地继续准备追上那女逃犯,躺下睡着了。
他是对的,什么对错是非不该太过分明,他才不愿听这等无赖话。错了就是错了,他有这责任要把这女子送进大牢里。江湖上,是非是一个侠客最要紧之事。
好,对,明日去寻到她。他知道了她的去向,她是躲不了的。
少年第二日启程,向着竹林追去。少年走进竹林小路,路的尽头设着摊子,零星摆有几张桌子,几个小凳子,稀稀落落坐着过往的行人。
问了无果后,少年坐下休息,考虑着女子画像和昨夜所见的容貌,不让自己忘记。确认了之后,他才放松了一点,转头看身旁。
他的邻桌是一个老妇人携着一个幼小的小姑娘,小姑娘满脸挂着晶莹的泪,无声地发着呆,手上却紧紧抓着老妇人的衣袖。少年看了一眼,心生同情,侧身问道:“这小姑娘是怎么了?您要去哪吗?”
“我们去投奔亲戚去。”老妇人微微对少年示意,拿手拭去小姑娘的眼泪。
“要走很远吗?小姑娘是不是累了啊?”
“她是累了。”老妇人转了个身,把人搂在怀里,“让她休息一会便好。”
少年了然点头:“那多坐一会吧,这么小的孩子走很多路,肯定是身体吃不消的。您带着这个小姑娘,很不容易啊。”
老妇人看他一眼,悲哀地摇摇头不说话。小姑娘盯着他,眼睛里全是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痛苦。少年很是纳闷,眼看着过了一会,老妇人强拉着眼泪不止的小姑娘往他来的地方离开了,小姑娘不断回头看他,少年愣愣地不知该如何。
小二这才过来坐下,拿眼角一瞥离开的人,抬着下巴小声说:“那是那小姑娘的家里人,他们不是要去投奔什么亲戚。是因为养不活小姑娘,所以要把小姑娘带去卖人。”
“什么?”少年大吃一惊,举起的茶杯重重地放下,意欲追上前去,“这样能允许?为什么要卖啊?太过分了!”
“允许也不会让你看到!大街上自然不会有,但是小街小巷子里,这种买卖多得去了。还不是因为养不了……”小二拦下少年的手,自顾自抬手拎着茶壶给他倒茶,唉声叹气起来,“可怜小小年纪到底是他人家事……哎,我看您不是这边人啊?”
“不是,我从京城过来的。”少年仍愤愤不平。
“难怪不知道了。那么,您是住在京城吗?”小二带着好奇疑问,但却十分像昨夜那个女子对他的态度。
“我住在京城外。”少年惶惶然,露出后悔说自己住在哪的神情。
“城外都十分好了,京城一定很好吧?谁不想住在京城哪怕是旁边啊?那您可真不错。不过,您来这里做什么?”小二几分稚嫩又老成的脸上露出羡慕的笑,又有一点落寞。
“我有个亲戚住在这边,我来看看他。”少年胡乱应答。
“这样啊。那您还要一壶茶吗?”
少年心跳得厉害,坐了又一会,对小二道谢,付了茶钱,带着剑飞快离开了。
走在路上,竹林的风清肃不已,少年的衣袖碰着冰凉的剑。
他的心里愈发不安起来,脑中总是回想起女子的话。抛却了一刻,在下一刻又出现。
夜晚的路途实在宁静,少年放置了东西出门走在月光的清辉下。他知道自己离着那女子不远,因为每晚他休息,都能听见遥远的萧声。可是能听见,到底不算遥远。他也曾试图追上前去,但是那萧声便骤然停息,少年一直追不上。
少年出门来一个人思考事情,无声的小姑娘的眼泪搭在女子的笑容上,他痛苦不已。他……如何做到不相信自己啊?他要推翻自己十余年来听见看见的一切吗?居然有人把孩子卖掉为了几两银子谋生,居然有这样的世间?少年宁愿觉得这是简单的、与女子所言无关发生的事。记起那些孩子的模样,远去无法被救的模样,似乎在密密细细的雨幕中,少年再也看不清了。
他想着想着,想哭了,眼眶一红的瞬间他就摇摇头,告诉自己侠客是不能轻易哭的。
月色清冷,冷冷清清。
少年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了,就回到屋子里去。
他这样一天天赶着路,拿着画像和自己的描述,一路问着人们而离着京城越远,见到的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有爹娘把新生的孩子放在草间然后抹着泪走掉的,有试图偷他东西因为饿了很多天的孩子,还有,太多生活贫苦的沿街乞讨消瘦的人们……不过他告诉自己,追到那女逃犯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不仅仅是她做了坏事,还要问关于这世道的事情。等到追到了,他就来帮这些可怜的人一点是一点。坚定了这个,少年来到了江南的一个小镇上。
江南的小镇秀丽宁静。河水碧绿,船只停泊在岸边,被明亮的太阳照得发烫。少年牵着马下船,一碰触到船只的表面,心一跳,松开了。
他听说那个女逃犯前一日跑到了这里,便在人群中不断寻找她。白天的街道十分忙,人也多,小摊在路两边设着,路面更加狭窄,偏偏窄路漫长。少年骑着马在其中慢慢前行,突然,他在马上看到了前方突然跑开女子的身影,还有她回头熟悉的一双眼睛。
“别跑!”
少年立即驱马追上前,人群的慌乱闪躲之间,他撞翻了一个小摊的摊子,可是顾不上回头道歉。那小摊主在原地骂骂咧咧,一直瞪眼瞧着少年离去。少年没听见他咬牙切齿叉折着腰说:“谁敢对我这样!给我等着瞧!”
少年看见女子拐进了一条小巷,立即跟着进去。那是一条江南多有的青石街。街口的井蹲着,可是一声不发。他一进去,只见到幽幽的石板路和紧闭着门的人家。少年茫然四顾,彷徨着彳亍走着。江南三月纷飞的柳絮扬到他身上,风吹柳絮,人们难聚。少年在整条小巷的人家门口看了个遍,什么也没有发现。
后来天黑沉下来,也不过一位姑娘误以为是相识的人而开了扇窗子。
少年骑马离开了小巷,回忆了所见,确信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女逃犯,就找了个地方在小镇上住了一晚,准备着第二日继续找。
他睡得很好,这一夜好像他接近真相了,靠着轻柔的月光,什么也无法打扰到他。
二日清早,少年走出客栈,在小镇上到处转,找了很多条相似的街巷,正转到昨日骑着马追人的街上,忽然被一群声势浩大的官兵冲着过来吓在原地。那一群人扣住少年,强硬地押在身后。
少年很愤怒,问:“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
带头的人面无表情地回答:“你被通济,你昨日杀了人。”
少年恍惚自己在做梦,不可置信地用尽全力想挣脱开:“杀人?我没有!我怎么可能!你抓错人了!”不过谁也不听他的解释,三四个人押着他,遣散了人群,向官府走去。
议论纷纷又聚集起来的人中,一个面容秀丽的姑娘微微笑起来,叹了一口气:“撞翻了一个小摊,谁让那人刚好就是县令的亲戚呢?我不是说过吗,谁管这乱世如何呢?谁管这是非到底如何呢?错误的事,现在看到了吧?待在京城那样的地方,怎么能看到不错误的事?”
说罢,这姑娘摸出身后的短刀来,凝视一眼,又放回去,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