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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1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

  •   “白日里,人还拿我同你说事。我自来了,你便不认得我了?”

      那声音低低嗤笑,是少年人特有的声气:骄傲,轻脱,什么都不在乎,甚至透着点纯然天成的挑衅。但他原本该是个长辈。当然,他弃世那年,本来也就不到三十。
      过了三十的陆机蹙了蹙眉,只觉心下一凛。睁开眼时,却已是另一番天地。

      似曾相识的高堂华座。柱子粗壮,却不算长。顺着柱身抬起头,那些巨大得不切实际的斗栱,正在柱顶上勾肩搭背,勾搭出一副谁也离不开谁似的姿态。那复沓、层叠又深重的压力,一股脑堆在他的眼中,和那柱子的顶端。同样一重一重铺荡着的,还有绛色的轻纱帐幔,好像什么人在梦里呢喃出来的无意义单音,缓缓地,正以一种十分诡异的方式飘动着:
      因为在这堂上,其实并没有什么风。

      没有听见脚步声。但方才那句话,好像已来自对面。
      虽然,通往主座的路,仿佛异常之长,主座也异常之高,犹如太极殿上那凡俗眼中的至高之位。层层帐幔背后,似乎也看不清那发笑的人,到底是怎样一般面目。
      荀崧不在这里。不知道这是哪里。
      陆机凝神静听,忽然伸手,探向身侧:没有摸到剑。

      那么,似乎也说不清……是被他摄来此处,还是,在自己的梦中。

      琢磨不出,怕好像也不是个事。
      于是他抬起头,姿仪从容有礼,一举手,扬声如钟:

      “吴国陆机,见过辅嗣先生。”

      话音一振,好似便有光一闪。耳畔顿有宛如连片裂帛之声。
      那堂上重重帐幔,像被这电光之刃劈开的浪潮般,瞬间两向豁然分开。当中露出一副白白净净的少年面孔,用句洛阳城中流传甚广的老话来说,就是个冰玉雕成的漂亮娃娃。
      现如今的洛阳城里,谁家少年,好像都当得个如冰如玉的娃娃;外人寻常听着,也早已经分不出媸妍高下。但眼前这人,却真是那样,有些和润透明的白净,又好像不带温度。只有一双眼睛在笑,乌溜溜地转,灵俏非常,还透着春日初开的花儿般鲜明的人气。
      那瞳子明亮幽深,远远望去,似曾相识。
      其实却从未相识。
      左思右想,与此相若的面孔,确实也曾见过。太康五年,从叔陆英过世,从弟士光悲恸过度,一病险些不起,是自己从家乡领着族人来迎丧。那时也在洛阳,正与来吊丧的尚书王宏,王弼的亲兄长,堪堪打过那么一个短暂的照面。只不过那时的王宏,虽然还能瞧出来少年时是副好模样,但也是命不久矣,行步迟缓,目光浊滞,纯然一介糟朽老儿。
      双方匆匆擦肩。彼此都没想过说话,当然,就说不上什么话。
      ——那时就有耳闻,洛中传言,他一门三世的聪颖灵慧,都集于王弼一人之身。
      如今王弼明明是长辈,却非用这副模样见人,大抵在世之时,也非常爱惜自己所享有过的容貌与青春吧。

      “吴国。倒是……哪个吴国呀?”
      堂上的人听着问候,便又甜甜地,娇巧轻峭地笑了起来。

      陆机怔了一怔,记起王弼亡故之时,三国皆犹然鼎立,而今自己,却又是晋朝的吴国郎中令。两个吴国说起来,有大有小,有先有后。于是他的呼吸,不易察觉地,又顿了一顿。
      “小子有幸,二者兼备。唯先生择之。”

      堂上之人,便又轻轻一笑:
      “好一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这洛中,是有人提点过你。”
      陆机又怔一怔,暗忖这区区几字的回答,到底是哪里,居然蒙对了洛中时兴的庄周之学。那边王弼的笑语,却已不疾不徐地,又飘荡而来:

      “如此,我倒不欲同你清言了。
      “这洛阳城里的人,无聊得很。没道理这等俗人都想听你我清言,我便要与你清言。”

      “承蒙先生放过。”陆机立即行礼道谢。

      “……不……”那堂上轻峭的笑声,再一次经意不经意地响了起来:
      “我几曾说过,要放过你?”

      深吸一口气,陆机重新摆出了长辈面前洗耳恭听的姿态。

      “要说我和你呀,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旧日瓜葛的吧。”

      陆机琢磨了一阵,忽然苦笑:“从《登楼赋》算起的吗?”
      王弼随着也笑:“哎呀,你就想起这了。”

      这王粲《登楼赋》,登的可是麦城的城楼。说到麦城,就难免想起“白衣渡江”四个字。

      陆机听着话锋似乎不对,心里掂了掂,疑心这回蒙得没那么准了,索性也就放开了自谦:“往年吕子明曾道亡祖,‘为人坚实有力,但欠开阔’。小子无能,不堪踵武,是该猜错。”

      “往年你初到洛阳,可有什么促狭的人,领你去瞧过那位蜀朝将军的墓地吗?”
      “有过,被张司空劝住了。”
      “张华可也真是多事。让你去去,不好么?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张司空为人宽和,也曾说过,要我等吴蜀旧人,来做魏晋国史,才算同继三朝绝学,为后世开得太平。……长者恩深如此。小子,感铭于心。”

      轮到王弼那边似乎顿了一顿。“你我之间,是该从蔡中郎开始算的呀。”
      “从蔡中郎那儿算起呢,话就更长了。”

      陆机沉吟少顷。他诗文学过三曹,字学皇象,自认都还尚未有所成,更算不得从蔡邕那儿来的。荀崧和张华都劝他同蔡邕一试高下,他自问还没那样的修为,也想多揣摩一阵各路名家。琴的话……得自家学,他祖父倒还确实学的是顾雍,出门敢自称蔡中郎再传弟子了。

      “我家那些书呢,如你所知,从我好小的时候,堆得高高的,像要把我埋了一样,那就都是蔡中郎送给亡嗣祖的。可比后来董夫人默诵出的,更多出许多卷帙呢。”
      虽然觉得突然问候到蔡文姬,好像哪里不太对,陆机回答依然沉稳,依然礼数周全:“昔日在长安,王仲宣登门造访,蔡中郎倒履相迎,也是吴中闻名的佳话。”

      “可是……你知道么:蔡中郎赠书那日,还说了什么。”
      “小子不知。”陆机有问必答,有一说一。

      “他说:他曾有个多年神交的故人之子,一直想和人家切磋琴艺、商榷学问,终未能得。可惜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往后,恐怕终不能得了。如此,才不想再错过亡嗣祖。”

      陆机心下一凛。神色微微一动,堂上已然笑问:

      “你猜到了?”
      “……是,周将军家?”

      “正是。”

      陆机深吸一口气。仿佛有一种奇妙的压力,忽然就摁到了他的咽喉。

      “亡嗣祖,是三公曾孙,三公之孙。你吴朝周郎,是三公侄孙,三公从侄。数起家世里的三公,怕是只输袁家兄弟和杨德祖一流。可论起同蔡中郎的交情,要不是周家不肯收,谁知道能有多少书,还落得到亡嗣祖手里?——你说,我不该谢谢他,不该来照拂照拂你么?”

      陆机一时作声不得。

      王弼已然吃吃而笑。话头轻而又轻地,便往旁边一岔:
      “建安十三年,亡嗣祖、亡祖,乃至亡祖母一家,恰好也都在荆州。”

      何止是恰好。他那祖母,便是刘表的女儿,刘琮的亲姊。

      “那日听闻周郎的兵船来了,曹公一营鼓噪,声震天地,一众人等,纷纷披甲执刀。亡祖母说起,还曾失笑,当时还觉着,他不过也同你今日年岁不相上下,何至于这样的阵仗。”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Chapter1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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