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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   【这是比濒临死亡更折磨人的痛苦,没有一丝疼痛,却叫人万分恐惧。他抬手试图从口袋里摸出香烟,跪在地上,摸索着之前掉在不远处的火柴盒,看着被重新掩好的门,呆坐在那儿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身上没了束缚,可疼痛仍是缠绕不去。杨九郎撑着身坐在湿冷的地上,受着身前周九良视线中的无形压迫,只觉得身上每一寸地方都叫他看透了。

      “周科长,这次行动失败,真不……不完全是我的责任。”

      周九良没搭话,捡起杨九郎掉在地上的公文包跟着慢慢坐上门槛前的石阶,拍了拍包面儿的灰尘放到脚边:“今天我不跟你谈责任,只谈情报价值。”

      他说着抬起头,正与杨九郎四目相对:“上个月,你说日本人有军需与助军入港,可军需内容不明,用途不明,除了数量和箱号封号,你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冰冷的月光不着痕迹地将整个天井照得通亮,唯独因为周九良低头的动作,让他的情绪模糊了起来:“这次,你传来的情报还是只有箱号封号,只是这同一批军需,却拥有两批不一样的编号。甚至内容,用途,也同样不明。”

      杨九郎看他不透,不敢胡说,只能顺势道:“上头是怀疑我故意提供没有价值的情报,再联合日本人传递虚假电报以此端掉上海行动队是吧?”

      周九良两肘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指甲,嗤了声:“如果你有理由让我信你的话。”

      杨九郎听他这话不由浑身一凉,冷汗下来了。没有人掐着他的脖子,可那口气却是怎么都顺不上来,这是比濒临死亡更折磨人的痛苦,没有一丝疼痛,却叫人万分恐惧:“登记册有两本,更可能不止两本。”

      他说:“所以……所以行动队一开始想要截下的那批军需,封号箱号才都和我这次提供的情报上不一样。您相信我,只要入港必定登记在册,新政府为日本人跑腿,卸货运输这事儿一定是新政府负责的,我能找出来,其他的登记册……”

      周九良点点头,像是听进了这话:“嗯,巧舌如簧啊,辩解得好。”

      “日本人对新政府的信任态度,兴许并没有我们所想的那么牢固。”

      周九良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终于抬了头给了杨九郎正脸:“你的意思是,哪怕都是在新政府工作的人,也不全都是一条心的,是吗?”

      杨九郎咬着牙一笑,字字句句从齿缝里磨出来,把恨意全磨碎在其间:“都当了汉奸了,还能一条心吗?”

      周九良听着这话,起身走到杨九郎身边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这轻轻一拍,对杨九郎而言却是分量不轻,他整个人都在往下沉,却仍得死死支撑:“实际入港的军需与登记本不一致,说明还会有下一步行动。”

      说着,壮着胆子回头去看周九良:“科长,行动一旦失败对我没好处,不但容易被日本人发现,上头更会怀疑我被策反,我左右都是一个死,我还有家人,我干这个不是为送命的,我不想死。”

      周九良面上似笑非笑的模样,恍在月光里朦朦胧胧:“你如果真的被日本人策反,军需早就进港了,我宁愿相信你是被延安策反,挡了军需不算,还端了军统上海行动队,说不定就此摆脱军统卧底的身份,一举多得啊。”

      “科长您可别开玩笑了,党国对我恩重如山,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我都还不清。特务这活儿本就不好干,我每天如履薄冰,哪儿还有精力做这买卖。”杨九郎连连否认,字字句句倒多也诚恳,可他也知道,再怎么老实周九良也不会完全信他,哪怕字字句句都是真的,在周九良听来也是半真半假:“我为了家人,也不会这么干啊……”

      “这样,你帮我个忙吧。”周九良似乎是没了耐心再往下听他的絮絮叨叨,打断他的话站起身道:“我听说下个礼拜松本贤二的太太过生日,你帮我弄两张邀请函,国泰戏院和锦江饭店的都要。三天以后让人送到锦江饭店咖啡厅,我在那儿等。”

      杨九郎先是一愣,可随即也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答应道:“行,行。”

      周九良就这么干脆走了,扔下杨九郎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天井冰冷的地上,看着被重新掩好的门,呆坐在那儿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他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寒透了,仿佛是被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一时半会儿动弹不得。他抬手试图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可左左右右捣了半天才将手揣进口袋里,那包软壳的香烟,因为方才被牵制的关系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好不容易才撑开了口子,他颤着手从里头抽出一支来,就着不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努力想要将它捻得直一些。

      他跪在地上,摸索着之前掉在不远处的火柴盒,紧紧抓在手里爬坐到一旁的石阶上。盒屉完好无埙,可盒里的火柴像是受了潮,杨九郎一根又一根的划着,可怎么都点不燃一丝火苗来,他的力气越来越大,力道越来越重,火柴又脆又细的杆根本经不住他的施压,一根根接连断在他的手里,他心里的烦躁与愤怒被这一下一下的摩擦溅起了火花,猛地将它们重重扔到地上,泄愤一般地踩踏。

      火柴盒与本就扭曲的香烟只在一瞬间就溃不成形,杨九郎撵着它们重重一拳砸在门梁上,那哐当一声巨响,清醒了思绪,更疼醒了精神。

      月光依旧,冰冷冷的洒满了天井,独独照不清他掩在月下的神情。

      这一声响,撞在杨九郎心上却撞不进周九良和张云雷的耳朵里,两人并肩走出这这条漆黑的长巷,驻足在巷外街边的路灯下,相□□上了烟。

      “科长。”张云雷望着周九良倚在路灯柱边的模样,那是全无一丝急措的云淡风轻:“刚刚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

      周九良只是那么将烟固在嘴角,整理着自己微皱的袖口:“多?”

      “您这直接过来找他,他万一真有异心……”

      “他说他怕死,你有见过怕死的人哼着小曲儿往家走的?”周九良抿了抿嘴唇,将香烟从嘴角拿开,就着呼出的薄烟望向张云雷道:“他要真有问题,我比谁都死得快。”

      张云雷笑了笑,摇头说:“那这笔买卖不划算,党国损失个队长事小,再被干掉个科长……他赤兔,大功一件呐。”

      周九良手指一动,轻轻掸去燃白的烟灰,低着头轻声道:“那就要看他是不是当真连家人的命都豁出去了。”他说着,突然瞧眼张云雷:“你们两个,有私交吧?我记得他有个妹妹好像对你……”

      “打住。”张云雷连忙阻了他话,把烟一扔抬脚撵了:“咱这儿谈工作呢,能不能认真点儿?”

      他这话一完,俩人面面相觑嘀嗒一秒,却都忍不住失笑出声,彼此心照不宣,再不多话。

      周九良很清楚,搞两张邀请函对杨九郎而言并不困难,毕竟杨九郎比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了解特高课,这件事交给他,要比交给秦霄贤去办更为安全妥当。自然,他对此还藏了一点私心,那便是位于交接处的锦江饭店,正是孟鹤堂暂住的地方。

      这个消息是他委秦霄贤去查来的,没花多少工夫,只前后两个钟头来回就全查明白了。他知道了孟鹤堂每天下午一点钟都会到楼下咖啡厅点一杯咖啡坐上一两个钟头,于是交接当天,他掐着点到了饭店门口,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果然正见孟鹤堂正坐在角落的位置翻着报纸。

      饭店的咖啡厅不同正规咖啡店的排面大,不设吧台的座位,更不提雅座包间,内厅只区区四五张桌子,以供接待和暂歇用的。孟鹤堂所在位置,正好处在落地窗的边缘,这个地方不容易叫到服务生及时服务,更不容易有陌生人特地前去同坐。故而,当周九良大咧咧坐到孟鹤堂对面的位置上时,太过容易就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午时的阳光正吊在天空最高的地方,没有一点儿光顾进咖啡厅里,却是能将整个内厅都映得通亮。孟鹤堂打量周九良今日的打扮,倒不再是先前长衫围巾的朴素模样了。今天他换了身浅色的西装更打了领带,在最外头套了件黑色的大衣,整个人精神挺拔,半点儿没了先前的蔫儿模样。

      孟鹤堂望着他慢慢眨了眨眼睛,跟着重新将目光落回到报纸上,嘴唇一动,嗓音又轻又柔:“你就这么出门儿,目标有点儿大啊。”

      周九良抬手正了正领带,靠进沙发座里调了个舒服的坐姿:“比起这个,我更想来见你。”

      这话并未激起孟鹤堂半点的神情转变,他仍是看着报纸上的新闻,低声细气道:“你啊,最好离我远点儿。”

      周九良笑着以手支了下颚望他,眼里的温柔一览无遗:“怕死啊?”

      “可不么。”孟鹤堂说着,手里的报纸左右一合,终于是将目光落回到周九良的脸上:“我还没活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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