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阵·北州明》谨字成苏

3、昔人去兮作鹤引

　　看来，还是有值得提起的。
　　“吓！”我面无表情地讶异道：“阿引！这河它自己结冰了诶！”
　　刚将河灯投入水中的鹤引脸色顿时一变，忽地转头、凝眸，冲了出去。
　　人群中有的欣喜有的忧，熙熙攘攘、失声大叫。
　　我抬头望了望那一轮高挂的圆月，有鹅毛细雪飘然落下。
　　像极了暗夜里撒下的点点星光。
　　我歪头寻思着今日我出门前特地日观天象估摸着夜间必会生凉，然后便趁鹤引今儿未时小憩时放了一小瓷瓶具有驱寒止痛作用的药丸进了他的外袍内这事儿，做的可当真是机智！
　　我提腿踢了踢一旁散落的石子，侧头想了想，如此一来打会儿鹤引倒下的时候也自会有人替我给他收尸……不，喂药了。
　　况且敏锐如他，若是到时寒疾再犯，也应当会发现这瓶救命稻草。
　　对吧？
　　我垂眸望了望不远处那明灭错乱的盏盏河灯，人群逐渐散去，世间万物静止，不复前行。
　　忽如其来的寒风掠过，我转身愕然，鼻息里尽是少年特有的清香。
　　许是跑得太急，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喘息着，手却慌乱地将外袍披在了我的身上，我抬首，他靠前一步将头埋在了我的肩上。
　　我木在那里不知所措。
　　“回家，等我。”
　　少年缓缓地吐出一句，又迅速地奔向了方才那个方向。
　　肩上残留的温暖也随着慢慢退散消逝……
　　我立了半响，张了张口，小心翼翼地哈出一口气。
　　“好。”
　　合上眼。
　　方才人群背后那两行目光的交汇处逐渐清晰明显，那张面孔放大、浮现，我怎么会忘了呢？
　　“姬……颜？”

　　“来了？”我垂眸望了眼那寂然不动的明灭星河，抬手扫了扫身上暇白的细雪。
　　身后脚步突然停住，那人兀地哑然失笑：“怎么？你知道？”
　　我转过身，淡淡笑了笑：“这一切，难道不都在你的计划之内？
　　“你早就安排好了吧？”
　　我走近他，拢了拢外袍。
　　他低头凝眸许久，漠然道：“你同他，你们关系很好？”
　　我松开手：“也许吧。”
　　“有话就直说，你知道的，在深宫待的太久，阴谋诡计看得多了，也就越发喜欢纯粹的人。”我偏头笑笑：“虽然我不是。”
　　“还是那句话。交换个条件怎么样？”顾颐弯了唇，扯出一丝春风化雨般的笑意来：“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我往远处深深地望了一眼，侧过身探出手来，轻轻托起了他的脸，慢慢贴近，呼吸近距离地在那片陌生的面颊上均匀喷洒片刻，又迅速抽出缓缓撇开，慢慢移至他的耳畔，轻笑了一声：“好啊。”
　　转过眼，对上不远处少年清澈湿润的眸子，我似是不经意间地侧目抬头，对顾颐粲然一笑。
　　背后的身影渐渐散去，我敛了敛笑眸，垂首继而看着那片星河影绰绰，淡淡捕捉着那只尚留着悸动的河灯。
　　“好计谋。”顾颐哑然笑笑：“竟连我都在此成了一个幌子。”
　　“就不想听听条件？”他不慌不忙道。
　　“没兴趣。”我淡然，将身上的袍子拢了拢，“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以为你忘了回家的路。”少年倚在门前，抖了抖肩上的积雪，灿烂笑开：“差点儿就要去找你了，看来……还好没去。”
　　“嗯，回屋吧。”我推门，对着少年笑了笑：“我去给你温壶茶水。”
　　我踏进门槛方一步，少年便扯住了我的手。
　　鹤引额边的墨发垂下，遮住了双眼，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只是淡淡地开口：“不用了。”
　　“安宁……你大可不必为难自己。”
　　我愣了神。
　　许久又笑了笑：“好。”
　　夜半过三分，我却仍旧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月光若有若无地打进房内，向漆黑的地面投下一片洁白如玉的空寂。
　　我合上眼，打算继续闭目养神。
　　“吱呀——”门被谁悄悄推开。
　　我小心掀起眼帘，仔细瞥了眼又合上。
　　一个顶好看的白衣少年郎。
　　我调整呼吸，佯装熟睡。只闻得一声声微弱的脚步由远及近向我而来。
　　“我后悔了。”那道骄如暖阳的声音在此刻却低落谷底万分沉寂：“我能不能把愿望收回来？……”
　　一阵酒气扑面而来，有什么柔软轻触心弦，贴上我的脸庞。
　　我想睁眼，却被一只手给遮住了哽咽声下的所有视线。
　　“你能不能不要睁开眼？你知道吗，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的啊……你看向他的眼睛里全是星星，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光芒……
　　“我会嫉妒，我会嫉妒的啊！……
　　“我后悔了颜儿，颜儿……我就不该下忘魂散的，但是我又真的希望你一世安宁……
　　“可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喜欢到不舍得把你交给别人，喜欢到自私。”
　　喜欢……
　　我起身，我的少年倚坐在地上，窗外不知何时点亮了几盏细碎星光，连同那大片大片的皎白月光一起照落在他的身上，我看向他的眼睛，里面是无尽清澈纯粹。
　　“你……又喝醉了呀……”我无奈地抱住他，“醒来的时候，是不是又要忘记了一切？”
　　“明明这时候我对你的欢喜是那样明显，过时你又该看不到了吧？”
　　“不过，你总算说出了喜欢。”我垂眸隐去眸光底下的泪滴：“真是令我好等啊……”
　　“你终于说出来实话了吗？！”少年倾身抱住我，笑弯了眉宇，眼底是熠熠生光，他举了举被酒浸湿的衣袖，笑得那样璀璨夺目：“这次，不会忘了。”
　　我愣了神，抬眼，届时清风又送当空明星几颗。
　　为什么呢？
　　总是在你面前露出这些软弱无力的破绽……
　　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动心。
　　我可以是个俗人，是个凡人，但唯独不会是常人。
　　彼时。
　　爹爹是当朝圣上，娘亲则是受宠皇妃。
　　住在深宫里的人，大多都有些非同寻常的经历，生死劫难、勾心斗角，必不可少。在鹤引不在之前，这一切的一切，我都是倚仗着娘亲。
　　阿娘并没有什么王权富贵的出身，也不是任何一书香门第或者武术精湛的世家的小姐，我天真以为，她只是恰好生了一副姬周喜爱的皮囊，然后再由此衍生出了爱恋。这大抵就是始于颜值，终于人品。阿娘也因此当上了贵人，再成了父王宠爱的妃子，而我也得以因此子凭母贵。因为相貌也与娘亲有几分相像，自小我其实在朝上也没有受到多少委屈。
　　但后宫终究是这后宫，有宠爱就有纷争，母妃在一次次的争吵中被推上风尖浪口，我也是避免不了地受到了嘲弄。这偌大的宫中，有多少人是奔着爱情而来的，我并不清楚，幼时的我只是躲在母妃的背后，看着她们争相夺取从父王口中传下赏赐的金银珠宝时狼吞虎咽的样子，贪婪至极。
　　“阿娘，你也是因为这些钱所以才接近父王与那些女人争宠的吗？”我咬着娘亲刚做的酥饼疑惑着问道。我向来不相信这宫室之内会有什么纯粹的感情。
　　她顿住了手，并没有想过我会这般露骨地道出这样的话来，她摇了摇头，是甚于平日里还要温婉的笑颜：”颜儿，“她揉了揉我的脑袋，弯下眉眼噙着笑：“不是的哦。”
　　“可是她们都是的呀。”我歪了脑袋不解。
　　阿娘仰起脸，光影洒落在她细腻温柔的眉眼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光圈，“这不一样的，”她轻声说，“颜儿，等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便会知道啦。”
　　我好奇地望向她：“娘亲，那什么是喜欢呢？”
　　四下寂静无声，娘亲搂着我倚在灿漫桃树下，我只听得见她的心在扑腾扑腾地跳跃不停，她探手捻了一瓣桃夭，声音轻柔到了心底。
　　“喜欢啊，就是即使跋山涉水，也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我不知道父王是不是这般想的，就像娘亲那样。
　　但娘亲终究是走了。
　　她瘫在枕边，虚弱纤细的手缓缓托起，直到落在了她心心念念的人的脸颊上。她再一次莞尔笑了，一如他当年迎娶她当时的那夜。可这一次，点了釉色的朱唇却再也遮不住苍白，字字维艰。我没有想过，那个在众人面前面无表情的男子，却在彼时流下了两行清泪。他扶着她的手颤抖着嗓音：“鸾儿，鸾儿……”
　　她只是虚弱地朝他弯眉浅笑，轻轻地拂去他眼角的泪珠：“周郎，我要走了。”
　　他愣着，整个人僵在了床边。过了半响，终于后知后觉地喑哑了喉咙：“不要啊……鸾儿，不要……”
　　我抬手捂住了双眼，再睁开时，斜阳已经透过了窗牗打落在阿娘的脸上，眸中恰似霁夜的熠熠星光。那是我看见她第一，也是最后一次主动起身端起了姬周的脸，倾身吻住了他。
　　时光戛然而止。
　　他适时地合上了眼，是她该有的细水流长。
　　尔后她的手终于缓缓落下，身子也坠入了他的怀中，那双爱笑的眸子再也没有醒来。
　　很久很久，我才听见他轻轻地说着什么。
　　“阿鸾……你骗我……”
　　“你说好的，要陪我共赏这天下……”

　　自那天起父王又回到了朝上，他没有恶惩那个投毒在母妃碗中的妃子，他只是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让她下去。
　　再后来，我的居所被搬到了一处杂草丛生、荒凉无人的庭院。
　　父王对我冷漠至极。
　　宫中走了一阵风声，他们都言，陛下不过是爱上了青鸾的那副姣好皮囊，庶民就是庶民。
　　偶尔途经我的身旁，眼中也再无敌意，换成了清一色的怜悯和同情，以及嗤笑。
　　我淡漠无言，只是踱步走到了阿娘生前的阁前，取出了一纸尘封的信笺，上面不知是谁人的泪迹斑驳、久经摩擦，隐约看见一行隽秀的字样。
　　“鸾凤和鸣，不负君行；欢喜为君，归去辞卿。”
　　最后一刻都不变的亘古。
　　这一世，无论如何，至始至终放不下的牵挂都只是你而已。
　　这就是喜欢吗？
　　娘亲……

　　过后一年父王再便变了一副模样，他们都在底下窃窃私议，只说是他恋上了养鹤。
　　他不停地搜寻着这世间的秀美仙鹤而对政事朝堂不管不顾。
　　“父王，你这般作为，母妃若是在世，会倍感痛心的。”
　　他停下了逗弄白鹤的手，眼神深邃地望了我一眼。
　　他不再是那个文雅温柔的君主了，那一眼装进了深渊，令人无法看透，从中生出了丝丝寒意。
　　“出去。”
　　我们之间的对话只剩下了这一句。
　　有此等昏君在政，然后便是必然的亡国。
　　但我独独没有想到的是，这样的日子就这样，也算得过且过了一年，平静无比，毫无波澜。
　　那段日子不胜欢喜，直至城破，直至一切都光风霁月。
　　“父王，儿臣请命！出战护城！”为这一战。
　　“混账！”他快步移到我的身前，举起手就要挥下，但顷刻间又顿住了。
　　我看见他欲言又止。
　　可是他蠕动着嘴，却一声不吭。
　　他的右手寂寞地悬空颤抖，又狠狠摔下。
　　末了只留下一句不带情感的“拦住她。”
　　可是我挣脱了，淡漠了神情。
　　“爹爹，为这最后一次。我已是将死之人了，”我灿烂一笑，“但爹爹不一样，爹爹你要守好娘亲的家呀，你答应过她的。”
　　“阿颜的存在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知道自己与他人不一样，不仅是在身份上。
　　从出生降世的那一刻起我便携带着一种无药可解的病患。
　　三岁时第一次口吐鲜血，父王惶恐，将我的记忆用忘魂散除去；但自此后身子骨仍旧愈发虚弱，因而也成了姬卫朝上第一位习武修身的公主；五岁时不间断咳血，我隐在角落处躲过视眼，翻阅藏书也未找到相关病症解法星零……
　　六岁的我苦思冥想了许久，终是打消了尸横遍野也要救己一命的荒谬想法，这其中的光阴劳财消耗未免太多，说是倾家荡产、年华殆尽也不为过。皱眉细数着这短暂一生，想来娘亲讲的蜉蝣一日也不过如此，索性将战略转向为保家，至于卫国什么的，凭我一己之力，不是不够，也无甚兴趣。
　　“喜欢啊，就是即使跋山涉水，也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在我有限的时间认知里，喜欢啊，就是即使倾尽一切，也要守护你们。
　　可在那日城破之时，我执剑冲向城外，却听见了一声嘶吼：“颜儿！”
　　呵，这个男人。
　　其实我一早便知道了。
　　我知道他的冷漠只是为了保护我，他心底仍旧藏着娘亲。
　　我也不是为了护城，我断不是为了这江山社稷，我只是为了爹爹和娘亲。他们的一世安宁都留在了这里。
　　我只是希望她开心，也只是希望她喜欢的他开心。
　　我喜欢的他们……
　　在程军攻城前一日，我偷偷倚在阿娘的苑前。他坐在灿漫桃树下捻起了一瓣桃夭，眉宇间稠是温柔。
　　“颜儿长大了，她确是知书达礼，聪慧过人，就如当时你说的一般，你看到了吗？……她都敢与我对着干了……
　　“我曾听一传闻，他们说，这世间善人总会羽化升仙，乘鹤西去。
　　“我寻过这世间千万白鹤，你这般好，为何上面却无一载有你的身影？
　　“鸾儿……我终究是负了你，“他抬手遮泪，“你走后，我最终变成了你厌恶的样子，负了天下，堕了苍生……
　　“但是，没有你，我又怎么会是我呢……”

　　往后我在街上听见人们说着这前朝后主中箭逝去的最后，怀中不知抱着谁的信笺，嘴里念念有词。他们只说像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青鸾。”
　　我终于道出了其中的万般欢喜。
　　交战之时的狂风刮了好久，不知是幻听与否，我听到谁人喉嗓喑哑，声声生凄凉。
　　“但是，我也答应了你娘亲……要保护好你。”

　　“但是，
　　“太迟了。”
　　我抬首，窗外夜幕中的星河皓月早已被瀚空里游走的雾霾吞噬，连同着那几颗星子。
　　“一切太迟了，鹤引。”
　　“我都知道了。”
　　当一切事物都真相大白之时，有些纰漏也就百出，总要有一抹浓墨重彩去为这个错误添充，弥补所有不该存在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