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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   【他轻轻启口,婉婉而唱,唱尽了满腔的绵长相思,诉倾着满心的爱意痴妄。天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黄粱梦,怕只是动一动,都会蓦然惊醒,幻灭一场。】

      孟鹤堂似乎已经有些习惯了上海的天气,习惯了它的忽冷忽热,习惯了它的阴晴不定。

      他习惯了它们极端交替着来回,习惯了它们变化得如此迅速而又随心所欲,以至于恍惚交错了记忆,让他依稀念不起自己究竟度过了几个清晨,又错过了几场黄昏。

      他习惯了这样,却又不喜欢这样,只因为这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也是看着这样的日出与日落,看着晨起的黎明,与没有月影相伴的星光。

      而正是从那一天起,周九良这三个字,从相依相伴,变成他一生的相念相思。

      西头的霞光,弥漫成了当日最后一缕黄昏,红云烧得天穹一片华彩,璀璨莹煌。

      黄光温柔地铺落入两道粗釉门扉间的长巷之中,年久的木门被金黄掩去了老旧,只留下一地未干的水渍,泛着粼粼微动的波光。

      那个人的影,就那么被西斜的日头拉得很长很长,它越过深灰的砖墙,晃过狭小的长巷,紧紧跟随着那人的脚步,直至驻足停留在木质楼梯前的那扇门前,才重新被整个稳稳地浸润进了那抹黄光。

      半透明的玻璃上,隐约映画着那人模糊的影子。他如一张透了光的剪影,忽近忽远,忽清忽恍。

      孟鹤堂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触在那张剪影上,那是只不过半副面孔的模样,却足够他百感交集,诚恐诚惶。

      就好像,涟漪荡开了心膛。

      九良,是你吗?

      “开门。”

      “……谁?”

      “连你周大爷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吗?”

      孟鹤堂一怔,眼中生疼。

      一时间,数不清的情绪全都一股脑地从他的胸中窜涌出来,他受到了欣喜,更受到了慌张,他庆幸又急切,却又惧怕,怕这一切不过只是他臆想的假象。

      他拧了门把却并未拉开门,只是那么望着,居然问得忐忑:“谁?”

      外头的周九良想是有些站不住了,忽使了蛮力猛一下将门把拧卸了半截。屋内的孟鹤堂就听得咣当一下,顿惊得退了两步,诧异的视线就那么与这个擅自闯入眼里的人在咫尺之间猛地一撞。

      周九良兀自进了屋里反手掩了门,打量孟鹤堂惊魂未定,冷嗤了声道:“这才几天?就不认得我了?是变心看上哪家爷们儿了?”

      孟鹤堂怔怔愣在那里,一时眨不动眼,更说不出话。

      天知道他有多害怕,怕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黄粱梦,怕只是动一动,都会蓦然惊醒,幻灭一场。

      周九良瞧他这样,思忖间有意说道:“贵妃娘娘,您好好瞧瞧,是我,你爷们儿回来了,您不接个驾吗?”

      孟鹤堂眼圈一热,面上一凉,忽就那么再是忍不住地哭着笑着,低哑了声嗓:“妾妃……接驾来迟……”

      他这阵嗓音不似台上甩腔的时候,直挠得周九良手痒心痒。可怜那被拧裂的门锁,正半挂不挂的勉强摇在门板上咯吱作响,周九良恼得伸手给按住了,一把将孟鹤堂捞进了怀里。

      他低着头,看向孟鹤堂望来的目光,拉过他的手摸在自己的胸口:“不是诓驾,你摸摸,热乎的。”

      孟鹤堂嗓子一紧,忍不住将掌握成了拳砸在周九良身上,哭得几乎岔了音:“你就是个大骗子。”

      周九良却是轻轻笑出了声来,抵着孟鹤堂的额头微一个用力,轻易就带起了他仰着头的弧度。只是他看他不清,只能笑着道:“哟,快瞧瞧,咱孟仙儿掉眼泪了啊,这是为谁掉的?快点儿,我给你擦擦。”

      那轻轻一吻,正落在泪痕上,顺着眼角落到颊边,顺着颊边落到唇上。

      再是一发不可收拾。

      本是似水的柔情,只消一瞬便翻涌起了欲望的浪花,单薄的长衫连同中山装被一道扔得一地狼藉,顺着交错凌乱的脚步直引到了里屋的大床边上。

      黄光耀着这一室的旖旎,不知觉间羞入了红云,独剩这满腔思念,无尽缠绵。

      “先生,我回来了……”

      *

      孙九芳同郭霄汉面面相觑地站在狭窄的木质楼梯上,听着那断断续续从门缝里溢出的呻吟,顿有些进退两难。

      依稀还记得上一回是隔着一台窃听,没想这回直接撞上了现场。比起带着杂音又远又轻的动静,如今这门里门外几步之遥所带来的震撼,着实让孙九芳炸了头皮。

      郭霄汉抬手看了眼手表,已是距离同周九良约定好的时间差不到一个小时了。可眼下光是这阵不小的动静,他估摸着哪怕再给一个小时,周九良恐也不会出来。于是一咬牙,同孙九芳道:“你喊他一声,不然没完没了。”

      “你怎么不喊的啦?”孙九芳本就浑身不自在,让郭霄汉那么一催,大眼珠子一瞪,顿时火全上来了。可他不能随意乱撒脾气,只能掐着声说:“我喊他,肯定挨他的骂,不喊他下楼去,免不了还要挨少将军的骂,嘿怎么个意思?吃亏挨骂都是我咯?”

      郭霄汉与他同病相怜的苦,见他急躁,只能好声好气哄他道:“好芳芳,咱这说好的,可不能误事儿,再说少将军还在楼下等着呢,要不咱分分工,你喊他,我下楼去跟少将军说一声,这样谁都挨骂,谁都不吃亏。”

      孙九芳只觉得面儿上滚烫,哼哼唧唧道:“到底是哪个赤佬瘪三说他是柳下惠的?简直瞎了两只半的眼!”

      他嘴上管着抱怨不敢连同周九良一起,可心里早就已经翻来倒去的骂了千遍万遍,眼看着郭霄汉先挑了便宜屁颠儿跑了,只能一闭眼一咬牙,张嘴就冲屋里喊:“军统四处驻上海侦查台孙九芳,接高处与尚处指示前来报到!”

      这一声全没让屋里的动静停下,孙九芳脸上烫得都快炸了,憋足了气喊道:“报告周科长!少将军已经在楼下等您很久了!请您务必……!”

      “滚。”

      *

      屋外的孙九芳究竟有多委屈,周九良一点儿也不想管。此刻的他正一心溺在欲念里头,满心满眼都是怀里的孟鹤堂,只一个个吻频频落在他脸上身上,沉醉在那阵湿润的温暖之中不能自拔。

      孟鹤堂无比贪恋这阵温柔,伸手抚上周九良的侧脸,或深或浅,或轻或重,将他落下的亲吻,一个又一个,动情地回应着。

      “今天晚上我送你去码头,还是原计划,先到江苏。”周九良就这么贴着他的唇,忽然说:“军需的事儿一闹,孟鹤堂的身份已经不能再用了,加之你在北平和上海都露过脸,你们组织上应该也不会再给你安排特殊任务。”

      他顿了顿道:“我知道你们组织向来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早做好了为革命牺牲的准备,可如今形势有变,不必要增加无畏的牺牲。”

      孟鹤堂似有了什么犹豫,不过半晌还是问:“军统打算怎么处理李鹤东?”

      周九良眉头一动,抬手摸了摸孟鹤堂湿润的唇道:“问我这事儿之前,你要不要先跟我说说,潜伏在军统局那个始终在保护着你的人,是谁啊?”

      “抓李鹤东一个人还不够?”

      “你见到国军抓他了?”

      “他在哪儿?”

      “我不知道。”周九良伸手将孟鹤堂揽到身前,扯过一旁的短褂披到他身上,面上本是调笑的模样,此刻却是严肃得没了半点玩笑:“我叫他带你离开上海,他没做到就罢了,还把你领到这儿来,我要是真知道他在哪儿,还用等国军来人抓他?”

      他静静望着孟鹤堂道:“先生,该做的我做了,不该做的,我也做了。你与其担心下落不明的李鹤东,倒不如想想军统局那个始终在保护你身份的人,是不是还能泰然无事。”

      “那你呢?”孟鹤堂忽然问他:“我留在这儿,是不是把你害了?”

      他说着,胸口猛地揪了疼,瞬间有些懊悔了起来:“九良,我是不是害你了?”

      “没有。”周九良从地上捡起衣裤重新穿戴了整洁,习惯性地确认了领口的那第一颗扣子是否完好,这才回身对孟鹤堂道:“孟鹤堂这个人,不过只是军统局怀疑组织份子的目标之一,可你在上海没有大的动作,且所有的行动都只针对日本人,从你身上顺藤摸瓜去判断军统局内的潜伏者,这路子显然行不通。而在局里看来,你也不过只是我的旧情,对此,我会对处座有解释,你放心,除了日本人和我,没人知道你不是孟鹤堂。”

      “九良,对不起。”

      “做什么要道歉?你想我了,我知道。”

      ——九良,我想你了。

      孟鹤堂木愣愣地看着周九良,这句在心里藏了二十多年的话分明从来都没有说出口,他却知道得一清二楚。

      周九良坐到床边,拉过孟鹤堂的手一点一点抚摸过他的指尖掌心,叹息着道:“哎呀,瞧瞧这双手,怎么说来着?纤纤玉指细如葱白。”他说着,眼帘一动抬了头:“连枪都没拿过吧?”

      孟鹤堂一惊:“我……”

      “哎?你说这孟鹤堂的身份要是不能用,我就算哪天去了北平,也再听不到你唱的贵妃醉酒了吧?”周九良全是自顾自的说着,也不待孟鹤堂回他什么话,只将他搀起来替他将长衫穿好,退了步上下打量一番道:“嗯,这身黑色洒金的也好看,比那身黛蓝的厚实点儿,这天气穿正合适。”

      他说着,坐到一旁的沙发上看了眼手表道:“来,趁着还有时间,给你爷们儿唱一个。”

      窗外那最后一道暖阳,正恰到好处地越过窗台斜照在周九良身上,映得他瞳仁的颜色暖成了如琥珀一般的柔和,全部都给了他眼前的孟鹤堂。

      “想听什么?”

      周九良想了想说:“嗯……来段儿凤还巢吧。”

      孟鹤堂听罢也不应他,只随手扯过一旁那方罩在沙发上的红娟儿捏在手中,跟着身段一柔,抬手将自己的整张脸都掩在了后头。

      缎面的长衫顺着他的身型垂顺而下,红娟儿的后头正是一双含情的眸子,带着满满情意的目光:“命奴家在帘内偷觑郎君……”

      他轻轻启口,婉婉而唱,唱尽了满腔的绵长相思,诉倾着满心的爱意痴妄。

      那一方红娟儿忽地随风一起,遮了他的眸,宛如新婚的喜帕,垂垂落到了脸上。

      孟鹤堂跟着身子一软坐到周九良腿上倒进他怀里,轻掀了红娟儿望着他:“只见他……美容颜神清骨俊……”

      周九良握过孟鹤堂的手,搂着他将自己一道藏入那方红娟儿里头:“夫人呐,我是让你唱,不是让你浪……”

      西下的余晖,再是依依不舍,也终该到了落尽的时候。

      偏那一方红娟下,却总道不尽地久天长。

      “九良,我想你了……”

      *

      十一月的重庆,仍是温度适宜。

      阳光直直照耀在军统局主楼梯转角处镶嵌的那面彩色玻璃窗上,倒映着五彩斑斓的色泽将楼梯铺成了一道虹。

      黑色的皮鞋踏上阶梯的那一刻,顿被那道虹染得炫丽缤纷。五彩的色泽倒映在皮鞋主人的身上,将他与那样的绚烂融为一体,称着他并不十分高大的身量,显得那样安静而又美好。他身形挺拔精神奕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也掩不住那股军人独有的正气。一头短发除却头顶烫了些微卷,其余都是修剪得齐整利落,与后颈那一截白色衣领间留了一厘距离,恰如其分的得体。

      最后一节阶梯断在了虹光绚烂后的阴影里,黑色皮鞋没有犹豫地踏入了这片暗影之中,背上的璀璨也渐渐从他灰色的中山装上褪了下来,整个走廊又陷入了一样的沉静肃穆。

      周九良抬手摸向喉前的第一粒纽扣,手指跟着扣住领口向外松了松,在确认了自己的仪容良好无不妥帖之后,这才举步走入那条阴暗走廊的尽头,抬手敲响了门:“报告。”

      “进来。”

      周九良得到回应,拧开门把跟着推门走进去。

      偌大的办公室内,隐约散着一股淡淡的合香味道,高窗将外头的阳光全部带了进来,使整个办公室都变得无比明亮。

      周九良举步走到桌边,将一份用油纸包裹的点心放到桌上,冲着桌后的高峰露了白牙一笑:“处座,给,答应您的上海特产。”

      哪想高峰却是看都没看一眼,目光全都集中在手中的一份报告书上:“特产?上海那地方你还能带特产?”

      “那可不。”周九良掰着手指头道:“蝴蝶酥,五香豆,七宝方糕梨膏糖。定胜糕,海棠糕,太白拉糕牛皮糖。红中华,红双喜,熊猫……”

      “行了。”高峰提过那袋点心放到一边,权当是收下了:“报告呢?”

      “还在写呢。”

      “那还有闲情在我这儿说贯口呢?赶紧滚去写。”

      “哎好咧。”

      周九良话罢,也没等高峰再言语就转身出了办公室,重新换上先前那副悠闲的姿态,踩着那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踏入了方才来时的长梯,最终,驻足停留在尽头的楼梯边上。

      他就着那道虹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黄皮纸的信封,将里头那张薄薄的信纸抽出来,轻轻展在手心。

      那上面只区区四个字,被彩色玻璃透出的那道光,耀得斑斓缤纷。

      ——吾安,念卿。

      《完》

      2020.05.07

      凌晨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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