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栩栩如生的栩如生

10、离人。3

　　屋内传来了一阵东西碎裂的声音，章策退开几步，重重叹了口气。

　　“进去吧。”章策甩了甩衣袖，自顾自进了门。我站在他的身后，屋内的女人趴在桌上，墙角叠了几块被染成浅棕色的碎瓷片。章策神色自若地处理好那片狼藉，带着我坐在了女人对面的木椅上。

　　女人从进门开始便盯着我一言不发，眼神呆愣愣的。

　　我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愣在原地，以同样的目光回望她。

　　她的身体轻颤，泪水在脸颊上悄无声息地划下。

　　“于……”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又改口道，“孩子……”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把视线转向了地面，又有些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

　　她有些激动地站起，踉跄两步把我抱住，哭声逐渐从嗓中泄露出来。

　　对于母亲这个角色，我的内心一直都不甚明确，过去觉得母亲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理应好好报答，可和母亲分离时，不舍之情却仅仅持续了数日，如今再见，比重逢的喜悦更强烈的竟是一种陌生无措的尴尬感。

　　我轻轻抬起手，拍打着她的后背，余光像是求助似的瞥向了章策，心中对于自己的谴责汹涌不绝。

　　小馥，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冷血？

　　这是蛇的天性，一辈子都改变不了。即使是关系再亲近的人，也会被很快忘却，埋没，被自己疏离。另一个声音缓缓响起，在脑内盘旋。

　　章策没有理会我的目光，自顾自蹲下身子，将右手抵在地面上，一缕暗红色应势而出，从他的指尖迅速沿着地面窜向我，一阵痛楚蔓延开，我痛苦地闷哼一声，这时她才松开了我的身体，有些慌乱地拂着脸上的泪水。

　　我看向地面，片刻之后，一股纯白色从我体内溢出，汇聚成一个微小的光点。

　　那是先生的灵气吗？我皱着眉，紧咬牙关。

　　“章策……章策？”女人有些焦急地揪着章策的衣角，“你在干什么？”

　　“别碰我。”章策没停下动作，把那抹亮白色的光点汇入女人体内，“去坐着……晁之。”

　　女人似乎是被一股强大的推力所迫，跌坐在椅子上，手脚慌乱地试图挣扎。

　　似乎是适应了这样的过程，体内难以忍耐的痛感逐渐减少，片刻之后便消失了，章策这时把手抬起，在我身边围绕的雾气在瞬息之间散去，他站起来，并未顾及我，眼神直直地盯着我身后。

　　女人和他对视片刻，缓缓闭上了眼睛，不过几秒钟，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椅子上缓缓起身。

　　章策把手臂抬起，宽大的衣袖将我的视线隔绝，女人这时才轻哼一声，随着脚步声轻响扭到铜镜旁。

　　“真麻烦……”她停顿了片刻，“我出去了。”

　　章策不知说了句什么，被挤进在关门时门框的吱呀一声之中。

　　“她……刚刚是被另一个……”

　　“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去床上。”章策打断我。

　　我的指尖不禁颤动了一下，仍然站在原地，不知道他说的“去床上”意指什么。

　　“答应我的条件这么快就忘了？”章策挑了挑眉，索性坐在椅子上，“还是你想在这里？”

　　“……”我从他身旁穿过，坐在床沿。

　　章策起身，将指尖探向我的颈部，手腕突然发力，我的喉咙被他扼制住，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让我头脑发晕，头部撞上一块绵软的布料，紧接着便被一股力量钳制在床上。

　　章策只是草草地在我身上亲吻了几下，似乎觉得我毫无回应的表现太过无趣，放弃了继续下去的念头，他坐在床头，过了很长时间才吐出一口气。

　　“你睡吧。”他起身便要离开。

　　本想问一句他的去向，话语还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回去，我本不应跟他扯上过多关系。

　　不知不觉中，我陷入了睡眠。

　　不出所料地梦见了先生，可这次却只是一个背影，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去，或是在原地叫他一声渐川。那个身影自己缓缓转过身来，面孔泛青，眼窝深陷下去，看起来像是冥界的鬼使一般，他朝我低低地笑了一声，打着颤的声音把空气都凝结。四周的竹木桃花都如利剑一般直直刺向我的心脏。

　　我从梦中惊醒，伴随着紊乱的气息，下意识想寻找先生的体温，却只触到枕边的一片冰凉。

　　在这间屋舍内的生活比起先前无趣得多，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独自在家中，章策隔三差五地在夜里出去，带回些气味刺鼻的草药。而晁之除了喝完药后的一段时间会和我待在一起渡灵，其余时间都不见踪影，最近见到她的频率愈发减少。

　　在床边独自站着时，我总会忍不住拿出那张存放在怀中的纸页，将上面寥寥无几的字翻来覆去地看。章策说修渡成仙需要不短的时间，却没有同我说过具体要多久，或许是下一个元日，再下一个元日？在他们的眼里，只要不随便浪费自己的命，也许几千几万年也不过一瞬而过。

　　可若真是几千几万年不得见到先生，我也许会忘记他吧。我轻轻晃了晃头，手指不自觉地蜷起。指甲根部延伸出几条细小的暗红色纹路，一路延伸至手腕，像一层敷上去的薄膜，却无论如何也除不去。

　　屋外的桃树落了些叶子，顺着溪流飘向下游，灌注进一个不大的湖泊中。

　　夏天要到了。屋外枝叶变得愈发茂密，除去和章策待在一起渡灵，其余时间我只能在四周的林木中度过，溪流旁的草丛中隐着一个兔子窝，里面偶尔能看到几只蜗居的兔子，或许是出于怜悯和后悔，我时不时在窝旁堆些草根和块茎，让它们用以充饥。野草长势极快，把窝很巧妙地遮蔽起来，兔子也长得越来越大，似乎是熟悉了我的身影和气息，渐渐愿意从洞中蹭出来和我对望几眼。

　　这也许是如此生活中唯一的一点消遣了。先生之前或许也是如此吧……

　　我晃了晃头，把剩下的草籽撒在它脚边，站起身子。兔子抱着草籽埋头啃，我也无心去打扰，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撩拨着周围的草束，手指渗出的暗红色早已占据了大半个指甲，看上去有些瘆人。

　　风凌冽地吹了一阵，环境中忽然透出一种令人眼眶发酸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温和地贴近体侧。

　　是竹子的气息。

　　我有些仓皇地抬起头，目光触及到的地方正立着一个纯白色的身影，就隔着一条溪水，静静地驻在一颗树后。手上的动作骤然停止，我只能蹲在地上直直地望着，看着他消瘦了不少的脸庞，狠狠地抬起手掌抹了把眼睛。

　　先生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眼神如初次见面那般，除了平静的温柔再不带半点他物。

　　过了许久，我才从地上支起身子，将还在觅食的兔子赶进洞窟里，一步一步地穿过小溪，溪水透过衣服，将凉意传达至肌肤，腿部也因蹲下身子时间太久而变得不听使唤，我无暇顾及，跌跌撞撞地走到他面前。

　　出乎我的意料，每朝他靠近一步，我的头脑反而越来越清晰冷静，直到他的面前，我闭上眼睛，对自己强调着。

　　不能功亏一篑，小馥。

　　先生将我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我有些局促地紧抓着衣袖，正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被先生的话先打断。

　　“你就这么想永生吗？”他语气平淡，不带半点感情，像一股凌冽的清泉，“小馥……”

　　直直逼来的话语又忽的软了几分，撞在胸腔，发酵出一种熟悉的痛楚。

　　“我……”指尖嵌进掌心的软肉，刺痛感却无法减少内心的焦灼。

　　“他给我灵气，我给他身体，这笔交易很划算。”我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可明明这具身体本不属于我。

　　他眼中的光淡了下去，上前一步替我拂去眼泪，不再言语，转身缓步离去。

　　“渐川……”我叫住他，眼眶愈发红了，“等等我，很快很快……”

　　他并未回答，只是留下了一个笑容。模糊而隐晦，和梦境交叠，亦真亦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