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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2 ...

  •   22.

      【漫长的一路,两厢无话,时间仿佛变得很长很长,长得叫人恍惚以为,过完了一生。多少次,他应该好好看着他,守着他,哪儿也不去,只用心去爱护他。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起码,那都是他的一辈子。】

      夜月之下,枪火四溅。

      弹雨激起的震耳欲聋,几乎将周遭一切的声音都吞没了。

      周九良依稀念起自己第一次听到枪声的那天,是在他还没有遇到孟鹤堂的时候。那时的他懵懵懂懂,父母还陪在他的身边,辽东的雪还离他很远。

      他跪坐在冰冷的土炕上,趴在窗前看着远处穹空那一片赤红。他望着它们肆无忌惮,几乎快要将目光所及的所有,都吞噬其中。

      “爹,娘,你们快看,西头烧起来了。”他说:“好大的火啊。”

      母亲闻言轻轻将他揽在怀里,跟着关上窗户,温声细语地同他说道:“傻孩子,那是西头归家的日落跑得太急,将天给烧红了。”

      他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看着窗户上破旧的明纸,还有那糊在上头摇摇欲坠的窗花儿。

      西头的火几乎烧着了窗,火红火红的,将屋里的空旷映得同样灼目:“太阳也赶着回家吗?”

      “人走得再远,一颗心终是向往着家的。”母亲轻轻拍着他的背,扯过一床最厚的被替他盖上,声音轻柔,婉婉动听:“你瞧这天儿一黑,月亮就赶着太阳和云朵儿早早回家,星星牵着月亮的手,一道陪着亮了整夜的光。待到太阳睡了好觉,循着光来,正是月儿该回家的时候了。”

      “那真好。”周九良往母亲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笑道:“它赶着它的火,它循着它的光,跑得再快再远都走丢不了。”

      他正是那么说着,感受到母亲的手指轻轻刮在他的鼻子上,话语间满是宠溺着道:“咱们九良啊,日后就是跑得再快再远,也都要记得,终归一定要循着家的方向回来,一定一定要回家。”

      “我知道,有爹娘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有人盼着你回去的地方,那才是你的家。你循着他的光,一定能找到一个人,带你回家。”

      母亲怀抱的温暖,终究叫他忘记了西边烧红的火。当时的他并不知道,正那一声枪响,夺走了他的第一个家。

      父母突然的离开,没有一点征兆,更没有一声嘱咐。他们就那么消失在辽东无边无际的苍白里,无影无踪,杳无音讯,只丢下他一个人,蜷缩在冰天雪地的空旷之中。他彷徨无助,孤立无援,深刻感受着恐惧的嘲讽,与死亡的步步逼近……

      直到孟鹤堂的出现。

      他终于明白了母亲所说的话,知道了他生命里的那道光,终于来将他带回了家。

      “先生,对不起……”

      多少次,他应该好好看看他。

      多少次,他应该好好守着他。

      多少次,他应该哪儿也不去,只用心去爱护他。

      哪怕只有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也好。

      起码,那都是他的一辈子。

      “对不起……是我扔下了你,对不起……”

      孟鹤堂紧了紧周九良握着自己的手,指腹轻轻抚摸在他关节的薄茧与伤疤上。他无法想象,更不敢想象,这个他放在心尖儿上爱着的人,在那一身看似光鲜的军装之下,究竟是何等的遍体鳞伤。

      “九良,你长大了……”孟鹤堂忽是失了笑,未落的泪浸红了眼眶:“在炮火响在家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周九良闻言转过头来,望着孟鹤堂几乎都快要兜不住的眼泪,凑上前将面颊轻轻蹭到他的眼角边儿上:“可是先生,我是个恶人啊,何德何能,能在你心中胜过家国天下。”

      温热的泪水,顺着两人相亲的肌肤缓缓流淌而下,孟鹤堂任由周九良就那么轻轻蹭着,一下一下,将自己的泪全都蹭到了他的脸上。

      本是无论如何都该忍的。

      仓库外头的交火,在这个时候忽然变得弱了。周九良猛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下意识将孟鹤堂护到身后。

      那是军靴的马蹄铁踩在地上所响起的特殊声音,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无非就只有一种可能。周九良的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那扇剥了漆的大铁门,用手背慢慢抹掉面颊上的眼泪,却在未曾松手之际,瞧见了门前松本贤二走来的身影。

      张云雷的那一枪确实是偏得太厉害了,子弹完全没有碰到松本贤二,只将将灼伤了额角,打飞了他的军帽。此时此刻,松本贤二的太阳穴处细细挂着一道血痕,那道被子弹擦过而导致的伤口,对他这样一个出生入死的军人而言实在不值一提,他甚至于是消毒包扎一下都是懒得的。

      外头的枪响,已经完全停了下来。周九良并不知道这样的停战是意味着张云雷已经将杨九郎与杨雪梅安全救走,还是已经被日军完全给俘虏了,他只是那么静静看着信步走来的松本贤二,在迎上他的目光后,微微一笑。

      哪想松本贤二却是越过他,向他身后的孟鹤堂看了过去:“啊,孟先生,您果然在这里。”他似乎是看到他脸上仍挂着的泪痕,略是一皱眉,颇为怜惜道:“我记得中国人好像有句成语叫,我见犹怜。用在孟先生身上,我想一定是合适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走过来就要递上,哪想却让周九良抬手一拦制住了腕子。这是一股不小的力道,直直扎进松本贤二的腕骨头里,这才终于让他将目光定在了周九良的脸上。只是还不曾开口,就听得周九良道:“中国人还有句话,叫擒贼先擒王,松本大佐学中文的时候,老师没教过吗?”

      松本贤二微怔,随即笑着将手向旁挣了开,用手帕擦了擦自己额边的血迹:“这一句,我学过。出自杜甫的,前出塞。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他说着,擦着血迹的手一顿,循着周九良望了过来:“我说得对吗?周科长。”

      周九良露了个再假意不过的笑容,干干露了两排牙:“您可真好学啊,松本大佐。”

      “嗯,是的,一定要的。”松本贤二似好受了他的夸赞,坐到一旁的木箱上,仍是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额角:“我还知道,周科长你曾于黄埔二期毕业,二十岁参加北伐任第三军团长,37年8月升任第五战区第七集团军师长,一直到38年,调军统第三处,任行动科科长。”

      说着,抬眼一瞧孟鹤堂:“至今未婚。”

      “我这履历您记得比我还清楚呢。”周九良一点儿都不意外自己的完全暴露,毕竟军统内部有日军军官级别的名单,日军内部也同样会有军统上下的人物名单,他早从任职起就已经被钉在了日军的必除名单上,什么时候死,怎么死,都不过是早和晚的差别。

      “您这怎么着?打算跟我俩同归于尽?”周九良始终将孟鹤堂挡在松本贤二的视线之外,一点儿都不愿意叫他多看了眼去。他这小孩儿般的占有心思赤LL的展现在松本贤二面前,惹得他一阵嗤笑:“军统驻上海站虽然已经有了行动队,不过,如果能除掉一个行动科科长,我哪怕是为此牺牲,那对我大日本皇军而言,也都是鼓舞士气的。”

      他说着,掏出手枪上了膛,裹着雪白手套的手,轻轻抚摸在枪膛上,只在这瞬息,竟是枪口一转,忽然对准了周九良:“只可惜了,孟先生啊。”

      周九良被他的枪指了面门,半点儿都不慌不燥,就那么上前了一步道:“可惜什么?这仓库就是个活炸弹,你只要开了枪,咱仨一个都跑不了。所以也甭担心他会守寡,正好我领着他一块儿去投胎。”

      “哦,是吗?”松本贤二眉头微动,声音一飘:“那如果,不是我开的枪呢?”

      周九良不由紧了神儿,几乎想都没想转身就要去抓孟鹤堂。然而就在他那么转身的刹那,突然一声巨响炸裂在他耳旁,巨大的冲击猛撞得他几乎踉跄,顿觉得耳边剧痛,一瞬间天崩地裂。

      “九良!”

      孟鹤堂的声音几乎是蒙在这阵塌天里的。周九良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失控,直挺挺就往一边倒了下去,那一刻,天在悬地在转,震天的轰鸣声如斧凿般肆意钻砸在他的耳朵里,那样的疼痛与晕眩几乎在一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感官与判断,激得他忍不住大吼一声,痛进了骨髓里。

      “九良!九良!”孟鹤堂从未像眼下这般清晰的感觉到恐惧,眼泪失控地奔涌而出,烧得他眼眶通红如火。只短短一瞬,几乎要了他的命:“周九良!”

      他亲眼看到了子弹是如何穿透铁门炸在周九良的耳旁,如果不是他回身来救自己,那如今倒在地上的,一定就是他孟鹤堂:“周九良——!”

      “到底是军统局的科长,思维敏捷,反应迅速。”松本贤二悠悠收起自己的手枪,起身走到门前,抬头望着月色叹道:“能在那么多场战役中活下来的,果然不是等闲之辈。孟先生,您听我的成语,是不是用得更合适了?”

      孟鹤堂俯身紧紧将周九良护在身前,听到他痛苦的哀凄如被生生剐了心,疼得几乎顺不上气来。松本贤二就那么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望着这个往日里总是温和谦逊的男人,眼里竟露出了那样痛恨又哀伤的目光。

      可真新鲜呐。

      他抬手招来外头的士兵,嘱咐细详欲将两人带走问话,毕竟这才是他此行的目的——一个活生生的军统局行动科科长。

      然而就在士兵还没来得及离开原地,一辆不知从哪儿来的黑色轿车竟是突然从暗处疾驰而来。松本贤二大惊之下根本不及躲闪,直被那辆车撞得结实,连同那士兵一道被撞开了好几米开外。孟鹤堂愣神间,仓库外已是重新亮起了枪响,驾驶座上的秦霄贤慌慌张张跨下车,胡乱躲着这阵弹雨好不容易才到了孟鹤堂身边,一把将他和周九良从地上拽了起来:“上车!快上车!”

      孟鹤堂再不得犹豫思量,用尽了力气将周九良拖上汽车。秦霄贤忙乱之际,操起一旁的灰砖想也不想就朝不远处挣扎的松本贤二猛地掷了过去,那一下竟正砸在他流血的额角上。

      “死吧小鬼子!”

      他愤愤骂了一句,打着趔趄上了车,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一口气从这阵枪林弹雨中冲了出去。其实他从未想过上海这一行会凶险到要在枪眼下头讨命,一双手紧紧抓在方向盘上,脚下更是将油门踩到了底。

      可渐渐的,腰腹上撕裂的疼痛一下比一下清晰的刺激着他的感官,他不敢想,更不敢停,直到意识模糊眼前发黑,终于撑着最后的一丝力气踩下了刹车,猛地停在了荒无人烟的入城大道上。

      这一记刹车把孟鹤堂吓坏了,忙扶住身旁的周九良生怕他栽到前头去。而也正是因为这一记刹车,迫使了周九良醒过神来,探身一抓秦霄贤的肩膀吃力唤道:“贤儿……?贤儿……?”

      秦霄贤趴在方向盘上虚弱喘息,动作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一个字都没来得及吭,就笔直往副驾驶倒了过去。

      周九良暗道不好,用手捂着自己的耳朵下了车,忍着晕眩趔趄了几步才绕到驾驶座打开门,竟发现秦霄贤不知是在什么时候疏忽中了枪,腰腹处早已被血染湿了一片。周九良本欲俯身去拽,可耳朵的剧烈轰鸣痛得他脚下忽然一软,几乎就要跌到地上。

      好在孟鹤堂眼疾手快地将他搀住,这一下,跌得并不太狠。

      “帮我……帮我把他拉开……”周九良拼命抑着疼痛,咬牙道:“我得……救他……”

      孟鹤堂就着昏暗的月光,却是能清楚的看到周九良领边的白色早已被耳朵里流出的血浸了个透。他知道耳朵深处的伤口正在时刻刺激着周九良,这剧烈的疼痛之下,伴随的更可能是常人所无法忍受的强烈晕眩。周九良脚下的每一个趔趄,那从齿间溢出的每一声痛楚,都是在失衡与剧痛之下的挣扎。

      “九良……”

      “快……快点儿……”周九良全然顾不上自己还能否站起来,只是一味催促着孟鹤堂去将秦霄贤拽出来。孟鹤堂不愿在这个时候同他拧脾气,依着他的话将秦霄贤从驾驶室挪到了后排,可还没回身去搀人,竟是叫周九良从背后一推,整个摔进了后座里。

      他惊恐地挣扎撑起身体,还未等将情形判断,汽车竟是重新起步上了路。孟鹤堂顿慌得失了主意,忍不住大喊道:“周九良你疯了?!”

      “别喊……耳朵……疼……”

      “你不要命了?”

      “嗐……身外之物。”

      命是什么?早在他头一回拿起武器冲上战场的时候,就不存在了。

      周九良笑了笑,牵着自己仍留的最后一丝理智,仅凭着残存的视线与感官开着车。他眯着眼睛试图辩清前方的路,车身因为他的失衡略有些晃动,然而却是正常驶在路上,一路直朝城内开了过去。

      月光铺开了一条惨白的路,引领着他不知疲倦与痛苦的奋勇向前,他所要去的地方,是他现如今唯一能去的地方,而他要找的人,也是他带着秦霄贤与孟鹤堂唯一能找的人。

      漫长的一路,两厢无话,时间仿佛变得很长很长,长得叫人恍惚以为,过完了一生。

      可忽然,周九良停下了汽车,抬头望向后视镜中孟鹤堂那双沁满了哀伤的目光。

      他凄凄一笑:“先生,不光是你,其实我早也知道……当炮火声响在家门口的时候,咱俩的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了……”

      他白了脸上的血色,白了唇上的血色,却唯有通红的双眼,噙着泪光:“对不起啊……等下辈子,如果你还愿意的话……我还是一样爱你……”

      他颤着手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孟鹤堂从后排搀出来,双手就那么紧在他双臂上,哑声凄道:“走……离开上海……走得越远越好……”

      说着,只一个用力,轻易便将他推离了自己。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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