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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发完 ...

  •   00

      “这应该是第一百次了。”她说。

      01

      A患者患有严重的妄想症,找我代班的学妹是这么告诉我的。

      “她像个神婆一样,神叨叨的,总是说什么前世的记忆。”学妹眨眨眼,神色间有些惶恐,“前几天去她病房查房的几个实习医生,回来以后都恍惚了好一阵子,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我不禁哑然失笑,“没那么夸张吧?你这说的是个精神病患者还是个人形洗脑机啊?”

      学妹撇撇嘴,一脸的不忿,“师兄你要是不信,今天就帮我查个房吧,反正我是不敢去A患者的病房。”

      “这……”我有些犹豫,毕竟实习期间每个人的工作任务都是导师提前安排好的,擅自换班实在不妥。但要是说我对A患者一点都不好奇,那也一定是假话。

      “我就知道林师兄最好了!”学妹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动摇,立马打断我接下来可能说出口的拒绝,“话说师兄你最近不是在写妄想性障碍相关的论文吗,正好这就有个活例子,不用白不用对不对?我先去查别的病房啦,师兄拜拜,回头请你吃饭!”

      她连珠炮般不带停歇地说完这么一长串话,把A患者的档案往我手里一塞就转身跑远了。生怕我后悔似的,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空荡荡的走廊里只留下小高跟快速敲击地面的“笃笃”脆响。

      年轻人果然还是更有活力,我摇头笑笑,对着墙上瓷砖的倒影整理好白色的工作服,向A患者的病房走去。

      02

      即便提前做过了一定的心理准备,A患者的开场白依旧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抱歉,请问你刚刚说的一百次......是什么?”

      A患者抬手将散落在鬓边的深棕色发丝夹在耳后,定定地看了我几秒,才缓缓开口:“没什么,只是在数我和L在轮回中相遇的次数。”

      “轮回”大概就是学妹所说的她关于前世记忆的幻想,但“L”又是谁?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L”这个字母,或者说这个人,与A患者的病情一定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我决定把这次普通的例行查房变为一次临时起意的简单“访谈”。

      拉开桌边的椅子,我在她对面落座,清清嗓子,尽量使自己的发问听起来不带怀疑和冒犯,“可以和我讲讲你的‘前世’吗?”

      A患者倏地笑了,她笑起来很美,细眉微弯,大大的杏眼变作月牙形状,右眼角边一颗淡淡的泪痣也生动起来。她的笑容似乎带着一种神奇的感染力,恍惚间,我眼中原本逼仄冰冷的病房在她笑颜的映衬下竟像是蒙上了一层暖色调。

      “这是你们医院开创的新型治疗法吗?听病人讲故事?”A患者的眼中除了笑意还有着一丝讥讽。

      我连忙摇头,有种被人戳穿不良居心后莫名的心虚,“只是个人的好奇而已,你不愿意说也没关系——”

      她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从鼻腔中发出类似“唔”的一声,大概是认可了我的说辞。

      “一切开始的时候——按你们的说法就是第一世——L遭遇了一起实验事故。”A患者的讲述开始得很突然,我手忙脚乱地翻开她的档案,同时在桌面下悄悄启动了录音笔。

      A患者的档案上显示,她在出现妄想症症状之前确实在一家科研机构供职过。“实验事故?L是你的同事吗?”

      “不,”她微不可见地摇头,“L是个优秀的年轻人,如果不出那次意外,他一定能在毕业后加入研究所,在科学领域大放异彩。但在当时,L只是研究所招募来的一个志愿者。

      “实验的过程异常艰难,中途陆续有志愿者选择退出。再加上相当高的失败率,进行到最后一个阶段时,成功将意识上传并且身体机能没有出现过异常的志愿者只剩下L一个人......”

      “等等......”我出声打断了她,左手手心已经被汗水浸湿,我几乎握不住金属外壳的录音笔。“上传意识?!你们到底做的是什么实验?!”

      A患者奇怪的看了我一眼,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实验代号是BIAV。”

      B、I、A、V,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着,想要搜寻到这四个字母的真实含义。BIAV——Brain in a vat!缸中之脑!A患者所说的实验指的是缸中之脑!

      缸中之脑作为一个假想再怎么闻名于世也只是假想,真的会有人疯狂到用活生生的志愿者来验证一个根本无法验证的假想吗?如果A患者述说的是她曾经真实经历过的事情......我手脚发冷,如坠冰窟,不敢再去细想。

      A患者显然不在意我突然的沉默,自顾自的继续说着:“L的实验可以称得上是最完美的一例,他的大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环境已经从现实变为虚拟现实。”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发生实验事故?”我不受控制地问出这句话,声音颤抖。

      “在预想的状态下,上传意识这一过程应该是可逆的。”A患者平淡地叙述着旁人听来极为荒诞的事情,“但L的大脑在虚拟现实中感染了某种病毒,病毒包裹住他的意识,使我们无法召回。”

      “现实世界召回不了L的意识,”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而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正处在虚拟世界中,也就是说——”

      A患者点点头,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神色,“——也就是说,L被永远的困在虚拟现实中了,虽然他并不自知。”

      “但这不科学,”我没由来的烦躁,伸手把打理整齐的发型抓的乱七八糟,“当下的技术真的有可能实现将人类的意识抽离并保存吗?”

      “哈哈哈哈哈哈——”A患者闻言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她用双手撑住桌面,上半身随着笑声来回摇摆,肩膀也不住地抖动,过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她揩了揩眼角笑出的眼泪,拉下右边的袖口,露出手腕处拘束衣留下的青紫痕迹,“还记得你是在和谁说话吗?我是个精神病诶!”

      我刚刚做了什么?试图和一个妄想症患者探讨缸中之脑的可行性?我面上发烧,窘迫非常,只想赶快逃离这个令人尴尬到窒息的空间。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散开的档案,按停录音笔,我强装镇定地开口:“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要去查其他病人的房了。”

      A患者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目光澄澈,像是能看穿人心。

      没有得到回应的我感觉自己简直像个蹩脚的小丑,唯一在场的观众看不上我表演的拙劣马戏,但为了离开时不过于狼狈,我还是要强撑着演下去。

      “那......就这样吧,我先走了。”我干巴巴地说,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咽不进也吐不出的棉花。

      正要起身时,A患者突然叫住了我,“林羽丰——”

      “什么?”下意识的应答后,我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断了弦。我踉跄着站了起来,椅子失去平衡被带着砸向地面,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和着A患者的话语一起重重的打在我的鼓膜上。

      “你怎么知道我叫什么?!”我几乎有些破音了。突如其来的恐惧猛地攥住我的心脏,我清楚的记得,进入这间病房后我并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她到底是从何得知的?

      A患者竖起食指抵在嘴边,仰头看我,“嘘——别那么紧张,看脚下。”她指指我的脚边。

      那里躺着一张实习证,我弯腰拾起,发现套着塑料薄膜的纸片上写着“林羽丰”几个大字,还贴了一张我大学入学时拍的一寸证件照——十八岁的我笑得过于灿烂了,现在看起来甚至有些刺眼。

      虽然比刚才更加尴尬,但好歹没有出现什么不可控制的状况。我直起身来,才发现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林医生,我今天说的那些话,你就当听了个没什么逻辑的幻想故事吧。”A患者狡黠一笑,“反正精神病人总是在胡言乱语,不是吗?”

      我落荒而逃,远远的还能听到身后A患者的笑声在走廊中回荡。

      03

      “不管生活上遇到了什么样的问题,我希望你不要把情绪带到工作里。看看你这两天的实习成果,最简单的病人身体状况记录都有好几处错误,这还是那个我引以为傲的学生吗?羽丰?你在听吗?林羽丰!

      “啊?到!”我猛地回神,眼前是导师愠怒的面孔。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再这样下去也没必要继续实习了,和你的师弟师妹们一起回炉重造吧!”

      导师放下狠话后就将我赶出了办公室,看着记录本上十几条鲜红的、力透纸背的批注,我几乎能想象到导师批改时对我的失望和不解。

      “师兄你没事吧?”在门口等待许久的学妹走上前来担忧的问道:“老师他说话就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我冲她安抚性的笑笑,“是我自己状态不好,老师批评的对。”

      “我就说那个神婆不对劲,看吧,你也中招了。”学妹不高兴的嘟囔。

      “和她没关系,我只是——”我顿了顿,组织了一下措辞,“我只是需要听完那个故事。”

      “诶?什么什么?什么故事?”

      “今天我们换个班吧,用上次你说的请客抵消掉。”

      “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又扯到换班上了?哎,师兄你等等,那边是A患者的病房啊——”

      A患者依旧坐在桌后,正在搅拌一杯还在冒热气的咖啡。听见开门声,她没有抬头,只是静静的看着杯中深褐色的漩涡。

      “你来了,”我刚反身关好门,A患者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坐吧。”

      她的语气很是轻松随意,仿佛我来找她只是一场事先约好的老友聚会,我不是来查房的实习医生,她也不是被困居一隅的精神病人。

      “这是?”看着A患者推到面前的咖啡杯,我有些困惑。

      “给你的,普通的浓缩速溶。”她低头啜了一口自己杯中的液体,表情有些嫌恶,“我只能搞到这种。”

      “谢谢,但是我——”不喜欢喝浓缩咖啡,对我来说太苦了。

      “噢,差点忘了。”A患者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转过身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罐方糖,从里面数了三块递向我。

      我迟疑着没有去接,她为什么知道我喝咖啡的习惯?

      A患者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奇怪的问道:“不想加糖吗?我以为你这个年纪的男生都会喜欢甜食。”

      果然是多虑了,我松了口气,接过方糖,把它们投到杯子里。

      “只是有点惊讶你的房间里竟然有这些东西。”我解释道。

      A患者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这个世界不是很严格,只要我想,总能钻到空子。”

      这大概就是A患者特有的思考方式?“世界”代指她现在所处的精神病院,而每段经历就是她所以为的“前世”。盯着慢慢融化的方糖,我漫无边际的胡乱猜测着。

      “今天来是想继续听故事吗?”A患者的话将我从沉思中惊醒。

      目的这么容易就被看出来了吗?我不禁感到有些羞赧,连忙回答:“是、是的,我想知道L后来怎么样了,还有他和你的前世究竟有什么关系?”

      “好奇心旺盛不一定是好事。”A患者说完这句话,仰头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咖啡,看得我嘴里直发苦。

      “说起来,这点你和L还挺像的。”仍是突然的开始,我尽量迅速的启动了口袋里的录音笔,但还是错过了第一句。

      “如果不是因为对未知领域的好奇,L本来不会加入我们的实验计划。如果不是对实验结果的好奇,他也不会坚持到最后。

      “我之前说过,L是唯一成功上传意识的志愿者。他对我们的意义和价值是非同寻常的,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点点头,在学校时我也做过实验,大概能明白成功样本对实验的重要性。

      “所以,”见我颔首,A患者继续说:“不管出于什么方面的考虑,我们都必须让他的意识苏醒过来,回到现实世界里。

      “商议过后,大家决定由我来唤醒L,我答应了。之前整个实验过程中,我都是L的负责人,我有责任也有义务把他带回来。

      “其他研究员把我的意识伪装成一组普通的数据,接着把数据输送到病毒的感染范围内。

      “伪装很完美,我顺利的和其他真正的数据一起越过病毒的包裹,潜入了L意识世界......”

      “我不理解,”我听得一头雾水,忙不迭地打断她,“如果你的意识也能上传成功,那唤醒L就不再是必要的步骤了。而且L的意识无法召回,主要是病毒的阻隔造成的,那么数据又怎么能越过它进入L的意识。”

      A患者坐正身体,一本正经的样子让我想起讲课时的导师,“我和L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脱离现实,我却清醒的知道自己是去虚拟现实中执行唤醒他的任务。他是真正的‘缸中之脑’,而我相当于只是在玩一场全息游戏。”

      “至于病毒,你知道貔貅吗?”还不等我回答,她就自问自答道:“古代传说中的一种瑞兽——‘以四面八方之财为食,吞万物而不泄’。通俗来讲,就是只吃不拉、只进不出。

      “L感染的病毒就被我们命名为‘貔貅’,它会吞入所有它认为无害的、有价值的东西,却完全不会排泄出一丁点‘残渣’。”

      迅速消化了一下这个神奇的设定,我接着提问,“这样的话就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就算你唤醒了L,你们又该怎么离开呢?”

      “都说了只是个故事......”A患者不自在的动了动,看起来有些烦躁,“无非就是我携带了特殊代码,唤醒L后由他启动就能从内部瓦解病毒。”

      “但是......”

      A患者大概是实在忍受不了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质疑打断,瞪着眼睛恨恨开口:“你到底还想不想听?”

      直视A患者时我惊觉她的棕色瞳仁里满是怨毒,转眼再看却只剩下些许怒气,但那一瞬间的凶狠眼神着实刺得我浑身不舒服。我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你继续、继续,我不问了。”

      A患者的视线在我脸上巡视几周,确认我没有要打断的意思后才继续开始讲述,“L感染病毒后我们就无法向他的大脑输送信息了,因此他的意识世界所呈现出的,都是他潜意识里的内容——他的经历、他的幻想。

      “我本以为唤醒L不会很困难,真正开始后才发现情况远比想象的要复杂。

      “大概是在我们商量对策的时间里,‘貔貅’进行了自体进化。我第一次快要唤醒L时,它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借着那一层虚拟世界即将崩塌时产生的缺口,‘貔貅’吞噬了L的部分意识,并把他带到下一层虚拟世界。

      “之后就是不断重复着第一次的过程。我努力了一次又一次,却每一次都在即将成功时被‘貔貅’钻了空子。

      “就这样,我和L像是一起进入了一场永无止境的轮回,不过只有我一个人拥有每一世的记忆。”

      A患者说完这句话就垂下头不再开口。

      我已经被这个奇妙的故事深深的吸引了,迫切的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这样近似于无解的死局究竟该如何破解?

      我不禁追问道:“然后呢?”

      “林医生,”A患者没有抬眼看我,只是收拾起了桌上的杯具,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一次性讲完故事会失掉很大的乐趣。”

      “好吧,”我从善如流的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明天我再来听剩下的故事。”

      “别忘了你的咖啡。”

      我学着A患者之前的喝法,一口闷掉了那杯早就凉了个彻底的褐色液体。咂咂嘴,三块方糖果然还是不太够,下次应该再多放一块。

      04

      自那天起,我就养成了每天定点去A患者病房报道的习惯。她并没有像我期盼的那样讲出破局的方法,而是详细的讲起每一层世界里她与L的奇幻经历,而且每次都会在关键时刻结束当天的故事,引得我每晚都抓心挠肝的等着第二天的到来。

      说来也奇怪,L意识世界里发生的故事都异常合我的胃口。从刀剑无形的职场商战到快意恩仇的江湖豪侠,从丧尸横行的末日未来到求道飞升的玄幻修仙,无一不是我年少时曾有过的幻想。睡前我常常会回顾白天用录音笔录下的故事,听录音时总会不自觉的把自己代入成L,甚至有时做梦也会梦到这些内容。虽然早晨醒来时会感到莫名的羞耻,但也会有一种中二时期的梦想终于得偿所愿的隐秘快感。

      我曾模糊地向学妹讲过一点这些让我神魂颠倒、热血沸腾的故事,她听后很是不以为然。

      “这不就是前几年网络上流行的快穿小说吗?师兄你是不是好久没看网文了,连这种都觉得稀奇......”

      按照学妹的推荐,我也在网上找了几篇快穿小说来看,其中不乏故事精彩文笔老到的佳作。但我读起来却觉得它们远没有A患者的故事感染力强,或许是因为她真的很会讲故事吧,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

      “山鲁佐德?是说我吗?”耳边突然传来了A患者带着笑意的声音,“可惜你不是山努亚那个暴君。”

      糟糕,怎么又把脑补的话说出来了。我赶紧低头灌了一口咖啡,用来掩饰尴尬。喝完才发现今天的是摩卡,她最近准备的咖啡质量越来越好了。

      A患者也不点破我的窘状,快速地进入每日主题,“昨天讲到哪里了?”

      “讲到第九十九次轮回的结尾了,”听到要开始讲故事,我立马来了精神,迅速提示道:“在星际战舰上,你马上就要告诉L真相了。”

      A患者接着我的提醒继续讲了下去,“那是我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因为L当时已经完全相信了我所说的一切,眼看着我们马上就能回到现实世界。

      “就在这时,‘貔貅’又一次出现,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吞噬L的意识,而是直接加速了第九十九层虚拟世界的崩坏。

      “星舰被拦腰斩断,我和L直接暴露在了太空中。你知道人在真空中是什么感受吗?从理论上来讲,我的意识大概只保留了十几秒,但当时的痛苦却让人仿佛整整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我感到血管中的血液涌出大量的气泡,甚至能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但还不到有些人谣传的‘沸腾’的程度。接着能感受太阳强辐射带来的晒伤,我的皮肤当时就像年久失修的老楼的墙皮一样,一碰就会扑簌簌的掉下一大片来。当然,最主要的体会还是缺氧,肺中空空无物,失去意识前,我已经开始手脚抽搐了。啊,实在是不太雅观的死法。”

      A患者的每个故事都会以她自己的死亡为结束,她对自己死亡的轻描淡写总会让我有些不寒而栗。

      为了稍微活跃一下沉重的气氛,我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如果你想写本自传,可以起名叫《我的一百种死法》。”

      “好名字,”A患者翘起嘴角,很开心似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但数字应该改一改,不会有第一百种了。”

      “为什么?”我疑惑道:“你是要放弃了吗?”

      “不是我要放弃,”她摇摇头,说:“而是故事要结束了。”

      “可、可是,你之前说过‘这是第一百次啊’?”我心情复杂,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追大长篇连载追到最后却突然发现作者弃坑烂尾了的感觉。

      “真的要听后面的内容吗?”A患者的眼中满是兴奋。

      我连忙点头,“当然。”

      “但是问我没用啊,第一百个故事要怎么发展,”她向我摊开手,低低的声音像一条湿冷细长的爬行生物顺着脊椎钻入我的耳蜗,“取决于你啊,林医生。”

      “什么意思?”我懵了。

      A患者歪头问我,“你就没想过,L为什么叫L?”

      “不就是个代号吗?就像大家都叫你A。”我不太懂她为什么岔到了这个话题,但还是按照我的理解回答了问题。

      A患者摇头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该说你本身思维太简单还是被病毒吞噬了太多大脑呢?叫他L是因为——他姓林啊。”

      我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但是这也太、太,“太荒谬了!你是想说我就是L吗?就凭我和他同姓?!”

      A患者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咯咯地笑。

      “够了!”她那神经质的笑声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见到A患者时那个不愉快的下午,心中愈发不安,“我不会再陪你胡闹了。”

      我从桌边站起来,冲到门前想要离开这个让人发慌的病房。A患者没有拦我,只是笑声越来越大,像是笃定我还会回来。

      我打开房门,原本准备大步迈出的脚硬生生地刹住。眼前是极为惊悚的一幕:门外是一间病房,A患者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相同的位置,发出同样诡异的笑声。我僵硬地回头,身后的房间里赫然还坐着一个A患者!

      两道穿透性极强的笑声萦绕在耳边,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在电影院之外的地方体验到如此清晰的环绕立体声。当然这绝不是什么听觉上的享受,我只感到背上汗毛倒竖,鸡皮疙瘩爬满了双臂。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过那条本该在此处的那条幽深昏暗的走廊,如果还有机会踏上走廊,我发誓再也不会吐槽它阴森恐怖。

      在心里权衡再三,我还是选择回到之前的位置。毕竟这个房间里的A患者还算是我的“熟人”,天知道对面房间里的那个到底是人是鬼。

      我关上门,同手同脚地走回桌边坐下。把脸埋在臂弯里,我额角的冷汗迅速浸透了外套的袖子。耳中有粗重喘息声在回荡,过了许久我才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呼吸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稍稍平复了一下过分激动的情绪,我向A患者问出了这个极为迫切的问题。

      “多么显而易见啊,”A患者终于停下不笑,但声音里还带着嘲弄,“你心里已经相信了自己就是L,所以这层意识世界开始扭曲了。”

      “如果我真的是L,那我之前的生活和周围的人都是虚假的吗?”我实在是无法接受,“但他们都是真实存在的啊!”

      A患者冷笑一声,反问道:“真实存在?那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你的学妹,你的导师,甚至是这家医院的名字?”

      我张嘴想要说出他们的名字来反驳她,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我真的......曾经认识过他们吗?和我一起实习的学妹,悉心教导我的老师,为什么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A患者没有乘胜追击继续质问,而是与我沉默相对,侧过脸像是在倾听什么声音。过了一会儿她满意地开口:“果然你还是相信了吧,世界崩塌得更厉害了。”停了停,A患者接着说:“根据我的经验,现在这个世界里记录的信息应该都已经消失了,你可以播放录音试试。”

      她竟然知道我在用录音笔录音?!我还没来得及感到羞窘,口袋里的录音笔就传出一阵刺耳的杂音。我赶忙拿出来查看之前的录音,却发现每一段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杂音。

      “这不可能!”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手上的录音笔,“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啧,”A患者已经开始不耐烦了。她突然欺身上前,伸手挑起我脖子上挂着的蓝色带子,把盖在大褂下的实习证拽了出来,举到我眼前,“看清楚,你,林羽丰,到底是谁!”

      每天都挂在胸前的实习证离我大概只有两厘米,如此近的距离使我的双眼不由自主地向中央汇聚,我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十分滑稽。即使斗鸡眼让我眼前出现了重影,我还是看清了那张纸片上写着的内容——志愿者:林羽丰。

      恍惚中,我仿佛听见了内心深处某种东西崩塌的声音。

      等等......真的有什么在崩塌!病房的墙壁在剧烈摇晃,大片的墙皮不断脱落。地面也瞬间裂开一道大缝,缝隙四周的地板迅速隆起十几厘米,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突破楼板钻出来。

      A患者猛然变了脸色,“‘貔貅’发现我们了,必须马上离开这个世界。”

      接二连三的变故让我完全无法思考,只知道盯着那道隆起呆呆发愣。

      “快走啊!”一直以来处变不惊的A患者满脸焦急,声音都变了调子,“‘貔貅’的力量已经到了临界值,如果这层意识世界也被他吞噬掉,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突破病毒离开了!”

      屋外隐约传来学妹和导师的呼唤,听起来像是在喊我的名字,在他们看来,现在应该是在地震吧。我果然还是无法把曾经朝夕相处的老师同学完全当做不存在的假人。

      “这真是太疯狂了......”我嘟囔着,握住了A患者伸向我的手。

      我触碰到她的瞬间,目之所及皆化作齑粉,然后被不知从哪吹来的微风一拂,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正被人从浸满营养液的修复舱中扶起,身边不断响起欢呼与鼓掌的声音。

      我睁开眼,A患者正坐在一旁看着我微笑。

      真好啊,我的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我终于回来了。

      05

      身体完全恢复后,我婉拒了研究所的挽留,退出了缸中之脑的实验。经历了那么多,我发现自己还是更适合安稳平静的生活。

      研究所虽然对我的退出表示惋惜,但还是提供了一大笔补偿金。我没怎么推辞就收下了,然后用这笔钱在我的母校对面开了一家咖啡馆——不供应浓缩咖啡的那种。

      平日里我会坐在店里看着学弟学妹们在咖啡馆里来来往往,顺便感叹他们那仿佛永远用不完的青春活力,偶尔我也会研究研究新品,为自家小店增加一点特色招牌。这种提前养老的日子过起来也算十分惬意。

      安然——也就是A患者——在我离开研究所后依旧与我保持着较为密切的联系,她路过咖啡馆时也会进来坐坐,和我聊上两句。

      “生意还好吗?”安然环顾四周,看着零零散散的几位客人,皱了皱眉,“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告诉我啊。”

      她大概是以为我的店里每天都这么冷清,我笑着摆摆手,解释道:“这个时间点学生们都在上课,等到下午人就会慢慢多起来了。你放心,我的咖啡馆肯定是比不上那些大牌连锁店,但让我维持小康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安然被我逗乐了,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新招的服务员小妹为我们端上了两杯咖啡。我举杯向安然示意,“你尝尝,前两天新进的一批咖啡豆。”

      安然尝了一口,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盯着回到柜台后的服务员看了好一会儿。

      “怎么了?”

      安然冲我眨眨眼睛,“你觉不觉得这个店员有些神似你在医院那个世界里的学妹?”

      “对吧,我也这么觉得!”说到这个奇妙的巧合我很是激动,“当初招人的时候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她留下来的。”

      “林羽丰,你觉得自己现在幸福吗?”安然突然一脸严肃地问道。

      安然回到现实世界后说话总是很跳跃,话题的转移也总是让人感到生硬。我猜测这大概是她经历了太多个虚拟世界后遗留下来的后遗症,但索性我能勉强跟上她的节奏。

      我想了想,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很幸福啊,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可以说是非常理想了。”

      “就算一切都是假的也没关系吗?”

      “都是假的也没事,”我顺着安然的话开了个玩笑,“不过我之前已经经历过了那么多虚假的人生,现在不至于连真假都分不出来吧。”

      安然闻言笑了,很欣慰的样子,只是嘴角的弧度乍一看有些诡谲。

      “既然你过得好我就不担心了。”安然拢拢头发,拿起椅背上搭着的外套,起身要走,“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不和你聊了,不用送我。”

      话虽如此,我还是出门把她送上了出租车。目送车子渐行渐远后,我转身回到咖啡馆里,挑了个光线最好的位置开始晒太阳。

      初秋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玻璃照射到人身上仍然带着暖暖的温度,就像我现在的生活,平淡却温馨。回答安然的问题时,我没有说谎,我现在的确是幸福的,但也总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到底少了什么呢?我捧着半凉的咖啡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林哥,”服务员小妹的呼唤声打断了我的思考,“那边的客人找你有事。”

      我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去,那是咖啡馆里最隐蔽的角落,平时只有出来幽会的小情侣才会坐这种位置,很少有客人会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找我的客人看起来十分怕冷,二十多度的天气,还是在室内,她却已经裹上了厚厚的大衣,围上挡了半张脸的宽围巾,头上还戴了一顶毛线帽。她的帽檐压得很低,让人从外面只能看到有些凌乱的深棕色发丝,却完全看不清五官。

      穿得这么严实,难道是乔装打扮来店里躲狗仔的某位明星?我默默腹诽道。

      吐槽归吐槽,工作时间内我还是要极尽所能为顾客服务。我在这位奇怪客人的面前站定,微微躬身询问道:“您好,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客人没有回答,只是摘掉帽子,拉下围巾,然后抬头看我。

      眼前的这张脸很憔悴,却也很熟悉,细眉杏眼,右眼角边一颗淡淡的泪痣。

      我如遭雷击。

      06

      “这应该是第一百次了。”她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发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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