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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4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

  •   身对魏人,不避晋讳。
      不须处处寻思,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酣畅淋漓。

      “果然也是个好故事。”
      “小子自来洛阳,两相应证,才得全其面目。”

      王弼又发出了甜但说不清愉悦还是微讽的轻笑。
      “我知道这家人。”他的话音很平静,“那位做兄长的,算是明白人,也算得上个常言道是的好人。——只不过,我在的时候,他家从不发玄远之言。大概,还是要避着我吧。
      “现在么……那洛阳城里,连他家都不如,却好作玄远之言的,可未免太多了些。”

      他既开声,陆机便又露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明明自己想不出什么新的,只好拿我装门面,偏偏举一不能反三,挂一就还漏万。记得我说过圣人体无,记得我说过圣人有情,却忘了我当初那话,本来是‘圣人有情无累’。”

      “有情无累”。那要多么难得。除了天资,除了眼光,还有运气。

      你要真的能够完完全全地喜欢上一件事,或者一些事;要真的有值得你去这样付出的事。
      你要确定能够真真正正地看得上一个人,或者一些人;要真的有值得你去维护追随的人。

      你要真的能知道,也做到:是你自己喜欢,是你看上,不为别的。

      然后全心以赴,全情交付。

      而这事,这人……以及你与此交映的情,还都要无损于你接下来这一路超凡入圣的漫漫征途,甚至有所助力。这样,你所赖以为立身根本的情,就也能反过来成就你。

      还要终此一生,都能联辔驰骋,无滞无咎,不离不弃,永不止息。

      ——这些,都要集齐,是有多难得?
      难到在这世上的许多人,可能一生一世,都落不到其中哪怕一条。

      所以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其实,说到底,也未必明白这句话的真义所在。而能明白的人,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又很难向旁人解说明白,渐渐就神神叨叨,玄而又玄。

      “我也不必瞒你。”王弼轻轻笑着,“就在那个夏夜,亡祖母想要让我更热一点的夏夜,我忽然便悟到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天赋异禀。
      陆机惊默。而王弼的话音,还在悠悠地,甜甜地,继续着:

      “……你吴朝那位,呵,周将军,他可不就是为了一二知己,才放得起那一夜冲天大火,让知己惦记了一辈子,也成就了自己的功名?任情自适也不误,那事功真真切切的,也不误,多让旁人羡慕啊。直到如今,你听见人说起他,还是这么一副规规矩矩的样子……”
      “当年程公初与周将军不睦,后来也为之折服,乃至令其诸子,可以周将军为师。”陆机仪态雍容端谨,却也微微提高了一些声量。“但周将军在时,只道智者自知,仁者自爱,孔颜便自有乐处,若不义而富且贵,于他也如浮云。这任情二字,却实未闻他说起。”
      王弼却只是笑。

      有人说王粲诗赋自伤情多。以王弼如此说,只怕他反还以情多为傲,未必是为伤了。那说着“功名不过是志局所为,与识见无关”的荀粲荀奉倩,世人都道他待夫人至情,死生以之,令人动容;都传他高攸贬彧,令诸兄险些怒不欲容:却不曾想过,他说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是不是也在身体力行,曲折地回护他那被无聊人士编排过娶妻慕势的父亲。
      就好比……世人所争论不休的那个“无”,真的是王弼的本意吗?

      也许,正是这纠缠不断的争论本身,才是“无”的本来面目?

      “……当然呢,兵强则灭,木强则折,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
      王弼说着,几乎是吃吃地笑。“情之强者,何能而外。圣人有情而无累,又是谈何容易。那些蜉蝣蟪蛄哪里知道。即便知道,哪里肯信:圣人便是圣人,凡人便是凡人。又要不世之功,又要绝世聪明,如我、如奉倩,亦不可得。即便二者兼备,便是你吴朝周公瑾,只需时运稍蹇,又何尝能再得了寿。人间世,本就如此。我等数人,又有哪个活到了四十?……”
      陆机始终沉默。

      只不过他耳边的风里,忽然送过来一个声音,也是年少的,唤了一句兄长,十分熟悉,却不是自家兄弟,也始终想不起是谁。
      雾气又渐渐地浓起来。除了眼前的王弼,其他一切,都是迷茫的,看不清面孔。陆机想伸出手去拨开云雾,但忽然发觉,王弼听不见这个声音。王弼还在自顾自地往下说,惊异地瞥了一眼对方抬起一半的手,又注视那只手缓缓放下。话语并没有停,但陆机渐渐听不清。
      这梦中,竟还有别的梦吗?新来的这个声音,唤他兄长的人,是谁?
      年龄似乎与王弼相若,但比王弼的中气更足,更响亮,更劲烈、更骄狂,更加叛逆。也是一声轻笑,很柔,甚至似带三分妩媚;继而扬起的,却铿然似刀锋出鞘般的龙吟:
      “兄长。”
      他又唤了一声。陆机不好答应,就点了点头。对面的王弼看见了,好像突然来了精神,越发显得兴致盎然起来,但说的是什么,陆机都听不见。

      “世人无聊,都爱固执己见,擅逞口辩,好像个个都能分判个圣愚贤不肖,可这世无孔丘,谁识颜回的老话,兄长自也听过,我便不多说。况在当今之世,哪个不存私心,哪个绝无恶念,哪个当真堂堂正正,如其所言,光明无瑕,哪个当真未欺天地,无懈可击。言可尽意,言也可蔽意。洛中悠悠之口虽众,便这般抵得数的,堪有几人。兄且放心,不必介怀。
      “若谁还非要自认圣贤,兄本尧舜之后,弟这一身,也集齐了汤武周孔。这天地间但凡有圣人异相的经纬图谶,可有哪个不照着你我先人描的。凭什么伊等便能作数,你我便不能。
      “无论如何,我总与兄长一道。不试,又怎知,传得了先人几分,如何偏不能做圣人!”

      分明烈性。似乎偏是来温言相劝,和婉低回。
      到得最后,却陡地朗亮,掷地宛若金石。半空仿佛雷响,又仿佛不曾,眼前恍惚云雾破开,如瀑光华顷刻间倾泻而下,定了神时,又都不见。

      陆机豁然一惊。
      雾淡了些,倒是王弼的声音又出现了:

      “……新近这洛中,年少后进,有情、有智,又当有为者,也就剩个叫裴逸民的,是我故人裴徽的从子,三十上下,不知道够不够活到四十。
      “依我看,除非自堕气格,恐怕也不能的。即说他吧,也是困于一个情字。那长者、亲者、知己、有恩于他者,那口口声声,仰赖于他者,凡此种种,终不能无累。
      “你也算是那周公瑾的吴朝后辈。这一世,你自然也……”

      “为什么,我不能试试?”

      鬼使神差般,陆机竟打断了对方的话头,又很快自觉失言,露出了十分歉疚的神情。正待开声请罪,那边王弼却睁大了眼,瞳子中燃起了先前始终不曾有过的欣喜,就像见到了久别的故人。这位绝世聪明的年少主人,稍一思索,起身便匆忙下阶,来携眼前人的手:

      “彼有人焉!可与清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4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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