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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凶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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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拿着道院的铜符,顾宁光明正大进了长安城的大门。在他问路的时候,路人的语气也相当客气。
这使得他很顺利地在春明客栈二楼临窗的房间与林子锐大小瞪小眼。
宽敞的房间里,桌面上放着一碗热腾腾白粥,两个鸡蛋。床上还乱七八糟摆放一堆散开的书。
顾宁敲门而入的时候,林子锐正顶着没梳的头,手里拿着一个煮鸡蛋。
见他来了,有些张口结舌,举着手里的鸡蛋,道:“你……吃了吗?”
顾宁看了看他,开门见山道:“我卖你一道题。”
林子锐神色一变,笑眯眯伸出三个手指,“改主意啦?我要三个。”
顾宁看着他,伸出了五个手指。
林子锐又道:“五十两?”
顾宁想了想,道:“一道题五十。”
林子锐看着他,思考了一下。五十两对他而言不是个大数字。以往他眼前几个小丫鬟,攒下的私钱都有百十两。于是他下意识去翻自己的荷包。
刚碰到荷包,他的手指顿住,有些古怪地看向顾宁,然后古怪地问道:“能不能……过两天给?”
顾宁看着他,摇头道:“我赶时间。现在就要。”
林子锐哑然,恼怒道:“今天有些意外,你就一定赶今天的时间吗?这样着急。”
顾宁点头道:“我赶时间。我还剩三年。”
林子锐:……
他张口结舌看着顾宁,恳切道:“其实,不太好一直咒自己短命。”
顾宁看着他,认真道:“五十。”又道:“你是不是没钱?”
林子锐咬牙切齿,冲着门外喊了一声,走进来一个身板笔直的黑衣仆从。
他腾一下打开折扇,咳了一声,低声道:“银票,两百。”
对方愣住,低声道:“……公子,家里说不能给你钱……”
他的声音极低,低低地回响在寂静厢房里。
林子锐看了看仆从,又看了看顾宁,手里的扇子腾一下遮住脸,微怒道:“先给了再说。”
黑衣的男人看了看顾宁,又看了看林子锐,有些艰难地翻了翻荷包,拿出了一张六十两银票,几个碎银子。
三个人站在桌前。林子锐终于泄气,道:“一道题。其余的明天再说。”
在顾宁写完答案拿着银票走人后,林子锐敲了敲桌子,道:“我没有钱?”又看向身边黑衣人,“穷成这样,像话吗?”
他猛地端起旁边白粥,大喝一口。
黑衣人看着他,艰难道:“公子。”
林子锐看了看他。
黑衣人道:“烫。”
刚下楼的顾宁,听见二楼传来一声惨叫。
林子锐大喝一壶凉水,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翻开书卷。
他靠着椅背,神色从容,手指顿在某一个字上,忽然开口道:“你帮我回家问一问,他进道院这件事,是谁的意思。”
他的指尖,赫然停在一个“顾”字上。
道院的黑瓦之下,姓常的道司急匆匆顺着廊道走进屋。他反身关上门,确保门外没有人之后,才慌忙朝前行礼道:“教令大人……我实在不知道……实在不知道那是顾家的人,我并非有意放他进门……”
他弯着腰,额角的汗滴滴落下,砸在石砖上。
良久没有听到回复,他忽地再弯腰道:“教令大人,请您帮我……”
坐在竹椅上的布衣人静静看着他,手指轻点桌面,道:“我今天在帮张师收拾桌子的时候,看到了一张卷子。张师有通天之能,想来早已知道当天的情形,多的话你不必与我解释,你只需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怎么从这件事中把自己摘出去。”
常道司咬了咬牙,几乎伏地,道:“教令大人,张师可因此事……动怒么?”
话音未落,对方已怒道:“荒唐!张师的心意,岂是你我可以揣度的?二十年前道院进了一个顾家的人还不够吗?现如今,你又放了一个姓顾的进来,这会给张师带来多大的麻烦?”
常道司冷汗簌簌直落,颤声道:“教令大人,我记得他只是个普通人,未必能翻起什么浪……”
他冷冷看着面前的人,手中茶水直接砸了过去,“普通人?二十年前那个姓顾的也是普通人!当年他进了道院,然后呢?两年内十二道上书,三次辩难。”他慢慢站起来,走到常道司身边,“那个疯子踩着神宗的脸面风光了两年,一把火烧光了万象阁!”
多年前的往事一幕幕袭来,常道司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布衣道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冷道:“一个姓顾的人,来长安不去书院而来道院,这件事……你以为不是顾家的手笔?”他复而弯下腰,在常道司耳边低语道:“又或者,你以为……这件事里没有陛下的心意?”
常道司额角汗水簌簌直落,他看向眼前的道人,张了张嘴,艰难道:“教令大人,您……”
布衣的道人轻瞥了他一眼,整理了一下他被茶水染湿的领口,淡淡道:“好好想一想,然后把这件事处理好。”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擦过对方脖颈,像是一柄剑锋划过。
常道司腿脚软在地砖上,他怔怔目送上司离开,待脚步走远后,忽地一个激灵,急匆匆走出道院的大门。
顺着长街走到一处临街小院,常道司小心敲了敲门。不多时,一个仆童打开门,他走进去,惶急道:“二公子,有件事求您帮我,看在你我同出碧波台的分上……您……”
桌前的青年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笑道:“常道司说的哪里话,若有什么忙,开口就是了。不过我最近被大哥打发过来上课,未必能帮上什么。”
常道司欠身道:“此事……”一时又张口结舌,吞吐道:“说来话长,是我一时失察,放了一位普通人进道院参加文试,还给了他一块铜符,让他去道观挂单。这件事惹得教令不喜,让我好好解决。然而王教令也是碧波台内门长老,二公子能否为我言说言说……”
江飞羽微笑看着他,撑着桌面站起,腿脚有些困难地走至他身边,道:“常道司,你不愿意明说,想来是有难言之隐。不过,王教令既已为此事不喜,你是他下属,又怎么能再因为这种事再叨扰他呢?”
他声音恳切而温和,道:“道院五位教令,一位碧波台,一位长生宗,一位商山,有两位是神宗的长老。王教令独木难支,行事向来小心,又在碧波台长老里颇有威望,哪怕是我,见他也是要行礼的。”
他声音柔和,却是明显的拒绝,常道司脸色灰败,涩声道:“您是张师的学生,能否……”
江飞羽眼神明亮,语气诚恳,道:“常道司,我刚刚说过,你是他的下属,王教令既已不高兴,更不能因为这件事惊动张师啊。”他侧了侧头,神色十分从容,笑道:“做下属的,最要紧的,是给大人们解决麻烦,让大人们省点心力,对不对?”
常道司忽地抬起头,期盼道:“二公子,您愿意帮我?”
江飞羽歪了歪头,道:“常道司,你刚刚既然说放了个普通人进道院,这件事可大可小,不过,既然教令希望你好好解决,那你就……”
他伸出手,虚虚抓了一下,“让一个普通人消失,还不容易吗?”
常道司愕然抬首,往后退了几步,“二公子,这……”
江飞羽笑了笑,“我记得道院刚刚派发出去清净会的帖子,清净会上妖气总是有的,普通人如何支撑得住?他消失了,这件事自然就了结。”
常道司看着对方的脸,汗水已打湿衣服,“二公子……这事……会不会太……他是普通人,不会去清净会……”
江飞羽看着他,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常道司,我在与你说笑,不要紧张。”说着,递过去两张符纸,“碧波台最擅炼符,临行前大哥给了我几张寻踪符。你可以用它找找对方,彼此坐下来聊一聊。有什么事情,总是好商量的,对不对?”
常道司擦了擦脸上的汗,接过符纸,连连道:“是是,是是。”
江飞羽看他一眼,道:“常道司,前两天与你借了道院库房的那块引灵木,能否再借我两天?需要去道院写一下出借手续吗?”
常道司盯着手上符纸,下意识道:“不用不用,你的腿脚不便,这东西也没人借……”
说着,急匆匆告辞离开。
大门关上的那瞬间,江飞羽耸了耸肩,无辜道:“是你自己说不用的。”
顾宁买了点熟肉,走进东市的西大街,最里面的一排店铺全是凶肆。从棺材丧具到墓俑纸扎,从撰文刻碑到抬棺驾车,一应俱全。
最里面那家棺材铺,看起来更破旧些,店铺里堆满了纸扎。顾宁把身上的铜符收起来,那天带他进来的小伙计正在里店里给棺材清灰。旁边有几位客人,正在大声说些什么,吵吵嚷嚷。
他刚踏进棺材铺,就有一道精明目光落在他身上。棺材铺虽比不上酒楼食肆,然而常年和死人家属打交道的地方,需要一等一的眼力。
那道目光在顾宁身上转了转,有些扫兴道:“这位客人,请问有什么想要采办的?”
顾宁看着那天的小伙计李全,笑道:“我和李小哥认得,前两天拜托他给我在凶肆找份工,所以今天来打听打听,找点活儿做。”
这边客人还在吵闹,老板随意摆了摆手,道:“去后堂商量吧,今天客人多。”
李全一个激灵,连忙摆手恨不得当场消失。自己带个逃籍进了长安还收钱,这件事怎能传出去?他急急忙忙拽着顾宁,小心翼翼避开客人,两个人闪进后堂。
李全急得打转,道:“哎呀,哪里来的活计呢,你可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他手里还拿着几张纸,道:“你怎么还来找我呢?”
前厅的声音吵吵嚷嚷传过来,顾宁安慰他道:“只是来看一看而已。”又问:“今天的客人火气好大?”
李全恨不得立刻把他吓走,道:“客人的火气当然大!很不好伺候!我们店还卖些纸扎,上面要写上亡人名字和祝词,但是,眼下还是正月呢,正月里那位写字师父还没回来!这几位客人很嫌弃老板字写得不好看。”
他看着顾宁,翻了翻手里的纸,道:“你也是读过书的,哪里会愿意受这种气?我们这里的客人,很多都不好说话。”
顾宁看了看他手里的纸,道:“我试试?”
李全愣愣看着他拿起桌上的笔,很快地将纸上的姓名翻写一遍,又吹干了。
李全看着手里的纸字,张了张嘴,忽然冲进前厅。前厅寂静了一下,声音大大小小起伏了一阵,脚步渐渐远去,客人散走了。
过了会儿,棺材铺老板笑眯眯走过来,上下打量着顾宁,道:“这位……小郎君,不知是哪里人,现在还在找工吗?”他扫了一眼李全,示意他去倒茶,“既然来了,就是客人。先喝杯茶。”
顾宁笑了笑,道:“我叫阿宁,在找点活儿干。”
老板热情地将顾宁引到桌边,请他坐下,道:“阿宁啊,这次的客人家里也是读书的。我虽然不太懂写字,但我看方才他们的模样,实在是对你的字很满意。”
顾宁喝口水,道:“我之前读过些书,但是家里蝗灾,不得已来长安找个地方赚点路费。”
对方了然点头,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又笑道:“阿宁,你看,这次的价格呢……客人很满意,钱就好说。”
顾宁忽然问道:“我急缺钱,除了写字,送灵抬棺,这种活儿也干。”
老板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道:“阿宁,这……不瞒你说,这次客人这批纸扎,是要今天就送去龙首山的墓地的。你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错了时辰。我们本来也可以安排人送,但是就怕客人临时有什么别的要求。你看,能不能麻烦你……帮忙写完了,再送去?”
顾宁看着漂浮热气的茶水,慢慢地笑了起来。
这场传闻中斩妖除魔的清净会,安排在龙首山的墓地。他还没有开始修行,哪怕手持帖子,也融入不了修士的群体。
但如果想要顺理成章地旁观这场清净会,他需要在龙首山的墓地,有个合理的普通人身份。
还有什么比棺材铺伙计,更适合去墓地的?
他接过定钱,走进后堂开始写字。看见李全的时候,顾宁走过去,很和顺地道:“谢谢小哥帮我找工,这是媒钱。”
他递过去一半的定钱。李全原本很羡慕的眼神顿时就变直了,磕磕绊绊道:“这……我也没帮什么忙,而且这么多……”
顾宁笑道:“哪里,多亏了你帮我。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活,也要拜托你帮我留意呢。”
李全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又低声道:“那……你如果下次还想找工,来这里找我……我和你说,这家客人的讲究呢,在这几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