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全传》佛狸祠下

7、帝王之怒

　　甘露殿的两位小贵人的态度，武媚不很在意，她的心思全部放在了皇帝身上。
　　做了女官后，皇帝对待她的态度并不比其他女官来得更亲切，这无疑是个绝大的刺激，等于被忽视了，她天性倔强好胜，不甘于接受失败的命运，于是整日琢磨的便是如何引得皇帝垂爱。
　　仔细分析了皇帝之前的所有宠妃：韦贵妃、阴德妃、巢剌王妃，这些女子都是以姿色过人而有宠于上，在相貌上，武媚自信不逊色于其中任何一个，而且她还有年轻的本钱。但日日伺候皇帝身旁，他却似乎对自己的容貌无动于衷，那再转条路子，再一个榜样就是长孙皇后了，宫中传说皇后容貌并不十分出众，但由于才智过人，皇帝有大事不决之际，常会请教于皇后，如今皇后薧逝，宫中并没有第二人能有此能力，那么她便有机会了。

　　武媚读过一些书，又写得一手好飞白，便被安排为伺候书桌，这对她是求之不得的，她可以学习到政务，知道帝国的运作方式，做一个皇帝的贤内助。
　　常朝之后，皇帝经常在甘露殿中召集亲信近臣，商议常朝中未决之时，往往真正的军国大事就定计于此。
　　武媚看出来，皇帝倾心信任的是国舅长孙无忌，乐于请教的是左仆射房玄龄，又敬又怕的是侍中魏征。如议国事时，无魏征在，则往往君臣们和和煦煦，殿中笑语不断，而魏征一到，气氛便严肃许多。
　　唐代选臣看重品貌，魏征在一群仪表出众的大臣中实在是不起眼，又矮又瘦，脸上很少笑容，一开口往往直率的叫人听了刺心，简直是存心出言顶撞皇帝，在一旁侍立的武媚常看到皇帝在御案下捏紧的拳头，看来他也不是不生气，只是在忍住而已，然而皇帝有时候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这一日闲暇无事，皇帝新得了王羲之的一幅字，正邀了大臣中精通书法的褚遂良一同把玩，褚遂良断定是不可多得的真迹，于是皇帝心情大好，抱了年幼的晋阳公主在怀中教她临摹笔意，殿中气氛十分轻松适意。然而这段时光马上就被脾气很坏的魏征打破了，他执意面圣，皇帝本想让侍卫将他拦住，但还没传旨魏征就闯进来了。魏征上了一个奏折已有旬余，然而皇帝却一直没有表示，他数次提醒，皇帝只当不知道——只因那奏折过于质直，看了几眼就觉得刺心，于是决定将其留中，不予理睬，只是魏征却不肯放过。
　　“陛下，臣曾在十日前上了十渐不克终疏，请陛下予以明示。”
　　“喔喔，朕已经知道了，只是最近政务繁忙，无暇阅看。”
　　皇帝为了不太伤魏征的面子，话说得还是比较客气，魏征却不领这个情，一张瘦脸仰得老高，睁大了两只小眼睛，一脸痛惜的望着皇帝，说：“陛下，臣一向说话直率，幸能遇见陛下能纳臣谏，臣常感叹陛下圣德，以为陛下是千古难得圣明之君。只是如今，陛下日渐怠惰，于国事常有疏忽，又开始收集各种奢靡珍物，百官们以陛下为榜样，逐渐弄得文恬武嬉，前隋二世而亡，时不久已，叫老臣如何能够不言呢，请陛下纳谏。”
　　说罢拜倒在地，说：“陛下如果是没空看奏疏，老臣就自己在这里念好了。”
　　他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奏片，跪在地上开始念了。
　　“臣观自古帝王受图定鼎，皆欲传之万代，贻厥孙谋。故其垂拱岩廊，布政天下。其语道也，必先淳朴而抑浮华；其论人也，必贵忠良而鄙邪佞；言制度也，则绝奢靡而崇俭约；谈物产也，则重谷帛而贱珍奇。然受命之初，皆遵之以成治；稍安之后，多反之而败俗。其故何哉？岂不以居万乘之尊，有四海之富，出言而莫己逆，所为而人必从，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故也？语曰：“非知之难，行之为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所言信矣。
　　伏惟陛下年甫弱冠，大拯横流，削平区宇，肇开帝业。贞观之初，时方克壮，抑损嗜欲，躬行节俭，内外康宁，遂臻至治。论功则汤、武不足方，语德则尧、舜未为远。臣自擢居左右，十有余年，每侍帷幄，屡奉明旨。常许仁义之道，守之而不失；俭约之志，终始而不渝。一言兴邦，斯之谓也。德音在耳，敢忘之乎？而顷年以来，稍乖曩志，敦朴之理，渐不克终。谨以所闻，列之于左：
　　陛下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何以言之？汉文、晋武俱非上哲，汉文辞千里之马，晋武焚雉头之裘。今则求骏马于万里，市珍奇于域外，取怪于道路，见轻于戎狄，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昔子贡问理人于孔子，孔子曰：“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子贡曰：“何其畏哉？”子曰：“不以道导之，则吾仇也，若何其无畏？”故《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人上者，奈何不敬？陛下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自古以来，未有由百姓逸乐而致倾败者也，何有逆畏其骄逸而故欲劳役者哉？恐非兴邦之至言，岂安人之长算？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陛下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虽忧人之言不绝于口，而乐身之事实切于心。或时欲有所营，虑人致谏，乃云：“若不为此，不便我身。”人臣之情，何可复争？此直意在杜谏者之口，岂择善行者乎？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立身成败，在于所染，兰芷鲍鱼，与之俱化，慎乎所习，不可不思。陛下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于物，惟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重君子也，敬而远之；轻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则不见其非，远之则莫知其是。莫知其是，则不间而自疏；不见其非，则有时而自昵。昵近小人，非致理之道；疏远君子，岂兴邦之义？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
　　这奏疏便是武媚听了，也觉得十分刺耳，简直把皇帝说得比隋炀帝还要坏，心想皇帝只怕是要发作，这老头是要吃些苦头了。
　　皇帝一直隐忍不发，一张脸越来越发青，拳头也握得更紧了，一直听到疏远君子那一条，终于忍不住了，双目暴睁，一把掀翻了御案，指着魏征道：“朕是昏君，你魏征是铮臣，此刻若纳了你的谏，便全了你的名，若是不纳你的谏，那是坐了昏聩的实，再一震怒杀了你，你就成了千古名臣，朕也就是媲美隋炀帝了！好你个魏征啊，你以为朕真的不敢杀你么？”
　　御案上的笔墨文稿撒了一地，武媚眼尖手快，迅速将王羲之的真迹抢救到手中，此刻她不大敢睁眼看震怒的皇帝，只把那幅字收到一旁，默默观察殿中动态。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是褚遂良，他相貌清俊，谈吐书法俱佳，在皇帝面前又能保持恭谨婉顺，因此深得皇帝喜爱，常对人说褚卿侍朕便如小鸟依人，十分贴心，这话却成了褚遂良的一块心病——同僚们常以此调侃是可爱适意，他总想找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风骨，洗刷一下弄臣的嫌疑，如今魏征惹得皇帝发怒，他的机会到了，于是便要为魏征说话。
　　“陛下，切不可因直谏而杀忠臣啊，常言道国有诤臣不失其国，家有诤子不失其家。魏征今日虽在御前失礼，但这篇上疏也是说的有道理，臣请陛下息怒纳谏！”说罢长跪不起。
　　然而皇帝的震怒却不为此有所减少，这一下他又多了个发泄对象，指着跪在地上的褚遂良斥责道：“好哇，想不到朝中居然出了这么多忠臣，个个都在数落朕的不是，既然有了这名声，索性朕便做到底，你们当朕真的不会刑诛大臣么？”
　　这一下褚遂良傻眼了，想不到自己
　　然而魏征却十分机灵，一听皇帝的话，将瘦小的身子整个趴在，手足舞动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文德皇后啊，您睁开眼看看吧，自从您去了，英明的圣上成了什么样子了，老臣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换了您啊，呜呜呜呜……”
　　这一哭别人犹可，皇帝身旁的安安静静坐着的晋阳公主就立刻忍不住了，一把扑到皇帝怀中，也哀哀的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父皇，您这么生气，儿臣实在害怕，儿臣思念母后，母后若在，父皇便不会生气了。”
　　此情此景皇帝不由得想起长孙皇后生前，常常称赞魏征耿直，遇到自己生魏征气时，总是婉言相谏，此刻皇后去世了，又能到哪里找那样一个人呢？也只有怀中稚子也知道委婉相劝，于是心肠也软了，便轻声对褚遂良和魏征说：“朕这次便宽恕卿等了，你们退下吧。”
　　然而魏征却并没有放过皇帝的意思，听言之后，从地上爬起来，跪着说：“陛下须得答应看完臣的上疏，并给臣回复，臣才能退下。”
　　说完，仰起一张挂满了眼泪和鼻涕的脸，瞪大了小眼，望着皇帝。躲在皇帝怀中的公主看了他这副滑稽模样，不由得咯咯的笑出声来，皇帝也有些忍俊不住了，于是也能平心静气的对待魏征了，答道：“奏折朕已经看过了，朕会记得卿的劝谏，你总可以退下了吧。”
　　魏征见目的达到了，便褚遂良一同退下。

　　褚遂良比不得魏征，他一直是皇帝身边亲切的近臣，虽然职位并不高，但总随侍左右，十分得皇帝的欢心。时间久了褚遂良也不免生了点小情绪，想来一回正色立朝，然而这一次他见识了做诤臣的代价，出殿的时候两条腿都在发抖，走路也不是很利索。魏征倒是很感激他关键时的仗义，于是搀了他同行。
　　“登善啊，你们平日里总羡慕某在陛下面前的气势，现在你知道了，这可是提着脑袋的差事啊！”
　　“那是，那是，阁老的风骨岂是人人能学的？我等只有仰望而已呀。”
　　“那，今日的事，登善还是纪入起居注中吧，也好给圣人提个醒。”
　　褚遂良总算明白了，天下竟然有好名重过性命的，只是经此挫折，他也不敢再学硬派的做饭，决计在皇帝面前柔顺到底，今日的事，皇帝多半不希望被纪录下来，但现在得罪魏征也犯不着，只是含含糊糊的答应了一下，回去还是以陛下的心思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