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坡》云归暝

19、第十九章

　　我一遍遍整理着装，擦亮每一颗金属扣子。这是我第一次获准穿常服，不沾泥和雨水，第一次这么干净。皮鞋和作训鞋踏出的声音都不一样，上衔这一天我们迎着日出带出，西北秋季少见的晴天，头顶是没有沙尘的湛蓝天空。
　　授衔是军旅生涯的大事，我紧张，但不多么激动，应该是我迟钝的缘故。操场上列成方队，大檐帽压在头顶盖掉我一半视线，军歌嘹亮中行注目礼，看着国旗和军旗招展着升到空中。
　　作训股的军士官全部在场，陈连长走上高台讲话，我其实挺喜欢他讲话，不打官腔又干脆利落，还有这回他没说要弄死我们。
　　“……授衔了你就是一名人民子弟兵，这个序列无上光荣。以后你们只有给军旗增光的义务，没有给它抹黑的权力。”
　　我们站着杀气腾腾的军姿，仰头看着台上。我们迎来了最长的一次点名，指导员拿着名册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点到了，每个被点到的人吼叫着回答“到”。没有云的天空阳光格外刺眼，礼兵迎来八一军旗，宣誓后在军旗下由班长给新兵授衔。严良将一道杠的军衔别在我肩上后给我敬了一个军礼，抬手还礼的这一刻我心里后知后觉地破开一点混沌。
　　那份荣誉感没有两个小时又被收进柜子深处，换上体能服我们又开始训练，授衔前后最大的区别是训练量又加大了。晚上我们开始进教室学习战术和轻武器理论，多了防化、擒拿格斗等等好多科目，政治教育重点增加了保密条例学习。
　　授衔后过了两天，指导员从战地救护课上把我叫走，我很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误，结果指导员带我进了办公室。里头有三把椅子和一个我不认识的军官，指导员让我坐着。指导员是个很可亲的人，但毕竟也是连级干部，面对面坐着我压力很大。
　　“哎这位小同志我们又见面啦，认不认得我了？”
　　我注意力全在指导员身上，没顾得上看那个拿着纸笔的军官，他冷不防一说话我不知所措，一看到他肩章上两道杠居然是个校官。
　　“我接那么多兵都还记得你，‘西柏坡’同志在我们76军还习惯吗？”
　　他叫我西柏坡我倒有点印象了，我没见过几个校官，已经很模糊的记忆筛了一遍我想起来他是我在体检时见过的那个接兵干部。那时他穿的军绿常服，现在是和我一样的荒漠迷彩，我没想到火车走过半个中国会在这里见面。
　　“清源县的兵每年都是我去招的，我们是老乡。放松一点，师部下来关心新兵生活，你不用那么紧张。”
　　我坐得还是和钢板一样直，校官笑笑就转头去和我的指导员说话。
　　“这个兵你要好好带，清源招兵的坦克师还想把他要到辽宁去……他还在地方的体检时候我就见过，思想上和服从性上都很突出……你知道机步旅特功六连连长陆百年？陆家这是一对打虎亲兄弟。”
　　指导员笑吟吟回着“知道”，僵坐着的我愣住了，我藏着掖着的事情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秘密。其实事实就是这样，上下之间是绝对的权力和绝对的服从，就像校官那时在县城大院里和另一个人闲闲散散讨论我的分兵去向，上级的三言两句里，一个人的命运就被这么轻飘飘地定下来了。
　　校官确实是来了解情况的，列兵上衔以后的思政工作很关键，他把指导员和我的每句话都做记录。结果指导员问我衣食住行和训练情况，我都只能干巴巴说个“挺好”。
　　“你这样可不行，伙食上好你得说个好法，有什么不满的要勇于提出来，在这间屋子里面没有别人。”
　　我又憋了半天：“……昨天晚上那个牛肉丸子特别好。”
　　他们两个人就都笑了。校官翻许多文件夹，问了我很多问题，他们问完了觉得不够，就让我自己多说一点，有什么意见都可以提。我是想说我睡不够、训练苦，但又觉得这些都是很废话的东西，说了也没有用。校官和指导员看我的眼神都很真诚，我被看得不好意思，努力思考中我真的想到了我想说什么，说出来也许不合适，但我到底是年轻没顾虑。
　　“我觉得别的都可以适应，可是我觉得打兵是不对的……让我们罚跑圈罚上杠都可以，但是老兵那么打我们我心里不舒服，就是、那样就让人没有尊严。”
　　本来带着笑的校官目光一下严肃起来，指导员脸色也有点变化。
　　“这个问题很严肃，上级指示是要坚决改正的，你下去务必把这个事情好好整顿……你具体是说哪个老兵呢？你班长是谁？”
　　校官真的翻开一页看着我的眼睛，拿着笔准备记录，我比指导员还慌，我的意思根本不是要举报严良，我不知道被他记下来会有什么后果，要真损害到严良身上我只能去撞死算了。
　　“不是我，我是看到别人的……”
　　“你看到的是谁？”
　　“……忘了。”
　　校官目光如炬，看了我一阵终于把本子收回去了。这次会谈多少有点不欢而散，会后指导员把我留下来做了个单独谈话，但依旧很亲切，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你心里是不是还介意严班长那天……”
　　指导员指了指自己的脸，我知道他什么意思，接兵那天严良当众把我打破相的伤已经快好了，在我眼下留了道轻浅的印，指导员没等我回答自己说下去。
　　“严良对你们要求严格，但他真是个难得的好班长，也许你还不理解……他的老连队正在军演，以严良过硬的军事素质是可以拿到三等甚至二等功的，他已经是老兵老士官了，他还是选择来带新训……”
　　“不是的、指导员，严班长特别好，我从来没怪他。”
　　指导员松了口气：“陆百坡啊……你说的这个问题也是存在的，三个月的新训要把你们从地方青年变成合格军人我们压力很大，班排长们脾气确实会急躁，他们不想你们下连以后受更大的委屈。其实老兵也是这样过来的，你没见过以前作风彪悍的老连队……”
　　我没说话，心里觉得非常扯淡，难道说因为老兵以前挨过两个耳光，所以现在打我们一个耳光不算什么？指导员可能看我没听进去，就换了个话题。
　　“陆百坡，你是有文化的人，想的事情会更多。我很欣赏你这样的兵，但是你这样想得多也会吃苦头的。陆百坡，参军这个事不像你考大学，新兵里面什么人都有，有你这样的好兵但是也有笨的和刺头的，这里也不是让你发扬个性的地方，如果让我们像对待学生一样搞因材施教，我们是没有时间的，部队最缺的就是时间，时间就是战机。”
　　指导员和我耐心说了这么多，有的话我是听得进去的，但是垂着头也不知道怎么回。指导员又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
　　“我们现在做的事当然有可能是对的也有错的，你要先经历过才有发言权，你还太年轻了陆百坡……回去吧，要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