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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海风吹落碧波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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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板后脑的鲜血慢慢溢出来,流淌在地板上。
顾宁悄无声息推开卧房门走了进去。他掀开床帐,掏出木制的枕头,用力拨开上下的暗扣。
里面是很多的碎银子,还有两块大银锭子。银锭子成色极好,顾宁用手掂量一下,怀疑是沈风仪输在这儿的。
银子旁边躺着一根簪子,似乎是银的,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样式极为简单,是一根白鹤翅膀的样子,舒展轻扬。
虽然没有雕刻鹤头鹤身,却恍若能看见白鹤凌空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根簪子的一瞬间,顾宁想到了沈风仪。
他把所有的银子放进荷。门边传来王老板嗬嗬的微弱喘息,顾宁扭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打开柜子。
柜子里有一个尘封的木盒,上了锁。顾宁用菜刀劈开,里面的纸张散落一地。
他掏出自己的那张卖身契,看了看,贴身揣着。
“王老板,三年前我进了赌坊的门,为的是给师父买个棺材。”王老板已经快死了,人在地上躺着,也无法听清他说什么。
顾宁迅速地搜刮木柜,选了铜钱盒,把铜钱串起来,“师父是外面逃难过来的,这辈子都不能回乡。我想,无论如何,要让师父入土为安的。”
“后来那三天,我走遍了白鱼镇的所有店铺,所有的店铺都不要我,就连码头上搬东西的也不要我。我走投无路,师父停在家里,我虽然不害怕,也觉得绝望。”
他用麻绳一枚枚穿着铜钱,“我缺钱。又有人半夜过来偷东西,惊了师父的灵,还把我最后的钱都偷走。我毫无办法,走投无路,这时候你过来说,进了赌坊的门,给我钱买薄皮棺材,让师父入土为安。”
“我当时真是感动,王老板。”他把铜钱放进布包里,背在肩膀上,“我虽然走投无路,但老天爷总算给我一次机会。”
他走到门边,看着王老板惨白的脸,道:“但是有些东西瞒不住的。所有的店铺都不收我,是因为你。有人半夜过来偷东西,也是因为你。”
“其实师父说的对,我那时候不该去赌坊。去了赌坊出了老千,被你盯上,被你算计进赌坊。”
“但是师父那时候病得那么重,我没办法。我想治好师父,我想让师父活下来。”
他拿起旁边带血的烛台,头也不抬地砸了下去。
烛台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顾宁环顾了一眼周围,将床上的帐子扯下,又把被子褥子扯下。
他把灯油泼在地上,又去厨房找了一小桶油,浇在地上和褥子上。
蜡烛凑近被子,滚烫地燃烧起来。火苗迅速扩大,胡乱地蔓延开,腾起一阵黑烟。
顾宁几步跨出了卧房,手在楼梯扶手上一撑,一起一落就跳到一楼。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顾宁顺手拿了一把黑伞,觉得今夜雨太大,很有些可惜。
这样大的雨,赌坊烧不完。
他把伞撑开,背着布兜走了出去。他没耽误多少时间,这时候应该还赶得及。希望沈风仪没死在那几个人手上。
在跨出赌坊大门的那一刻,顾宁的脚步忽然顿住。
他毫无来由想到沈风仪那句话。
“人在樊笼,以力破之。”
那是他亲手摇出来的骰子,难道暗合的是今夜发生的故事?
顾宁撑着伞,大步走出了门。在他的身后,屋内黑烟滚滚,正往天空上冲。
雨把行走过的痕迹都冲散了。漆黑的天上没有月亮。周围的环境黑得发乌,只有雨水从天空上不停往下砸,落在伞上轰隆隆响个不停。
顾宁只能摸黑走。他不知道沈风仪往那条路去,但还记得他问的那句“不知道南边的雨大不大”。
那时候顾宁只觉得这话有些莫名,雨都下成烟了,东南西北,哪里不落雨?
然而现在回想起来,无论是“先走一步”还是“南边雨大”,似乎都在刻意暗示着他。
巧合至此,就不是巧合。
顾宁摸黑朝南边走去。脚下深一脚浅一脚,泥水溅在他的裤管上。他撑着伞,还带着笠帽,然而雨太大,风是横着的,像在往身上灌水。
摸黑走了一会儿,也没看到人影。顾宁有些懈怠,今晚雨急雷鸣,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
正思忖间,忽地脚下一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险些栽到泥坑里。
他犹豫了一下,低头辨认。雨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只能隐约看见个大概的轮廓。
顾宁努力觑眼看了会儿,浑身的血都涌上了头。
脚边赫然刚才几个从赌坊里出去的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竟是死透了。隐隐的血腥气藏在雨幕里,很快被冲刷干净。
顾宁听见自己心脏急跳了几声,慢慢往后退了半步,脚踩在水坑里,瞬间溅起一片雨浪。
下这样的辣手,除了沈风仪,他想不到别人。
准备杀人劫货的已经死了,自己这个出老千的……
顾宁扭头就跑。
他在泥潭里深一脚浅一脚,还没跑出几步,几道燃烧的火光从远处山林之中滑下,如流星般直砸在顾宁脚前。
火苗落在地里,噗噗噗,雨水浇在上面,瞬间蒸发。白烟混合着泥土烧焦的气息,面前的泥地豁开一条笔直裂缝。
顾宁在一瞬间滞住了脚步。
好极了。野道士碰上真修士。出老千反被当猪杀。
火未烧尽,已有三人从雨中穿行而来。为首的一个人穿着黑色斗篷,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此刻风雨大作,他的灯笼只是微微晃了晃,并不受外界影响。
借着那盏灯笼的光芒,顾宁隐约看清了周遭环境。他顿了顿,涩声开口道:“路过。”
对面的男人笑了笑,声音极年轻。
顾宁声音刚落,一道符纸裹挟着银光,直接朝他砸了过来。
雪亮符纸擦亮夜空,悄无声息地,天空的降雨都似乎静止了一瞬。堪称恐怖的劲气摧枯拉朽,将沿道的老树拦腰截断。
顾宁心脏急促跳动,人和伞瞬间被拍飞出去,砸在水坑中。
他用手一撑地面,燃烧的符纸凌于夜空,对准面门就要冲来。滚烫的劲气下,顾宁的头发丝已被燃烧掉一簇。
他心里暗道要命,正要翻身躲过,却忽地顿住。
雨幕之中有风声疾行,低声呼啸,似从极远处奔腾穿行,一瞬就已近在耳畔。
一道银光笔直地击中符纸,将它从半空打落。
符纸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带着渐渐暗淡的尾焰,坠落在顾宁脚边。
顾宁迟疑了一下,把这杀人凶器捡起来,发现符纸上的字迹已经消了,却一点都没潮湿。
年轻的黑衣人放过顾宁,他朝银光来处虚虚一礼,笑道:“小先生福寿无极。”
在那盏灯笼的辉光下,顾宁看见沈风仪从林中慢慢走出来,手中还撑着那把大黑伞。
年轻的黑衣人又道:“碧波台下江飞羽,见过小先生。”
沈风仪撑着伞,扫了一眼周围,道:“碧波台的规矩极严,何必对普通人出手?”
那人声音中显出一点雀跃的笑意,“普通人?这位小郎君是普通人,方才那五位难道不是普通人?小先生愿意现身救他,那五位可怜人呢?您一息一念之间,心意已有高下之别。”
沈风仪沉吟了片刻,道:“找我,是碧波台的意思,还是阁下的意思?”
江飞羽古怪地笑了起来,道:“国教内乱,人心难安。小先生众叛亲离,又何必再问碧波台的心意?只是小先生走得太远,居然到了天荒这种地方,叫我们好找。”
沈风仪忽地笑道:“我若死了,人心便安了。”
好极了。顾宁心中赞叹一声,再度扭头逃跑。
哪怕他是天荒岛上的流民,也知道“国教”是什么意思。
三千年前,神宗立世。此后岁月轮转朝代交替,神宗一直被世间奉为立世立国之教。
在师父的故事里,三千年里,神宗出世传道,世间由此诞生了无数修行强者,他们手眼几乎可以通天。尽管大部分修行者隐居在世外之地,但这世间一草一木,早已无法和神宗脱离关系。
如今三千载时光已过,天底下道观林立,广纳门徒,哪怕是乡间破庙里的小道士走出来,也会受到人们发自内心的热情招待。长安城的朱雀大街边,还有一座神宗建立的道院。
立世为教化,立国为权柄,所谓立世立国之教派,便为教化天下万民、手握无形权柄之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