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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百年·番外·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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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陆百年。”
“年龄?”
“十七。”
军校政审,跟审犯人差不多。江苏七月,屋里闷得像蒸笼,中间摆两张连排的桌子,后头坐三个军官。
问话的上尉抬头看他一眼,男孩站着标准的跨立,汗透前襟又挺得笔直。
服从性良好。
上尉刘长安得出这个结论后,稍微舒了点心。他面前摆着这个人的从出生到高考的全部资料,他一眼看见这个大男孩的高考成绩,露出个亲切的笑脸。
“学习不错,为什么报考国防军校?”
“从小仰慕人民军队,保家卫国是公民义务,还有受家里长辈影响。”
后半句引得一个正翻资料的少校抬了眼。
“哪个长辈?当兵的?”
“我爸爸,原红三军四连炮兵,打过对越战役。”
少校和刘长安都带了笑脸。成绩优异,体检合格,出身良好,这种综合素质过硬的兵源没理由不要。陆百年在这儿一站,不像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青年缩着脖子叉着手,陆百年模样周正,是军人一眼看去就喜欢的类型。
刘长安觉得没问下去的必要了,要不是纪律规定,他都想走上去跟这个大男孩握个手说声欢迎加入人民军队。
“国防院校跟大学可不一样,里头的苦你想象不出来,你念书不错,能吃得了苦吗?”
“我能。”
“首长,您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刘长安转向身边的少校,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生硬了。陆百年暗里咬着后槽牙,后背沁了层细细密密的汗。
陆百年的眼睛总去看那个未发一言的大校——大校从他进门到现在连眼睛都没睁,一摞资料没翻开过,人和睡着了一样正闭目养着神。
少校想了会,往陆百年的政审表上画了个五角星,摇摇头意思是没什么了。
“成、那没什么了,陆百年,你可以回去等……”
“等会。”
大校哑着嗓一开口,陆百年反而松了口气。
刘长安脑海里弦一绷:“……首长。”
江望潮从坐下就没说过几句话,刘长安数过,他这个老首长一上午总共睁过四次眼,一睁眼就完了——等那孩子一转身出门,睁着眼的江望潮就会说一句“这人不要”。
刘长安真不忍心——这四个孩子偏都是他觉得不错的,不知道人家三言两语里哪得罪了江望潮,他真没料到江望潮在这当口又睁了眼,他的五角星刚画到一半。
他真舍不得让陆百年滚蛋,一声首长带了点哀切。
江望潮倒没睁眼。
“场面话谁不会说,你以为考卷上答题呢?”
“……不是场面话,首长。”
“放屁,”江望潮睁了眼,“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刘长安后背一凉。
“你知道你老子打过仗,那你知不知道他身上几道疤?你是见过他军功章吧,你这年纪就是好逞英雄。仰慕人民军队?你凭什么仰慕,你这辈子出过这清源县吗小子,你见过兵吗?还仰慕,狗屁。做人得诚实点,你这号人我不要,滚蛋。”
江望潮盯着陆百年。
刘长安觉得陆百年还能站着就不错了,心里想这孩子真是倒霉,江望潮用眼睛就能杀人。
“……首长。”男孩吸了口气,可声音还有点抖,“我爸爸腿上嵌着两块弹片,是在老山上踩了雷。我没见过他的军功章,他说死了的人才是英雄。我没出过清源县,但我见过兵……十年前清源夏天发大水,解放军把我从屋里抱出来的。”
少校悄悄拍了拍刘长安的腿,示意他放松点。江望潮抓起档案往一边桌子上一扔。
陆百年缺血似的头晕,好像胸口给撞了一锤,无力感丝丝缕缕渗进骨头缝里,他看见自己的命就给轻飘飘捏在这三个军官手里。
“我不要你。”
“……”
“还不滚蛋,等我请你?”
陆百年站着没动,冷不防江望潮一推椅子站起来,陆百年下意识退了几步。
“赖着不走了?那赖着吧,门后头,去,俯卧撑撑着。”
陆百年有点恍惚,听到这不明就里的命令,真乖乖就去墙根趴下了。江望潮跟过来一脚踩他背上,把陆百年的胳膊压成直角。
“你嘴太硬,还不老实,想清楚再跟我说话。”
江望潮坐回去:“下一个吧。”
外面的人一推门,把门后的陆百年遮得严严实实,走进来一个甩着膀子的小胖子,吸口气收腹挺胸,在屋里站成个滑稽的军姿。
“名字?”
“王伟!”
……
陆百年努力撑着,过一会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匀了点注意力听别人的回话,越听越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后来的几个人说的和他没差几个字,从他们进门到出去江望潮一声都没吭。
刘长安也不大自在,门一关他就能看见后头的陆百年。进来又走的人换了几茬,这小子还硬撑得挺标准。他是个文工干部,军中典型当妈的那号,对陆百年越看越喜欢,嘴上没法说什么但眼睛老往门后瞟。
陆百年在心里数数,刚五百手臂就发酸,数到一千胳膊就开始抖,到两千的时候动作已经走样了,数到三千陆百年的眼尾慢慢泛起红。
陆百年后知后觉地感到荒唐。他先前看见江望潮觉得他威严,他一开口陆百年又觉得他匪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个大校,又为什么平白在这受这种屈辱。
但他不能走。
门又“咣”地关上,没下一个了。这一个县审到下午两点多,几个人都还没吃饭。
少校和刘长安交换着眼神,没人吭声也没人动。江望潮把一摞档案上上下下在桌上磕整齐才站起来,走到陆百年身边蹲下,看着他膝盖都快跪到地上去了,全靠少年那点自尊心硬撑着和地面留了一条缝。
“想清楚了吗?”
“……”
“你还能吃苦吗?”
“我能。”
“再说一遍,为什么考军校?”
“仰慕人民军队、保家卫国。”
江望潮简直有点恼:“我不爱听这场面话!”
“实话、首长。”
江望潮索性盘腿坐下来:“行,我知道你小子嘴硬了,算我信了行不行?”
“……”
“就算是实话你也没说完。陆百年,你要还想进这个门,给我在这儿把话说干净。”
汗还在往下滴,水泥地上的一滩干了又湿。陆百年的头快低到地上去,江望潮看不见他表情,但看得见那液体忽然滴滴答答落得不寻常地快。
“……读军校省钱。”
“大声点。”
“读军校不要钱……首长、我爸养我太难了。”
“噢,为了钱是吧?”
“……”
“国家管吃管喝,毕业了还分配工作,这好事上哪儿找去,是吧小子?”
刘长安心里有点难受,穿上这身衣服各有各的苦衷,他心知肚明,何况思想素质将来是会教育的,没必要现在这么蹂躏少年的这点尊严。
“别哭、我最不爱看男孩掉眼泪!你可真有种,憋回去、陆百年!委屈了、这就委屈了?以后这委屈你得天天受,这罪得天天受!”
江望潮简直有点恶毒。
“我是老山上下来的,身上两块钢板。现在咱们可太平了没几年,你就算不打仗,到老了也一身病一身伤,这碗饭不好吃。”
“我吃得了。”
江望潮拿指头点点他小臂:“你胳膊上这么多疤瘌,怎么弄的?”
“……”
“别装哑巴,你再敢有一句不回话我立马撕了你档案。”
“高考完……工地上当的钢筋工。”
江望潮低头看他:“陆百年,你人生还长得很,你得想清楚,进了这个门就是把青春压到枪膛里去,有这个必要吗?”
“我想清楚了。”
“行行行行……行了滚起来,滚出去。”
陆百年趔趄着执行命令,站起来第一件事是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走出门时好像一场溃逃。
“首长,您这算什么事呢?”
江望潮坐回去,手撑着揉了揉眼,他心里说陆朝阳陆山炮……你还真舍得。
“我舍不得。”
“首长您说什么?”
“我说我舍不得,这种孩子放到哪儿不能成事,干嘛非把人家圈到咱们这高墙里头呢?”
“我说首长、您这思想可不对吧!时代不一样了,钢铁长城就该用好钢。”
江望潮摆摆手让他闭嘴:“得了得了、帮我看一眼,他家有几个儿子?”
“稍等会儿、陆百年,陆朝阳……有俩。首长您是要还是不要啊?”
“俩……行。”
江望潮潦草地画了个五角星。
“家访的时候你跟他老子说说,别再让上工地了,万一磕了碰了到时候复检再给刷下来。”
刘长安乐得咧开嘴:“我就知道您乐意要!”
“放屁……档案留着,我还得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