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落杳

59、番外四

　　“陛下！陛下！”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昭成殿，跪在阶下，瑟瑟发抖，“禀陛下，秀正殿传话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荀景初时因小太监的莽撞升起的不满立时消散，起身走下阶来，一把拽起小太监的胳膊：“皇后怎么了？”

　　小太监吓得口齿不清，眼泪直流：“娘娘怕是……怕是不好了。”

　　“胡说！”荀景怒极，一脚踹在小太监的心窝上，小太监重重倒下去，滑出去一段距离，赶忙伏地叩头：“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郑全德忙上去喝止他：“昭成殿上岂容你哭哭啼啼，究竟发生何事还不速速禀明陛下。”

　　“是是……”小太监忙将秀正殿传来的话重复了遍，“春燕姑姑说，皇后娘娘昨日与后宫的众位娘娘在听风楼小聚，回去后身上便不大舒服，只当是受了凉，天色已晚便没传太医入宫，哪知今儿一早，竟是气若游丝，神志不清了，方才张太医和刘太医已去了秀正殿，道是娘娘此番……凶多吉少。”

　　凶多吉少四个字落地，荀景顾不上追究小太监说话晦气，匆匆赶往秀正殿。

　　秀正殿外却是围了不少宫妃，有那心软的胆小的，正攥着绢帕呜呜哭泣。

　　见皇帝来了，连忙行礼，荀景视如无睹，径直进得内室。内室只皇后和荀卓两人，皇后双目紧闭，鼻翼微微翕动，似是没了意识。荀卓跪在床边，双手捧着母后不甚温暖的右手，眼圈发红。

　　荀景定在珠帘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荀卓听闻声响，扭头瞧了他一眼，并没有起身，而是转回去，将母后的手指展开，将脸轻轻贴上去：“母后说，死生有命，叫我们不必太过悲痛。”

　　死生有命。

　　死生有命！

　　这四个字沉重地砸在荀景心头，他缓慢地提步上前，荀卓适时让到一旁，他便单膝跪在床边，手指微颤，小心地握住她素白的小手。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慌不已，他徒劳地揉搓她的手掌和手臂，期许能让她身上暖和一点。

　　“父皇。”

　　荀卓跪在他旁边，眼里分明含着泪，说出的话却格外冷静：“准备后事吧。”

　　荀景慌乱的双手停滞下来，他愤怒地瞪着小儿子：“闭嘴！你母后好好的，谁准你说这些混账话的？！”

　　荀卓不惧地迎着他的目光，字字残忍：“父皇何必如此，对母后来说，出不了这皇宫，倒不如死了松快。”

　　“荀卓！”

　　“至于缘由，父皇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荀景望着那双肖似芷儿的眼睛，一瞬怔忪，他咬了咬牙，冲外面喊：“传太医！太医呢！给朕把太医院那帮没用的东西全部找来！”

　　“父皇……”

　　“郑全德！去！去宫外，把姜如肃找来！”

　　郑全德忙领命去了。

　　荀卓静静地看着他，荀景不敢同他对视，怕在那双眼睛里，看见和芷儿一样的悲悯。

　　姜如肃赶到宫里时，秀正殿外跪了一地的宫人和太医。他暗叹着摇了摇头，随郑全德进了内室。

　　荀卓回头，目光与他对上，一瞬错开。

　　姜如肃只作没看见，拱手对皇帝行礼：“陛下，草民姜如肃，奉召前来。”

　　荀景如梦方醒，赤红的双眼看过来，声音嘶哑道：“姜神医……你能救活芷儿吗？”

　　芷儿，应该是皇后娘娘的闺名。姜如肃再一拱手：“还请陛下先让草民替娘娘把脉，探过方知。”

　　荀景轻轻放下芷娘的手，稍侧开身，表情木然道：“探吧。”

　　姜如肃应声上前，撩袍在床沿跪下，接过春燕递来的丝帕，覆在皇后手腕上，两只轻轻隔着丝帕寻找脉象。心中又是一叹，收回手，垂首坦言：“人死不能复生，望陛下与五皇子殿下，节哀。”

　　“你能救活芷儿吗？”皇帝又问了一遍。

　　“草民，回天乏术。”姜如肃膝行后退，拜了下去。

　　“你不是神医吗？为何不能救活芷儿？”

　　姜如肃不言。

　　“回答朕，为何不能？”荀景攥紧两手，声调平平。

　　姜如肃额头触地：“陛下恕罪。”

　　“此事与姜神医无关，劳烦神医跑这一趟。”荀卓看向郑全德，“郑公公，带姜神医下去。”

　　皇帝还在这儿，郑全德哪敢听荀卓的，连忙也拜了下去。

　　荀卓皱眉：“父皇又想像二十四年前一样，牵涉无辜吗？”

　　郑全德浑身哆嗦，牙齿都在打架。

　　这个关口提起谣妃，这小祖宗啊！

　　荀卓直直盯着皇帝：“母后为何与父皇离心，父皇难道忘了？若她九泉之下得知父皇像当年为谣妃滥杀无辜一样，为了她平添杀孽，便是叫母后走得不安宁。”

　　荀景掀眼，瞧着小儿子那分明悲痛欲绝却故作镇定的脸，狂躁的心突然平静下来，他挥了挥手：“都出去，朕想单独陪陪皇后。”

　　荀卓动了动嘴唇，终是把话咽下，带着姜如肃和郑全德等人退到殿外。

　　昭成殿。

　　桌案上的奏折堆积成山，本该伏案批阅奏折的皇帝靠在御榻上，眼神迷离地环顾空荡荡的宫殿。忽而，他低低地闷笑起来，仰头将酒壶里的最后一层酒液一饮而尽，直到再倾倒不出，随手将酒壶摔在地上。酒壶应声碎裂，候在殿外的宫人和侍卫俱是心口一颤。

　　听得陛下在里面喊道：“郑全德！郑全德！死哪儿去了？给朕拿酒来！”

　　郑全德心里叫苦不迭，暗道派去请五皇子的人怎的还不回来，只得低眉顺眼地走进去，劝道：“陛下，您不能再喝了，保重龙体要紧。”

　　荀景嗤笑：“保重龙体？呵，保重龙体……”

　　“陛下，该歇息了，今夜可是照常宿在秀正殿？”郑全德生硬地转移话题。

　　荀景眸光闪了闪，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变得柔和万分，他撑着御榻下地，摇摇晃晃地往殿外走：“是，是……秀正殿，去秀正殿，芷儿还在等我，她身子不好，熬不得，我怎么能让她等我。”

　　郑全德苦苦哀叹，倒没自寻死路地提醒陛下那位已经入土月余了，只埋头跟上，一路护着陛下到了秀正殿。

　　秀正殿还是那般模样，宫人进出如常，殿内点了先皇后最爱的黄梨香，桌上窗沿上摆满新采摘的花枝，就连先皇后常看的书卷也还在原处，仿佛有一时，它们的主人还会坐在桌前，轻轻地翻阅它们。

　　郑全德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骇了一跳，暗道自己受了陛下的影响，竟也觉得皇后娘娘犹在人世。

　　他一晃神，待回神时，但见先皇后身边的春燕姑姑吃力地搀着陛下，往床边走去。郑全德正欲上前帮忙，忽见陛下一把搂住姑姑，将人压在床上。

　　“陛下！”郑全德的惊叫盖过了春燕的低呼。

　　荀景不堪其扰：“滚出去！”

　　郑全德只怕陛下明日酒醒了，自己项上人头不保，斗着胆子还要再劝：“陛下——”

　　荀景声音森冷：“滚出去！别来打扰朕和皇后。”

　　罢罢，现在滚了脑袋好歹能留到明早。郑全德不由多看了皇帝身下的女子一眼，只觉她今日的装扮不似平常，却有些眼熟。待退到门外，才猛然惊觉，那衣裙颜色的搭配，赫然与先皇后十分相似。

　　郑全德是宫里的老人，转眼就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原觉得这春燕姑姑老实本分，对先皇后忠心耿耿，没想心里竟存了这般心思，枉先皇后在时，待她亲如姐妹。

　　郑全德不忿地啐了一口，仍是老老实实守在门口，天子喜怒无常，阖宫上下泥菩萨过江，他哪有心思管别人。只盼着春燕姑姑能如愿以偿，明儿个陛下看在先皇后的份上将她收了，不要大发雷霆，叫无关的人受了牵连。

　　哪知没等到第二天，不到一刻便听见陛下发怒的喝声，又有春燕姑姑哽咽地告饶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郑全德也不敢凑上去仔细听，默默站远了些，免得被波及。不多时，便见陛下怒张的双目，将殿门拉开：“郑全德！给朕把荀卓那混账叫来！”

　　郑全德心惊，不知这火怎么烧到五皇子身上了，却不敢多言，领命去办。五皇子随他一同入宫，进了秀正殿，挨了陛下一顿痛斥，只字不言，连夜被下了天牢。

　　这还不算完，陛下又召了大统领入宫，竟是要大统领带人，将先皇后的陵寝掘开，意欲打开棺椁，确定里头躺着的是不是先皇后。

　　大统领一头雾水的出宫去办，郑全德一头雾水的侍奉陛下左右。天一亮，就跟着陛下赶往朝夕山，等着棺椁起出来，开棺验尸。

　　棺椁密封严实，内里的尸身虽有些许腐败，却并不严重，依然能辨出长相。

　　皇帝浑不在意棺椁里传出的阵阵腐臭，阴沉着脸掀开那尸首面上盖着的绸布，只一眼又重新盖上，负手站在棺前，脸上神色变幻莫测，未了竟是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大统领唤至近前：“传朕旨意，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皇后找回来。”

　　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加了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大统领自是领命，忙去安排。

　　皇帝再扫了眼棺中的女尸，冷道：“盖棺，暂停在佛堂。”

　　后来，陛下在昭成殿召见了碧月姑姑和春燕姑姑，郑全德侍立在侧，才捋清楚前因后果。

　　原来皇后娘娘真的没死，而是吃了一种叫斩魂根的药草而陷入假死，在入棺前已偷梁换柱，服了解药被五皇子送出宫去。原本已经尘埃落定，世人都以为皇后娘娘没了，哪知春燕姑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惹得陛下震怒，为求保命出卖了皇后与五皇子。

　　郑全德心里有些高兴，一面是因为皇后娘娘是个极好的人，她还活着自然是好事一件，一面是娘娘还活着，陛下兴许就不会那般喜怒无常，意志消沉，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却没料到皇后活着，可没活在陛下身边，让陛下愈发阴晴不定，宫中人人自危。

　　就在陛下忍无可忍将秀正殿的宫人全部抓了打算杀头泄愤时，远在云城的思定王突然携了书信进京，道是皇后的意思。

　　思定王仍然没有面见陛下，将信交给明镜门的侍卫，由侍卫呈递给陛下。

　　那信上的内容，别人不知，郑全德却是知道的，只寥寥数语：

　　“阿景。”

　　“在宫中陪了你近三十年，余生便放我自由吧。”

　　“我如今过得很好，勿找。”

　　皇帝拿着那页薄薄的纸，怔怔出神，良久才吩咐他：“把他们……都放了。”

　　于是秀正殿的宫人们保住了脑袋，五皇子也安然无恙的出了天牢。

　　第二日，荀卓去了趟昭成殿，望着上首憔悴不堪的父皇：“父皇若想知道母后现在何处，儿臣必不隐瞒。”

　　荀景灼灼地望着他。

　　荀卓避开他的目光，冷静地道：“不过父皇需答应儿臣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在芷儿和小卓儿面前，他鲜少用“朕”这个自称。

　　“不可见她。”

　　荀景目中的光芒渐渐冷却黯淡：“这是，你母后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荀卓道，“我怕您见了她，忍不住把她带回来，那不是她的意愿。”

　　荀景答应了，也从荀卓那里知道了芷儿的所在。

　　原来她并没有走远，就在平远侯府上，只偶尔与妹妹一起，结伴云游，去看不同于京城的风光美景，体会不同于京城的风土人情。

　　他失信了，他时常偷偷跑去看她，在平远侯府的暗阁里一坐就是数个时辰，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以为自己足够谨慎，断不会叫她瞧出端倪。

　　未料那日芷娘端了自作的点心回房，将点心放在小桌上，无奈地叹了一声，走到遮挡暗阁的书架前，在书架上扣了扣：“陛下在这儿呆了快一天了，不饿吗？”

　　荀景愕然，目光却透过那个小洞，死死钉在她身上。

　　芷娘愈加无奈，手在书架上一番摸索，摸到开关，尝试着转了三圈，再轻轻按下去。退开来，果然看见书架自中间分开，移向两边。

　　表情愣怔的男人站在狭窄的暗阁里，木然地望着她。

　　芷娘颇有些哭笑不得：“陛下如此懒怠政务，叫朝臣知道了，岂不上本参我蛊惑君心，红颜祸水？”

　　荀景听着她温软的语调，盯着她掀动的唇瓣，脑海里的弦越绷越紧，忽然再承受不住，轰然断裂。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把她拉入怀中，感受到她身上切身传来的温暖，忽觉浑身颤栗：“芷儿，芷儿……我的芷儿……”

　　芷娘挣了两下，没挣开，没奈何地任他抱着：“瞧见我好好的，你也该安心了。”

　　荀景嗅着她发间熟悉的馨香，明白她这是在下逐客令，沉默地把人搂得更紧。

　　“陛下——”

　　“阿景。”他打断她，芷娘愣了片刻，又听他低声呢喃，“唤我阿景，芷儿，像从前一样，唤我阿景。”

　　“你这是何苦？”

　　“唤我阿景。”他固执道。

　　芷娘感觉到他身上的颤栗，伸手抚了抚他的肩膀：“阿景。”

　　“我想常常来看你。”他趁机道，“我不逼你同我回宫，不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不好？”

　　“每月十六朝中休沐时，方可来见我。”

　　荀景不语。

　　芷娘就知道他是嫌少：“若不然，我就搬到别处去。”

　　“……好。”

　　“吃点东西吧，你不饿吗？”

　　“不。”

　　芷娘被他紧箍着腰，不大舒服：“先松开，我难受。”

　　“不。”荀景连连摇头，把脑袋抵在她肩窝里。

　　“陛下……”

　　“阿景！”

　　“阿景，我们坐下说可好？”

　　“不。”荀景声音闷闷的，“我知道，你想赶我走。”

　　“你应该在宫里处理政务的呀。”

　　“我晚上自会处理。”

　　芷娘好气又好笑：“你才说的，不逼我做不喜欢的事，现在这是作何？”

　　荀景抿唇，默不作声。

　　“回吧，我们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过去那些恩恩怨怨，就此翻过去罢。”芷娘轻拍着他僵硬的背，温声说着残忍的话，“我们，早就回不去了，你若能放下，我们每月十六尚且能见一面，权当老友叙旧，你若放不下，那便只有老死不相往来。”

　　“我累了，阿景。”

　　荀景终是松开了她，挽留的话到了唇边，又卷回肚里，状似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会放下，毕竟原来，我本就不喜你的。”

　　芷娘展颜浅笑，愉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径自转身，真如招待老友那边，自然道：“快来尝尝我新学的点心，洛省的特产，我觉着好吃，学了来想做了给小卓儿送去，你帮我尝尝味道可还行，若是不好我再另做，莫叫那嘴挑的小子又嫌弃我的手艺。”

　　荀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就这样吧。

　　一把年纪，夫妻，老友，有什么打紧？

　　只要她还在，只要她高兴，怎样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