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吟》忘川舟子

1、斩龙台

　　——“敖川，你可悔？”
　　“不悔。”
　　——“今日斩你，是你咎由自取！”
　　“呵呵……”
　　——“诚心向诸天神圣悔过，地狱中尚可少受些苦！”
　　“呵呵……”
　　——“斩！”
　　

　　第 1 章
　　斩龙台

　　敖川漠然看了一眼高座上的神官。好一派法相威严。神官也正漠然看着他。
　　不过是一条孽龙，变化得再是貌似天仙又如何？一身妖气是藏不住的。等下推出去挖了他的金丹，抽了他的龙筋，便也就死了。死了，也便如此而已。
　　神官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宣判使：“按天条，此龙该当何罪？”
　　宣判使展开早已准备好的判词，机械冰冷地念道：
　　“妖龙敖川，本下界南瞻部洲大月国京都水域总督敖海之子。其父触犯天规，泛滥江河，造成生灵涂炭，已于六百年前永镇锁龙井中，家眷理当一并问罪。敖川私逃人间，幻化惑人，滥杀无辜，干涉天命，血债累累。今恶贯满盈，按律当在斩龙台抽筋夺丹，入大红莲地狱，至其销尽罪业为止。”
　　敖川猛然抬起头，牵动了身上的捆龙索，发出哗啦一声。原本如雪的白袍上，现已血迹斑斑。天兵打得他筋骨寸断，再没有力气挣扎了。但他不服。他从喉咙里勉强发出一声带着血腥的笑来。
　　神官皱了皱眉。这些妖物犯了天条被抓来审判时，要么抖如筛糠，要么拼死猛挣，落到这副惨相还傲慢如一座冰山的，倒真是少见。
　　“怎么？你不服？”神官慵懒问道。不服又如何？他们哪个真心服了的？等到了地狱哭爹喊娘的时候，自然就服了。不过形式上还是要给他机会说一说的，毕竟天道慈悲。
　　敖川舔了下唇间将欲滴落的血，龙血好腥。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冰冷的，此刻更冷了十分。
　　“不服。”
　　神官很不耐烦，眼看时辰就要到了，他不想浪费时间。但他还是耐下心来道：“敖川，天眼明察，是秋毫不差的，你也不用狡辩了。我劝你悔过。”
　　“何悔之有？”
　　“你当真不悔？”
　　“……不悔。”
　　“今日斩你是你咎由自取。”
　　“呵呵……”
　　唉，神官想，真正的不可救药！但该说的，还是得说完，才算走了程序。
　　“敖川，向诸天神圣诚心忏悔，到地狱中尚可少受些苦。”
　　“呵呵……”
　　神官彻底失去了耐心。
　　“时辰到，推去斩龙台！”
　　天兵们呼喝着涌上前来，提起捆龙索，粗暴地推搡着已经精气尽竭的妖龙，很快就上了斩龙台。
　　这是一个黑色的高台，巨大而巍峨。从古至今所有犯了天规而处斩的龙，都是在这里丧命的。
　　捆龙索被固定在斩龙台中央的一根擎天巨柱上。没有任何一条龙可以从这里再活着走下去。实际上，即使没有捆龙索，上到这里来的妖龙也没有哪个还有力气抗争。
　　敖川被他们按着跪在斩龙台正中。他好累，他也的确是站不住了。敖川勉强回头，看向高台下翻滚的重重雾霭。那下面，就是人间了吧？那个人，他在干什么呢？他的主人。
　　“主人。”他在心里默默咀嚼这个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都是个令人抓狂的可恶的家伙。他跟了他六百年，任何一世这个人都不靠谱。可是，想起他，敖川还是会从心里笑出来。这个笑到了脸上，就成了惨笑，他现在的样子的确惨极了。
　　自己被天将抓走的时候，他的主人正沉在梦乡里，一句话也来不及讲。等他醒来发现自己不在了，会不会着急？等他用他那学得实在不精的奇门遁甲好歹发现敖川是遭了天罚的时候，恐怕自己也早已死了多时了吧。这个人，他永远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定以后还会笑着跟别人说：“我养的龙这下死了，我养什么都会死的，哎呀。”
　　但是敖川永远都记得六百年前那个家遭惨祸的夜晚，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前世的这个人向他招了招手，悄悄将他收入宽阔的衣袖带了回去，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处，待他比亲人还要好。尽管不久以后，他就发现原来把父亲镇下锁龙井的，也是这个人。
　　他永远记得那人在那一世临终时握着他的手，含泪道歉，却又给他下了一个不能违抗的死令的样子。
　　他不能忘，一世又一世，他看着那个人出生、长大、学法。他盘恒在他的左右，不敢现身，怕吓到已经变成凡夫俗子的他的主人。他憋得快要疯了。
　　更不能忘，每一世自己亲手杀死他的时侯，他眼神里的疑惑、绝望，和自己的锥心之痛。痛入骨髓，为什么一定要自己来做，他不懂，可是又要怎样才能懂？
　　这一世，他们相识还没有多久。可是这一世，那个人比任何一世都好，他终于没有最初相遇的那一世那样坏了，终于愿意和自己相认了，甚至在敖川每一次受伤的时候，都把他抱在怀里，给他治伤。其实多半，是敖川凭自己的本事好起来的，但他流浪了六百年，只要一点点的好，就能填满他整个空掉的心。他好舍不得。怎么舍得？
　　是了，事到如今，敖川比任何时候都明白自己的心：舍不得。
　　然而时辰，已经到了。
　　神官正要开口发出行刑令的时候，旁边的宣判使忽然疑惑地哎了一声。神官转头看向他，只见宣判使像见了天塌似的，盯着手里展开的判词，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神官问道：“怎么了？” “变了。”宣判使嗫嚅道。
　　“什么变了？”
　　“判词。”
　　神官饶是见多识广，也感到莫名起来。
　　“变成什么了？”
　　宣判使道：“敖川私逃人间，幻化惑人，滥杀无辜，干涉天命，血债累累……然……念其诚心悔过，死罪可免。判褫夺千五百年修为，毁去金丹，若有再犯，雷诛不赦！”
　　“什么？”神官拍案而起：“这谁改的？！”
　　宣判使唯唯诺诺：“这……一定有原因……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天界的判词并不由哪个神仙执笔，而是根据天道因果，在判罪书上自然生成。判词发生改变的事，从理上来说，固然有可能，比如罪人忽然立了什么大功，或忽然生了什么大善心，判词的确会变，所以行刑的时刻分毫也不能差，否则有可能杀了本可减罪之人。但这种事概率极低，从这位审判使上任以来，三千年中从未发生过。这次，算是开了眼。
　　神官在震惊之后，很快接受了事实。神仙是不允许一惊一乍的，成何体统。
　　“来人，”他扶额道，“去把敖川押回。”
　　领命去的天兵很快又跑了回来，大惊失色道：“大人，敖川自尽了！”
　　“什……”天官目瞪口呆，“他怎么可能自尽？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捆龙索是摆设吗？！”
　　“他把金丹强行吐出来，自断心脉而死！”
　　“金丹呢？！”天官急了。判词上要毁去敖川的金丹，那就必须照办。
　　“我们眼睁睁看着，不知去向。”
　　“你们！”天官跌坐回他的高背官椅上。完了，这场事故，他必须要担责了。无妄之灾，这孽畜！该死！——啊，他已经死了。
　　“尸首何在？”
　　“大人，龙死必自焚，它的尸体已经自行焚化。”
　　天官眼前一黑，这叫死无对证。还好，还有人证，他们所有人都可以证明这不是自己的错，是孽龙到死还要违抗天命。对，这不是我的错，他对自己坚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