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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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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回锦这一晚睡得极好,醒过来一看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十点。
昨天晚上没有来得及拉窗帘,阳光把整间卧室都照得又暖又亮,如果不是因为抽过大麻后太饿一定要吃点东西,穆回锦觉得自己可以继续睡到下午。
下到一楼,客厅里依然静悄悄的,陆棠裹着昨天他好心拿过来的毯子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陈楷却不见了。
看了看四周,外套和包都还在,客房的门也开着,穆回锦心想他多半没有走,也没走过去看个究竟,直接去了厨房,开冰箱找东西吃。
他以前很少开火,冰箱也是常年空着,冻一点冰块兑酒而已。但自从上一次抽了大麻饿得难过,出去买东西吃被陆桐买的人截了个正着,吃到了这个教训,穆回锦才开始往冰箱里囤一点食物。
他漫不经心地热吐司片,扔掉过期的黄油,再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刚刚喝了一口,觉得身后有响动,就放下杯子回了头。
也就是几个小时不见面前的陈楷就变得一点也认不得了。湿漉漉的头发贴住惨白的脸,拧作一团的浓眉下面,一双眼睛几乎要投出刀枪剑戟来,垂在身体两侧的双手攥成拳头,穆回锦知道他在极力自控,好让自己别一句话都没说就这么扑上来。
短暂的对峙后,陈楷嘶声开了口,咬牙切齿之下颤动的声音简直不能听:“……你这个混蛋,她都是陆维止的孙女一辈了啊!她这么相信你……你怎么能对小棠做这种事情!混蛋……混蛋!”
穆回锦面对眼前这个处在爆发边缘的年轻人,起先是有点怜悯他连骂人都不会,不过听到后来,立刻笑了:“陈楷,你不要搞错了,我可没碰她一根手指头,睡了她的人可是你。女人的感觉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陈楷就整个人豹子一样扑过来,速度快得穆回锦别说躲,就连看都看不见,只是觉得肚子上一阵椎痛,接着由点到面,没穷尽地蔓延扩展开来。
穆回锦吃痛,一声闷哼,下意识地弯下腰护住整个胸腹,但第二拳并没有挥过来,在打完这一下之后,陈楷恶狠狠地吼了一句“穆回锦,你早晚不得好死下地狱!”就像是背后有人追赶一样,扭开头摔门而去,连穆回锦痛笑着朝他喊“替我向谢禹问好”,也没有让陈楷停下脚步转回头再给上他一拳。
解决了暴怒的一个,穆回锦不由得期待另一个。
这一个也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陆棠出现在门边的时候,镇静得很,脸色也不算太坏,衣服收拾好了,只是头发还没梳起来,沉默的目光凝视过来,依稀还带着一点温情的意味。
穆回锦朝她点点头:“你昨天大麻抽多了,过来吃点东西,你知道有人因为抽大麻过量没东西吃饿死的事情吗。”
陆棠还是沉默着,赤着脚悄无声息地靠近,看也没看一旁料理台上的食物,只是伸出手抱住穆回锦,轻之又轻地贴着他,闭上眼睛说:“回锦,你这么讨厌我、想赶我走的话,明说就可以了。不必费这个劲。”
她身上的气息让她像一株风中的植物。穆回锦低下头,看着陆棠微微颤动的眼睑,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说:“小棠,你不是问我陆维止临终那天我赶去,我和他说了些什么?”
怀里的人动了一下,没接话。穆回锦也伸出手来,拥抱住几乎在发抖的她,低下头来伏在她耳边说:“什么也没说,我只看了他一眼,就被你们家的人丢出去了。”
感觉到陆棠抖得越来越凶,穆回锦反而放开了她,看着她无法自已地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他估计这东西没人吃了,就绕开哭得缩成一团的陆棠离开了厨房,两个小时后再下来,整栋楼里再看不到第二个人,连呼吸都仿佛有了回音。
穆回锦打开窗,让客厅里沉淀了一个晚上的各种味道有了个逃窜的机会。冰冷的空气里有一丝潮湿的气息,要下雨了。
雨落下来的那一刻,陈楷正在接谢禹打来的电话。
平日里熟悉的铃声这时一声比一声让人心惊肉跳,他拿着电话站在路边,颓然不动,恍若未闻,直到发觉无数来来往往的路人都拿怪异的目光盯着自己和那支顽强响个不停的手机,才手一抖,咬牙把电话接起来了。
熟悉的声音让他从睁开眼起就紧紧绷着的神经总算得到了一刻的喘息,对方问他现在在哪里,他却说不出来,只是连喊了两声:“谢禹。谢禹。”
谢禹在电话那头笑了:“怎么回事?你在哪里,还记得说好今天过来吗,我和老何正好在外面,来接你吧。”
陈楷心里一哆嗦,一下子就愣住了,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谢禹那边问了好几声“喂”,才稀里糊涂地说:“我……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能不能晚一天……你别过来,没事,不用去医院的,稍微有点感冒,我等一下去找校医开点药……对、对、是寒假……”
眼看着越说越口不择言,而电话那头的谢禹反而沉默下来,陈楷急得额头都在冒汗,雨点打在身上也丝毫不觉得冷,只是拼命地想,一定不能让谢禹看见现在的自己。
可是当他头晕脑热地扯完一大堆话,悬起一整颗心等谢禹的回复时,谢禹却是说:“你生病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住寝室,我这就来接你。你等我。”
近在耳侧的声音让陈楷眼睛一热,之前反复的自我告诫和叮嘱瞬间烟消云散。他重重吸了一口气,让整个人平静下来,跟着点头:“好,那我等你。”
两个人约定在某个地铁站外碰头,这时雨已经渐渐大了起来,陈楷没带伞,也想不到打伞,一个人站在出口处发呆,雨水飘到头上脸上也忘了擦去。
“……陈楷!”
谢禹的声音一下子让他回神。陈楷慌张地抹了一把脸,挤出一个笑容来:“我在这里。”
谢禹还是大了伞就没办法拄拐杖,陈楷见状忙抢两步上前,把他手里的雨伞抢过来,再肩并肩一起朝车子走过去。
“病了还发傻淋雨,你怎么回事?”
陈楷投去一个匆匆的笑:“地铁站里太闷了,刚出来透个气。不要紧,你给我打个电话告诉我车子在哪里我过来就是,这个天你走路不难过吗。”
一空出手来,谢禹就伸手去探他的额头,却发现陈楷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僵硬。他握住陈楷僵直的手指,笑了笑:“嗯,没发烧。等一下让老何先开车去诊所,我们再回去。你看你的手,冷得都要结冰了。”
“真的只是一点小感冒,去诊所才是笑话……”说到这里陈楷暗中咬了咬牙,“等一下让老何回去吧,我来开车。”
这句话说得很慢,却又很坚决,谢禹望了他一眼,稍加斟酌一下:“也可以。”
陈楷踩下油门后发觉自己的手脚还是有点发软,于是越发屏气凝神丝毫不敢松懈,无论谢禹对他说什么,也只是随口应答两声,顶多话尾加一句:“我在开车,我们回家说。”
直到来到一个大的路口,红灯格外长,又错过了一个绿灯,陈楷刚刚放松一点,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恰好这个时候谢禹凑过来,脸就搁在他的颈边。
陈楷一愣,先是不好意思,想躲,身子才一侧,就被谢禹按住了肩头,然后问:“怎么回事?”
蓦然他心跳如鼓,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破绽,又或是谢禹到底想问什么。他甚至不敢去看谢禹的眼睛,狼狈地避开了,装着在看路况,强笑说:“嗯?”
谢禹盯着陈楷,但看见的只是他越来越闪烁的目光和虚弱的语气,外套上还残留着大麻的味道,更不必说昨天经过美术馆里看见的另一张脸,一切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实在很难指向一个可以哪怕是稍加乐观的答案。
“啊,绿灯了。”
这句话怎么听都显得欲盖弥彰声东击西。谢禹又看向陈楷,后者这时也转过脸来,眼中几乎是哀求了:“我们能不能等一下再讨论这个话题。我是有话要和你说。”
谢禹瞄了一眼窗外的大雨:“昨天我在美术馆门口看见穆回锦了,你也在。”
陈楷手上一滑,猛地一下踩了刹车,惹得后面的车纷纷闪灯抗议。陈楷这一刻脸上难看到了极点,但依然还是把车停在了路边,才转向始终审视着他的谢禹,深深吸了几口气,说:“我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情……”
“你说。”
谢禹的态度过于平静,反而让陈楷没办法顺利地说出话来。外套上□□的味道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在暖气足档的车里味道浓郁得令人头痛。他在心里组织言语,半天都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心乱如麻之中,只能草草开口:“我昨天送人回去,醉了,很多事情记不得了,我……”
这话实在是难以启齿,只要一想起几个小时前的情景,陈楷就觉得头皮都要炸开了,明知道不过是伸头一刀,但是在谢禹面前,所有的解释和辩白都变得更加难堪和羞耻。
眼看他又卡住,谢禹微微点头:“是和穆回锦,对不对?”
陈楷惊恐地抬起眼,又艰涩地摇头:“是小棠……”
这个答案比谢禹能想到的最糟的还要糟。他做好了准备陈楷告诉自己他醉了,抽了大麻,无法自控地穆回锦搞到一块去,才这样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地恨不得躲到深渊里去,但是陈楷却说,是和陆棠。
说完这句话后陈楷一片茫然,正想再解释说昨天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料谢禹这个时候反而浮起了一个虽然微弱但确实的笑容:“哦,如愿以偿。”
陈楷一下子就傻掉了,只觉得这句话比谢禹扇他两记耳光还要刺心。他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了个干净,下意识地拉住谢禹的手腕:“谢禹……”
但是谢禹只是打开了车门,冷淡地丢了一句“我们都想一想,你先把车开回去吧”,就也不带伞,径直离开了车,站在路边,看样子是要等出租车。
起先陈楷还坐在车里,等谢禹改变主意回来,可是眼看着雨越下越大,雨帘深处的那个人却如同被泥筑一般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仅有的一点热气这个时候都冲上了脸颊。陈楷也下了车,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取了伞,冲过去交给谢禹。雨水之中他看不见谢禹的表情,自己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索性一把拉过谢禹空着的那只手,把伞硬塞进去,咬牙说:“这是你的车,要走也是我走,你回车里去,我给老何打了电话,他会来接你。”
闻言谢禹转过目光,也没有要伞,一言不发地转身朝车走去。
陈楷从未觉得自己的人生这样糟糕过。无论是当时被父亲打得半死,还是在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穆回锦推了一把,或是发现自己身边睡着的裸体女人是陆棠的一刻,都比不上谢禹这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让他绝望无助。他知道自己应该道歉,但是他怎么去解释一件根本记不起来的事情?他甚至在一瞬间想过去找穆回锦,让他告诉自己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数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他模模糊糊地想到,就是几天前,两个人还在丽海道的书房里,商量过完新年一起去米兰,去寻找陆维止留下的痕迹。明明这样近,但经过昨天一天后,却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那样遥远陌生无从寻觅踪迹了。
几米之外的车子忽然开动了。当陈楷意识到开车的人只可能是谢禹,脑子一炸,拔腿朝着车子跑去,但车子已经先一步汇入滚滚车流,很快就看不见了,留下疯了一样追着车跑的陈楷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人行道上,徒劳地喊着谢禹的名字。
谢禹开着车,绕城好几圈,才开回了家。他早有驾照,但是极少开车,更不要说一开就是一个下午,右腿早就是痛得都麻木了。车子开走的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在后视镜里看到追过来的陈楷,但是那一刻,下意识的反应只是用力踩下油门加速。
经过这几个小时,听到当事的另一方是陆棠的那种震惊和背叛感多多少少消去了一些。谢禹承认这比对方是穆回锦让自己更难以接受,也知道自己拂袖而去对陈楷是个伤害,但是在两个人能心平气和谈一下这件事情之前,他需要缓冲一下。
再过一个拐角就能看见丽海道的房子了。谢禹忍痛点住煞车松开油门减速,雨刷也正尽职地撇开瓢泼而下的雨水。方向盘刚刚打过,在水渍未干的玻璃里,映出等在自家门前路灯下焦急张望的身影。
怒气在刹时间褪了个干净。谢禹点起了车灯,还按了一下喇叭,向门口的陈楷示意。开到近前他发现陈楷没打伞,整个人淋得像一根湿透的稻草,一愣之下停了车,带着伞推开车门。
还来不及开口陈楷已经冲了上来,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谢禹一个踉跄,还是勉强站稳了用力去抓他的手,虽然立刻就被挣脱了,短暂的接触下,足以感觉到那只手冰冷如岩石。
“你站在这里淋雨干什么,进去等啊……”说到一半他猛然想起陈楷把整个包都留在了车上,钥匙和手机可能都没随身带着。
在他哑然的瞬间,陈楷正用嘶哑的声音问他:“你疯了吗!你怎么敢在这种天气下面一个人开车走?你去了哪里!你还要不要命!你已经不能忍受到我连老何来开车这几分钟都不能等吗!那你拿刀子杀了我啊,不要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就这么不顾惜这么想去送死吗!”
谢禹本来还想说话,但看见陈楷的表情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昏黄的灯光和雨水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脸模糊了,看不清五官,更不要说表情,只知道整张脸都是湿漉漉的,雨水还持续不懈地顺着头发爬得满脸都是。他推打的力气毫不留情,谢禹本来脚就痛,终于一步站不稳,就被推得跌倒在地,溅起一地的水花。
这才暂时地让陈楷发泄一般的扭打暂停了,但是他并没有扶他起来,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继续喊,雨声太大,把所有痛苦扭曲的声音都压住了:“我不记得了啊!我统统不记得了!我把我记得的都告诉你了!你要我怎么样!你们还要我怎么样!谢禹,你有问过我一个字吗,你明明看见我和穆回锦在一起,你怀疑我,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打!还有你以为和小棠做了最难过最该发脾气的人是你?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谢禹完全无法打断陈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前嘶声痛喊,无法自控地宣泄;他试图站起来,但是手脚都不得力,几次都没爬起来,想说“你都湿透了,会着凉”,也始终找不到任何机会。
“他们再怎么整我,不过是在我手臂上划一个口子,只有你……只有你,你是可以在我心口捅刀子的,你捅得好,捅得好……”
在这句话里听出了哭音,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谢禹惊讶地抬起眼,想要抱住他,哪怕只说一句对不起,或者说一句没事了,但这个时候已经太迟了,陈楷已经转身跑走,谢禹追不了几步就摔一跤,爬起来再摔,直到摔到爬都爬不起来了,却也只能看见那个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之内。
后来谢禹一个人在雨地里坐了很久,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在自己赌气开车离开的这一个下午里,陈楷孤身一人在丽海道门前等了多久,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刻。
这场雨让谢禹得了重感冒,后来又转成肺炎,在医院里住了几十天的院。住院的事最终没能瞒得过谢辰,连跟陈楷之间那场争吵也被知道了。康复期内,谢禹让施更生想办法帮他带进来一支手机,想打电话给陈楷。不出意外,手机停机。谢辰派人找去寝室,也都不在。谢禹看着满脸忧虑的兄长,闭上眼睛,眼前全是那个雨夜陈楷迸发的愤怒和哭诉,于是摇摇头说,他再不会和你回来了。
谢禹知道这是陈楷的表态,也是抵抗,但是还是没有放弃。从学校的总机打到系上,再联系到据说是他正在工作的课题组,终于两个人还是站在了电话线的两头。
那个时候没有别的话说,谢禹就说了一句“是我”,然后加了一句“对不起”。长久的空白让电话那头有些细微的滋滋拉拉的杂音,陈楷的声音在这种背景下听起来疲倦又平静,反应也很敏捷:“哦,我知道了。谢谢你打电话过来。”
当时谢禹觉得自己没办法辩白,他也没等到陈楷的解释,当然他很清楚就算真的开口了,也不过是让这通电话维持的时间长一点,对于业已落定的局面,并无实际上的助益。
后来是陈楷很客气地说了声“再见”,就干脆地按掉了通话。
他不敢说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陈楷,但是却也知道这个倔强的青年绝不会回头。越是大的伤痛,他越是一言不发,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一贯的自我保护。在打电话之后谢禹迟疑了很久,潜意识里也许是晓得这声道歉是维系两个人之间最后的一根纽带,说出来,一切也就切断了。
但是他还是说了,他对他亏欠良多,到头来只能还一声道歉。
首演那一天——
这已经是下半场,尾声将至,谢禹却发现自己的视线始终还是多多少少地集中在穆回锦脸颊上。首映场也是评论场,他理所当然地接到了票,也不准备放弃掉这个机会。他留意到穆回锦始终小心地避免以正面示人,几乎是下意识地抚摸起右手指节处的擦伤和瘀青,嘴角抽搐似的扯了扯。
事情发生在前天晚上。某场圈内酒会上,他和穆回锦不期而遇。彼此衣冠楚楚沐猴而冠,但这并不妨碍穆回锦朝他毫不掩饰地露出得逞的喜悦的獠牙。
眼看着穆回锦朝自己走来,谢禹只能把自己的情绪小心收藏起来,冷淡地听他微笑寒暄:“谢禹先生,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了。”
“什么?”
那一刻穆回锦居然笑得很诚恳,声音压低了,吐字更清晰,靠近一步问他:“你到底是哪里不行了,才舍得把他放出来让他在别人床上受点再教育?”
听完,谢禹自始至终相当平静。他并没有接话,只是垂下眼睛,摘掉了手套,把手套、杯子还有拐杖一起交给身边的朋友暂时拿着,这才拽住已经笑着转过身去的穆回锦衬衫的领子,毫不留情地迎面就是一拳,然后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从自己拳下飞出去。
在刚残疾的一段时间里,他曾经练过拳击以发泄痛苦。尽管多年不碰,偶尔的一拳还是能打得穆回锦急退几步,才能被人群里冲出来的另一个人接住,不至于摔个仰面朝天。
玻璃杯坠地的清脆响声让自己和穆回锦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唯一焦点。众人的目光曾经是谢禹最如芒在背、唯恐避之不及的,但是在当时,他居然也无所谓起来,盯着穆回锦一动也不动,只看他有什么反应。
穆回锦那边先被人拉住了,谢禹认出来是齐攸,两个人目光相触,还点了点头。很快谢禹的朋友也反应过来,一群人围住他要把他劝走,一边架着他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那个疯子说了什么值得你亲手揍他?他也配!”
但是那个时候谢禹根本没把这些话听进去,只记得有那么一个时刻,他对陈楷说,如果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你,我可能没办法扑过去揍得他再也不敢开口。谢禹直到这一刻,方知道无可挽回的苦果,吃进去到底是什么滋味。
骷髅头被抛在地板上,翻滚着发出“空空”的声响,声音在同时响起来:“谁知道我们将来会变成什么下贱的东西,霍拉旭!要是我们用想像推测下去,谁知道亚历山大高贵的尸体,不就是塞在酒桶口上的泥土?”
配合着冰冷的灯光和空旷的舞台,慢条斯理的腔调愈发显露出从容而冷静的荒谬感。舞台上黑衣的男人斜睨一道,拍了拍手,掸去手上的尘土,继续说:“不,一点不,我们可以不作怪论、合情合理地推想他怎样会到那个地步;比方说吧:亚历山大死了;亚历山大埋葬了;亚历山大化为尘土;人们把尘土做成烂泥;那么为什么亚历山大所变成的烂泥,不会被人家拿来塞在啤酒桶的口上呢? ”
就在葛楚德的化妆台上看见了一捧栀子花之后,谢禹的内心深处还是发出一声暗笑。对他而言,从这一刻开始,这出戏就带有一种哑谜般的游戏色彩。
上半场里有太多的细节,聂希羽把陆维止生活中的细节尽其可能地带入这出戏里,又像一个个小诡计,引导着得知内情的观众深陷其中:代表他母亲的栀子花和面纱,装饰着楚楚动人的葛楚德;奥菲利娅唱起一支歌,那样甜美而悠长;冷漠的叔父兼继父从来不伸手碰他;幽灵的台词的确是傅允在念,但声音和语调分明另有其人……
即使没有这些苦心营造的细节,谢禹还是看见了他,他的母亲必然对他说过“请你不要离开我们”,也必然有爱人曾经饱含热泪用颤抖声线倾吐出“你让我相信你爱过我”,剧中关于父母儿女、朋友爱侣之间的情感,谁说不能在真人身上一一映射,而那些永恒的情欲、疯狂、迷恋、背叛、复仇、乃至爱与死,将近二十年后经由穆回锦释放出来,竟也无比妥贴切合。
甚至可以说太贴合了。原来陆维止并没有看错他,在消失了这么多年之后,重新站出来的穆回锦,就连一个手势,都能让人感觉死者的呼吸。
在开演后最初的二十分钟里,谢禹曾经以为这出戏被齐攸拿走了,这并不是陆维止的惯用的风格:站在舞台上的只有人,布景那么简单,道具如此黯淡,几乎没有配乐,所有的背景都隐去了,再不重要了。
后来他才意识到一切都是刻意为之,是当年的陆维止自己舍弃了华丽的布景和舞美,留下了强大、克制和朴素的基调。被赋予尊严的光辉的,是一个男人的生与死。
谢禹不禁想陆维止当年为什么放弃这出戏,转而去拍摄《丹青》,颜色浓郁艳丽但是充满挥之不去的颓老、伤感和对往事和青春无比眷恋的《丹青》。但也正是在看到穆回锦的演出之后,他似乎又理解了陆维止,在永恒存留和稍纵即逝之间,纵然后者更圆熟完美,让此人在工作中的神性更显露无遗,然而面对死亡的阴影,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他退让了,他放弃了他人那不可靠、早晚会带进坟墓里的记忆,还是选择了胶片。
他留下了《丹青》。但这是谢禹最不忍心去回顾的电影,每一次重放,都是陪着陆维止审视当年的自己和穆回锦。这个故事里太多真真假假纠葛不清,惟有凝视穆回锦的目光,真切诚实。《丹青》那么难以让人忍受,或许就是因为,陆维止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老去的男人,追抚旧日,而无能为力。
幸好还有这出《哈姆雷特》,幸好它重见天日。记忆虽然不可靠,但再也没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东西,为此,谢禹觉得是应该感谢齐攸,甚至穆回锦,为他们重现本已彻底封存在尘埃中的记忆。
“让我瞧瞧你会干些什么事。你会哭吗?你会打架吗?你会绝食吗?你会撕破你自己的身体吗?你会喝一大缸醋吗?你会吃一条鳄鱼吗?我都做得到。你是到这儿来哭泣的吗?你跳下她的坟墓里,是要当面羞辱我吗?你跟她活埋在一起,我也会跟她活埋在一起;要是你还要夸说什么高山大岭,那么让他们把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直到把我们的地面堆得高到可以被‘烈火天’烧焦,让巍峨的奥萨山在相形之下变得只像一个瘤那么大吧!”
陡然拔高的音调,像一根尖锐的针,刺着听者的耳膜。陈楷在座位上不安地动了一下,扭头一看,同来的师姐看得热泪盈眶,根本没有留心到来自旁人的注视。
开学之后他变得忙碌。除了毕业论文,陈楷更被论文导师看中,带进研究组里做课题,每天在各种资料和文本之中忙得目不交睫。他渴望这种忙碌,或许是因为知道这样能让他的每一天过去得更快一些,也没有空去想一些业已无可挽回的事情。但人生往往是一出高潮迭起的讽刺剧,愈是想躲开什么,反而被无形的手抓住,强迫你和他打个照面。
今天的戏票是老师专门留给他的,说是这段时间太辛苦,演出很好,来看一看放松一下,不要再留在学校加班了。为了确保他不会答应之后甩开票不去,体贴的老师甚至让平日交好的师姐陪他一起来。
开场一个小时之后,陈楷意识到一切都太晚了,这出戏出来得太晚,他自己对穆回锦也看清得太晚。最初他以为穆回锦是在外人口耳相传之中被扭曲的普通人,后来他视他作梦魇恶魔,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舞台上那个释放无尽的光和热磁石般吸引住所有目光的男人,早就已经死了。
是的,或许在许多年前,他就已经死了,以至于情感乃至□□都是早被抛却的。和舞台上的角色不同,他跳进了坟墓,就再也没有出来,心满意足地睡在里面,直到那支名为“陆维止”的招魂歌起来,他才欣然起死,暂时做一做白日下的幽魂。等到曲调散去,歌声终止,他就又一次地,毫无留恋地回去自己的坟墓,等待下一次的歌声召唤着他出来。
谢禹吹响了笛子,然后是齐攸,也许将来还有其他人,任何人,只要有这支曲子,这个孑然一身的幽灵都会爬起来,披上毛发,长出骨血,游荡在人世间。谁又能说,这不是最强大的阴影。
惟有他本人甘之如饴。
想到这点,最后一幕的死亡对陈楷而言甚至都没有任何悲剧和悚然的力量了。舞台正中只留着一束孤零零的灯光冲破黑暗照着一地尸体,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束惨白惨白的灯光里翻腾逶迤,几乎让人误以为死者的灵魂也随着这束光而浮起。然而很快剧场里的灯就亮了,观众起立、鼓掌、喝彩、吹口哨,演员谢幕、接受献花、飞吻,仿佛刚才舞台上的那些爱恨情仇都已被这暖洋洋的灯光和热热闹闹的嘈杂完全洗净了似的。但陈楷总觉得,仍然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巨大的幽灵在这剧场上面游荡着,注视着,微笑着。
坐到谢幕,人群散开,他最后看了一眼拉起的幕布,才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
第二排正中央的座位上还有一个人,瘦削的背影在空荡荡的剧场里更显得突兀且寥落。那背影看起来很陌生,他没有多想更不想多留,很快离开了。
等到第二排其他的观众都散去,谢禹才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地走向离自己最近的出口。出门之后他发现又下起雨来,是晚春的细雨,夹杂着些许暖意,缠绵得如同一场旧日的绮梦。
打电话给老何,被告知车子在最近的街口。谢禹竖起风衣的领子,踽踽而行,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十字街剧院。
也就是这一刻,陈楷的目光从剧院上方的大海报上收回来,海报上的男人没有化妆,但依然有一张没有年龄的脸,合着眼,睡着了,又或者是死了。陈楷低下头撑起伞,向街道另一头的公车站走去。
我们一起攀登,
直到我透过一个圆洞,
看见一些美丽的东西显现在苍穹,
我们于是走出这里,重见满天繁星。
——《神曲地狱篇》 但丁
《群魔》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