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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始。 ...

  •   我无法感同身受先生内心的怆然,却每每不得不从心中勾起这段由我亲手酿造出的悲剧,而后辗转反侧,怀而不得已,痛而无以止。

      一个人永生,有什么意思。

      于记忆里已经模糊了的时间线上追溯,我和先生邂逅于茫茫雪原之上。再没有什么比被一只鹰打碎了冬眠中的混沌更让我绝望的了,露出尖锐的牙,我狠狠地咬在它的翅膀上,毒液将会沿着血管流入心脏,缓缓地印证着生命消逝。但在这之前,我被抛下山崖,利爪划开皮肤,从体内散出一股血腥味,我把身子紧紧地蜷缩,徒劳延缓着不可避免的死期。

      青山被雪覆盖了一层纯粹的白,正是在那片刺眼而寒冷的白中,先生一袭青衣,径直向我走来。先生的脚步太过轻缓,小心翼翼,以至于回想起那时,那片残酷的雪也被温柔所包覆。我就这样狼狈地躺在雪中,被他捧起,腹部的伤口传来灼烧般的刺痛,血一滴一滴向下坠落,雪地里湮着一片红。

      “流了这么多血,是受伤还是吃了人?”他开口道,声音如凛冬里仍悄然流淌着的一股清泉。

      这是我第一次和人类如此接触,也讶异于能够理解他的语言。残存的本能让我顺着他的衣袖钻进去求得一点温度,我迅速地贴着颈部咬了一口,纵使毒液已经残存无几。人类的体温使冻僵的身体略微好转,我无力再逃离这片温热,脑袋放空地静候着。

      “受了伤还这么有精神。”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笑,“跟我回去吧……看你如此活泼,以后叫你小馥如何?”

      我看着他,不知如何作答。我原有名字,叫做于宴。那是亲族被残害捕杀后所剩无几的掌权者对于新生的无奈和放弃——同时也放弃了他们自己。

      于宴。见食于宴。无论是被生吃活剥,亦或浸泡在烈酒关进中药铺子都只沦为人们酒杯和餐盘中的茶饭消遣。我出生的那一刻,便好像已经注定了唯一的结局。所有的长辈,除了母亲,似乎都对这个结局深信不疑。

      提到母亲,我的心底竟只剩下浅浅的无奈和哀痛。家族里的长辈不愧于冷血动物的种属,对着母亲露出尖恶的獠牙,逼迫她放弃不应出生的我——饥寒交迫的冬天,猎物早已所剩无几了。母亲执意未将我抛弃,她的固执与掌权者的胁迫促使她离开了族群,从此孑然带着出生未几日的我生存。苦于瘦弱和年幼,每每看见母亲被欺辱得灰头土脸,我却无力为她挽回些尊严,她仍一直坚守着我,仿佛世间我已成了她的全部希望。

      可在那个快入冬的傍晚之后,我再未见到过她。明明她嘱咐过我,让我蜗居在洞穴中等她回来。

      我想她大概是解脱了。从那天开始,雪便一直下个不停,生理需求使我陷入了冬眠,直到此刻。

      眼前的先生未免太与众不同,只身处在荒郊之地就隐隐透露着他的不凡,求生的欲望让我轻点了一下头,不顾是否会落入下一个更加残酷的陷阱。不过片刻便到了那位的居所,单薄的茅屋四周,积雪被打扫地干干净净,堆在篱笆旁,已经化了大半,亮莹莹的,露出一片芳草萋萋。明明是在冬天,我正奇怪这草的长势,先生已了推开门。

      屋内也只简单修饰了一番,除去张小床和桌椅,只有炉火还能带来丝丝暖意。

      无故被咬了一口也不愠不恼,反倒是异常的温柔平静,又独自住在这种地方,先生或许不是那类荒淫无度或是累于苛捐杂税而不堪痛苦的人。

      先生善医术,动作轻快地替我上了层药,又包扎好伤口,起身拾掇出一个棉絮堆出的小窝,把我安放进去,身侧的温度十分舒适,将窗外的寒风隔绝开。我探出头望着,先生似乎是个好人。

      “嗯?”先生似乎看到了我探起的脑袋,笑着靠近了一些,“我不会伤害你。”

      “小馥是我在这个冬季捡到的唯一一只动物。”先生把目光垂至指尖,轻轻摩挲着,似是自言自语,“我很欢喜小动物,所以见到有些需要帮助的小东西,就想带回家,顺便让它们陪我一段时间。”

      “也许是只身久了,会有些孤独吧。”

      “不过今年的动物都很机灵……只有小馥被我捡到了。”他将手握拳垫唇下在笑着,肩部因笑声而微微颤。

      我有些羞愤地把头枕在棉絮上,心想若是我不机灵早就被不知何处降临的山鹰吞吃入腹了。

      先生像是听见能我的心声一般,肩部颤抖的幅度更大了些。

       天气渐渐回暖,冰雪消融,我的伤也渐渐长好。

      先生似乎每日都忙忙碌碌,常常出门打理他的树苗枝丫,又不时从屋外抱进来几捆干燥整齐的柴火。但最多的时间,还是捧着几卷竹简,盯着上面的墨色细细看着。我总在桌边看着先生,他的眼神沉稳而细腻,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指尖轻轻抚过竹制细条上的纹路,神色专注地沉浸其中。

      即使伤已好了大半,我仍终日无所事事,对先生潜心琢磨的东西便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悄悄探起头望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色字迹,丝毫无法理解,却只是觉得上面的字一个个排列整齐,笔锋凌厉,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先生每每盯着一卷就是好几个时辰,我从窝中悄悄爬到书桌上,歪着脑袋想看得更仔细些,先生的目光从其上移开,看到我的身影,眼底似乎有一瞬间的呆滞,又慢慢碎成了细微的温暖和欣喜,他朝我伸出一截指尖,笑到:“小馥要一起读吗?”

      我看着先生,犹豫了片刻,顺着他的指尖向上,慢慢游走至肩头。先生将竹简举的近了些,眼前被放大的陌生字体带来了一种微妙的感觉。先生指着其中一个字,道:“这个便是‘馥’。”

      我看得并不明白,只觉得那个字笔画很多,看起来却有一种沉稳内敛的形态。

      “‘馥’一般指的是花的香气。”

      “为什么取这个字为名吗……”先生自言自语着,抬起手轻轻触了触我的头,“因为可爱。”

      文字确实是一种十分神奇的东西,能消解时间,亦能令人痴迷其中无法自拔。或许还有之前一直疲于奔波逃命而心惊胆战的缘由,如今便更想静下心来专注地做些什么。

      先生便时不时交给我些字词发音和其中的意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在先生的身侧总有一种异于别处的感受,温度要高不少,伤口愈合处的感觉尤为明显,像是细胞生长过快而导致有些发痒。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先生似乎能感知到我的心思,并且了解我能理解他的话。

      伤口的痂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脱落,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仔细端详着身体,青色的底儿上点了两条白纹,如以前一般光鲜。

      “小馥。”先生放下书简,轻唤着我的名字,“小馥。”

      “你想何时离开,我便将你送回去。”

      我抬起头望着先生,有些不解。

      回去?去哪里……

      外面无牵无挂,唯一可怜的母亲也早已不知去向,周遭雄鹰猛禽危险四伏,机关囚笼百般算计,早已把我所渴望的自由和安定抹得一干二净。

      要回到那个阴暗逼仄的小洞穴里吗。

      和先生待在一起,不必忧虑明日生死今日存亡,甚至能草草了解些人类的学问,乐得清闲。

      我不愿。轻轻摇了摇头,我伏下身子,看着先生手中握着的竹简,心中惴惴,不知其此言何指。

      先生站起身走来,握着竹简的手指骨骼分明,纤细修长,却又透着不带任何锋芒棱角的温柔。

      “我并没有要赶小馥走的意思。”,先生伸出另一只背在身后的手掌,“小馥愿意留下来和我作伴,我自然是高兴的。也算帮我消解些寂寞。”

      我把头枕在先生的手掌上,温热的触感让我回忆起那个刚刚轮转过去的冬天。

      先生是个十分擅长解读情绪的人。我吐了吐信子,缓缓闭上眼睛,心安下几分。

      在先生这里,不必到处畏畏缩缩,躲藏在拥挤的缝隙间,甚至可以称为无顾无忌。先生从不管束我的行为举止,也很乐意和我说话,也许在这里,反而能觅到我渴望的自由的片只形影。

      “小馥,你若是化作人形,一定是个美人。”

      我以为先生又在打趣,并未给予回应,只是把身子蜷的更紧了些。

      “小馥……你可想成人?”

      我恍然睁开眼,看着先生平静如常的眼眸。脸上却无半点调侃的笑意,反是有几分不易察觉的严肃。

      想。

      十分想。我也曾偷偷奢望和人类平起平坐,和平共处,也幻想和先生说说话,真正意义上去学些先生手中那些“之乎者也”。我想追求作为一个生灵应被承认的权利与尊严。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望着他的眼睛,怕这一切只是先生的玩笑话,可直觉映视着,先生确实有这样的能力。

      “我可以帮你……”

      话音在我脑海一遍遍重复,未曾落下,当时的我断然无法料到,这句话在我心上如钝器般,划下了永生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痕。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遇见。周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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