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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镜花 ...


  •   “下雪了……”我抬头透过半开的雕花木窗看见雪花纷纷扬扬,漫山遍野乱华碎琼,天地间仿佛只余这一片雪白。漆黑的墨水缓缓凝聚在笔尖,忽然“啪”的一声滴在宣纸上逐渐向周围洇开,在空荡寂静的房内稍显突兀,思绪被硬生生从窗外拉回笔尖,死死盯着那一点墨汁,握着玉毫的手却微微颤了起来,因为我发现我下不了笔,我已不知从何处开始第一笔来描绘她的模样。手上一条条皱纹下的青筋日益明显,白发一根根从发底生出,我抬头看着面前墙壁上挂着的她的画像,画中的人白衣红氅,笑如春山。
      不像我,我已经老了,虽然不想承认,可我已经连她的样子都开始记不清了。看着画像静思良久,我重新蘸墨勾勒轮廓。

      “令仪师兄?你今日要下山?”
      刚踏过门槛几步听见有人喊我,回头才见一身蓝白道袍的小师弟拿着扫帚站在道观山门边看着我,我微笑道:“是啊,下山取药,药房药材不够了。”
      “那日救起的姑娘还未醒来吗?”小师弟继续轻轻将地上的积雪扫往门旁道。
      “她伤势不轻,不过多亏你发现才得及时救助,按理说应该是快醒了的。”我抬头看看天空湛蓝,霁雪初晴,白云清景,道观之外却是战火纷飞,百姓流离,不过这道观所处之地为军防要塞,倒是一片难得的清静之地,想那几日前救起的姑娘不知是为何受伤晕死在了山下林中,正巧被图快穿林径下山替师父取书的小师弟碰上。
      “是那姑娘命大。”小师弟害羞地摸摸头,放下扫帚也抬头望了望天叮嘱道,“趁现在天正放晴下山也行,晚些便不知了,师兄快去快回吧,路上小心。”
      战后的药材珍贵无比,连观内的藏药也在这时显得有些捉襟见肘,若不是战前道观常常资补山下的药店,现如今也真不知去哪收药材。山下城镇的行人明显比以前少了许多,来来往往多是奔忙的,还有不少带着包袱往城外去的,街道两边店铺的锦旗空荡荡在凛风中飘摇,翻飞着发出猎猎声响,我扯紧了身上的大氅,看着店前大大的“药”字几乎要被风吹得卷上旗杆,转身掀开门前的竹帘。
      一进门便是沁了一身浓郁的中药味,店内陈设依旧精致简雅,只是之前置放在药铺正中常年燃着香药的鼎式青釉香炉不知去了何处。老板正翻着药斗,听见动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抓了一小把药放进药称说:“令仪道长来了,待我将这两人的药抓好便帮你取药材。”
      我轻声应好,看向药台前的两人,两人皆着深色布衣,一高一矮身倚药台,他们顺着老板的目光也瞟了我一眼,我微微点头示意,他们便转回了头。
      “如今战争四起,伤亡众多,有些地方还生了瘟疫,药材本就吃紧,这些炼丹的又不打仗还要来跟我们抢药。”那个高个的低声嘀咕着。
      能感觉到两人又看了我一眼,但我不予理会,只低头找下山前记录的药单。
      矮个的摇头皱眉用手肘撞了高个一下,问:“哎,你刚刚跟我说啥来着?”
      高个的说:“哦,我说前段时间荥阳那边啊,又败了。”
      “荥阳要失守?”
      “岂止是荥阳。”
      两人沉默,那边老板已将二人需要的药材包好,放在药台上递过去,老板开口:“店中的药原都是从道观运来的。”
      两人一愣赶紧伸出手将各自的药材抓紧抱入怀中,连声道谢便急急离开了。
      “钟老板。”我找出药单,将其展开,走上前放在药台上。
      老板接过药单,细细看了一下,回身又翻倒起了药斗,他熟练地拉开几个小抽屉道:“道长莫要介意。”
      我盯着药台下摆放的各式药草样本,笑着摇摇头道:“怎会。”
      “杜鹃花叶,三七,茜草,蒲黄,白芨……”老板一边取着药材,一边低声念出它们的名字又问,“观上可是有人受了外伤?”
      我抬头看一眼仔细抓药的老板,又低下头去观察这些已经晒得干瘪的药草的形状,简单回答道:“前些日从山下救起一个人。”
      “流民?”老板抬眼看着我问。
      “不是,流民也不应这么快至潼关吧。”潼关形势险要,早已成为东入中原和西出关中的关防要隘,为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流民已经流离至此,那……东都洛阳。我垂下眼睫,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药台上规律地轻敲了几下,不确定地说道。
      “道长也听见了,荥阳已破,下一个不必说了,这里谁不是在覆巢之下。”老板将取好的药材分开用暗黄的草纸一一包好,依稀能听出大街上仍有马车不停疾驰,时不时还传来人们的催促声,几丝冷风透过厚重的竹帘钻进了药铺,腿上感到稍稍的凉意。
      荥阳之后,便是洛阳。
      我将包好的药提在手中,道了声谢准备离开,老板又喊住我:“令仪道长!过些时日我会叫人将店内剩下的药材送上道观。”
      战火终要蔓延到自己脚下,我站定静静看着老板,还是如往日一般一身藏青长衣,发髻高高束起,只是那双一向波澜不惊的眼里似是多了几分哀愁:“今日怕是最后一面。”
      我用力抓紧了手中捆绑着药包的细麻绳,朝他微微躬身:“保重。”
      我走出药铺,寒风扑面,穿过衣袍呼啸而过,卷起满地尘埃,还有身后一声重重的叹息,似也随着这风飘出了城外。
      乱世之中生离死别,不过常事罢了,但自小在道观长大的我这次竟也感到几分悲凉。
      冬日的天总是黑得特别快,我上山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空中飘起小雪,待我行至半山腰小雪渐渐转成了鹅毛大雪,狂风夹杂着雪花在林间穿梭,簌簌声响如撕心的啼哭有些刺耳,脸颊被寒风拍打得生疼,我不禁眯起双眼,恍然忽见前方一道黑影,只是一瞬那道黑影“咣”的一声便重重倒下,我忙奔上前去,才发现这身影似乎有些瘦小。大雪忽然停了下来,朦胧的月光透过缓缓散去的云雾铺在地上,厚厚的积雪反着淡淡的银色光辉笼罩住四周的景色,一切变得清晰。

      我手腕用力压下笔尖,浓墨随着我的笔在纸上游走。
      黑密的眼睫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投下剪影,柳眉紧蹙,秀气的鼻尖泛红,双唇染着淡紫色微微颤抖着,面色如纸,在朦胧月色下更显得苍白虚弱,瘦弱的身子仿若镜花一碰便散。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记得这是那日道观救起的姑娘,在她身后是一个个脚印踩出的凌乱的雪坑,借着月光还可以依稀看见雪坑中的斑斑血迹,她不是还昏迷着吗?她是怎么跑到这里的?我环视一圈,苍茫一片,满心疑惑暂放身后,将绑着药包的麻绳缠进腰带,脱下大氅披在她身上将她一把抱起,竟是比我想象中还要轻上几分。
      我尽量稳着脚步,生怕不小心一个颠簸便将手臂中这微弱的呼吸震断了,偌大的山林中只有我们,风似乎都歇下了,深冬也无虫鸣,我的脚步在雪中“唰唰”留下深深的印记,倏然前方几声呼喊打破这一片寂静,我抬头眯起双眼看见几人提着油纸灯小跑着靠近。
      最前面的是小师弟,他跑到我身前,鬓发稍稍散落,大口喘着气喊:“令仪师兄。”许是空气太过冰冷,他捂住嘴咳了几声,双颊被冻得通红,他抬手提起昏黄的纸灯照了一下我怀中的人,回头对跟来的几人说:“找到了,回去吧。”
      小师弟在我身旁一边帮我小心地照着前方的路一边低声说道:“这姑娘不知何时醒的竟还翻了院墙跑了出来,还是莫凡发现了门前的血迹才知晓,让我带人出来寻的。”
      莫凡是我们的大师兄,生性冷淡,对观内人事一向不甚关心,他待在师父身边的时间较多。师弟与我则与同门更加熟络,我们的关系自然是要好些,因此私下小师弟通常会直呼莫凡的名字而喊我师兄,我问:“他让你带人出来?”
      小师弟乖乖点点头:“我看外头下着大雪你又未归,本就打算出门寻你来着,正好莫凡来找我,我看他的样子还有些许紧张呢,也是难得,奇怪得很。”
      我笑了笑让他帮我把腰间的药包取下,并未多问。
      刚回到道观莫凡的大徒弟池然就迎了上来,恭敬地朝我们作揖道:“令仪师叔,世沧师叔。”
      小师弟朝他使了个眼色,池然便赶紧让人上来接我怀里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他们抬来的担架上,抬手轻轻拂去肩上的残雪问道:“池然,你师父呢?既然担心为何不亲自过来?”
      池然帮忙取过世沧小师弟手中的油纸灯与药包,对我们朝观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师父这段时日都忙着在山后修行,也是念在天色已晚,风雪交加,怕令仪师叔出了什么事才叫我来门前看看,师叔莫要多虑。”
      空谷低回溪流声,清溪淙淙潺潺从山涧中顺着一路的奇石叮叮咚咚而出,天光穿云在逐级而上的青石板梯上映得人影沉浮,蜿蜒的阶梯仿佛没有尽头,梁上的仙鹤在月色下展翅欲飞,我摆摆衣袖道:“池然你将药材送至药房登记,回去告诉你师父我无大碍。”
      池然迅速抬头看我一眼,俯首作揖便往药房去了。世沧望着池然走远才问:“师兄,你是否觉得有些蹊跷?”
      我匀步踩在阶梯上轻声开口:“他人不知,你我还不知莫凡是什么人吗?”
      “也是,自小到大出山无数次,比这暴雪危险的时候多了去,偏生这次又是让人寻又是让人候着的。”
      “你觉得他如此是为何?”
      “这次要说和原来有何不同,那就只有那位姑娘,但……”
      “但那姑娘不过前些日偶然从山下救起,观内并无人相识,平时都鲜有人关心更不用说莫凡,是吗?”我打断他说道。
      “是啊。师兄,要不我等姑娘醒了去问问她?还是找人打听一下莫凡那边的事?”
      那张苍白如这一地月霜的脸一下浮现在脑海,我思忖了会,摇摇头说:“不必,到底小事罢了,许是我们多虑了呢?待姑娘身子好了尽快送她下山便是。”

      今日我下早课后路过药房,药房上雕刻着精致的奇松异柏,蒙蒙白烟从镂窗花纹中渗出,见有人在熬药,我上前一问是给那姑娘熬的,想起前些时日的事我便上前接过那熬药人的竹扇说:“待会我送过去,你去忙吧。”那人见是我,放下手中的活便离开了。
      她被我救起后,观内就将她安排在了一间更深的靠近后山的厢房内,我告诉自己莫要多想,但当我带着药来到厢房前惊觉这附近暗处都是守卫时,我无法不多想,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门前的道士见我来送药未加阻拦,走进大院发现房门半掩,我将药放在门前的石桌上,准备上前敲门,低头却看见几道浅浅的脚印,应是被刚才的小雪覆了些,我顺着这些脚印一直走到了后院。

      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却不禁慢了下来,换了一只细毛笔小心描绘。
      一道瘦小的身影站在几株梅花树间,穿着有些宽大的道袍,身上裹着一件水蓝色大氅,乌黑如墨的发间还有几片未化开的雪花,眉头紧锁,微微弯着腰一双星眸透亮似是在找些什么,露出的后颈与朵朵绽放的红梅相衬更如要溶进这片雪白,我故意加重了脚步在不远处轻声开口:“春寒料峭,姑娘伤病还未痊愈,还是早些进屋休息吧。”
      她像头警觉的小鹿猛地站起身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披的还是之前我盖在她身上的那件大氅,她右手轻轻环住左手手腕来回摩挲,我问:“姑娘手镯掉了吗?”
      她手腕上的小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右手将鬓发理到耳后,阵阵白气从她嘴中呼出:“不是手镯,是一副银色的耳坠。”
      我好心道:“我帮你找吧,你确定是落在这院子里了吗?不是落在了之前的厢房?”
      她却摇摇头,眼眸低垂,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不必了,不重要。”
      实在是觉得这事中蹊跷,虽知不符礼数,我还是冒昧开口:“那可否请教姑娘芳名?在下陆令仪。”
      她抬眼看我,原本满是疑惑的双眼似是闪过一阵光亮,眯起眼启口道:“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你的名可是出自这里?”
      “正是。”
      她拨开身前的梅花枝,枝上一层薄薄的积雪抖落在她并不合身的大氅上,白雪红梅映得她仍然有些苍白的脸格外清丽,她边走上前微笑道:“我的名也出自《诗经》——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舜华?”
      她点点头走至我面前,我发现她才及我肩膀,眼瞳透亮如黑曜石,她细长的眼睛就那样安静的定定的看着我:“我记得你的声音。”她牵起大氅的一角说,“这是你的大氅吧。”
      我愣了会,见她作势要解开大氅,忙道:“你披着吧我不用,你的药我放在前院的桌上了。”
      “多谢。”她笑了笑说,眼角弯起的样子美极了,声音清透如春日山谷涧溪,她稍稍提起肥大的衣边绕过我回了前院。
      自那日见过她后我回去想了许久,尽管我对她十分好奇,但想到周围布置严密的暗卫,态度反常的莫凡,还有不知为何要冒着暴雪翻墙出道观的她,一切都告诉我其中深藏秘密,可我无心去挖掘事实的真相。就像一个人一铲一铲的挖坑,坑越掘越深,也越来越接近真相,最后一铲,水落石出,坑内也涌出清泉,但等抬头才发现坑掘的太深出不去了,只能等着被真相掩埋。如今的我什么都不想知道,只想等她痊愈然后让她离开,也许这样对道观对她都是好的。所以我每日都将药送至门前便离去,除了简单问候,再未多问一句。

      我每一次落笔都开始变得无比肯定,记忆逐渐清晰,细细勾画出她的样子。
      “洛阳前些日失守了。”听见身旁路过的道士小声讨论,我的脚步稍有停滞,心里似乎有些东西也跟着陷落,莫名的慌乱爬上心头,但只是一瞬,我端着汤药继续前行。春阳高照,空寂的雪林中竟是难得传来了几声清脆鸟鸣,要知这道观常年大雪封山,即便是春夏季节,观内也是寒气湿重,极少有莺鸟出现。东都也失守,下一个呢?陕郡?陕郡后呢?潼关。军防要塞又如何,前线溃不成军,大梁现今大势已去,这道观真能在战祸国乱中置身事外吗?
      在厢房附近隐约听到几丝琴声,越走近厢房越清晰,我站在院内,听这曲调是我极熟悉的——《玄默》,每一次捻挑转调都无可挑剔,琴声清越如行云流水却含几分冷冽,在春日下也透着十足寒意,听着琴曲我不禁默默和起来,却在快结束时听见一个羽调奏成了变宫,忍不住走上前了几步,猛地反应过来才转身欲走。
      琴声戛然而止,温凉如水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古有人‘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而我抚错一处,道长就在门外也不愿敲门纠正我吗?”
      我愣在原地,清咳两声抬手扣门道:“‘深芽院,小亭台,任汝去还来’这句有误。”
      面前的门被打开,我的身影跨过门槛渐渐拉长,日光和煦轻柔地照在她已有些血色的脸上,青丝松松绾起,还有几缕长垂过腰,她悠悠地眯起眼看着我道:“我知道。”
      “你何时知晓我来的?”
      她笑着垂头看向地上的影子道:“令仪,是个好名。你一来我便知道,你的身影一直映在门上。”
      我顺着我的影子一直看到琴桌上摆放的伏羲式古琴:“抱歉打扰了。”
      她轻轻摇头道:“本就是奏给你的。”
      我满心疑惑,奇怪地看着她,她问:“为何你每日送药都是来去匆匆?你第一日送药时可不是如此。”
      我胡乱解释道:“近日忙着赶早课,如果你有什么要求都可告诉我。”
      “令仪。”她叫我。
      “嗯?”
      “何事都可?”
      “力所能及都可。”
      她跨出门槛,站在我身侧小声道:“送我离开吧。”
      “观内本就打算过些时日送你走的。”
      她抬头看着我,墨黑的瞳仁中倒映着我微惊的模样,她平静的说:“他们不会送我走的,只有你会。”
      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不知为何她说观内不会送她走,也不知她为何肯定只有我会送她走,我只知当时我点了点头便答应了她:“好。”
      她放下心般轻呼一口气,头一偏狡黠地笑问:“你今日还要赶早课吗?不赶的话能否替我画张像?”她的笑眼在阳光下仿佛星辰闪烁,在道观长大,见过的女性其实寥寥可数,我也并不是生性轻佻的人,但每次看见她的笑我都会觉得,世上也许再无人笑得比她好看了。
      我从别处取来纸笔与她来到后院,她第一次见我的地方,将画纸在石桌上铺开,她帮我研磨颜料,然后走到了那天我们相见时的位置说:“画这吧,我很喜欢这片梅林。”
      我了然点头,提笔专心作画。观内讲究风情雅兴,知花理月,作为观内二师兄的我年纪虽轻却已精通琴棋书画,其中又以琴画为最。只是我平时多画山水雪林或是亭台楼阁,即便画人也多为观内弟子,因此得心应手地绘完梅林后,她却仍是一个轮廓,我慢慢停下笔看她,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牙白罗裙,披着红底白边的大氅,侧身而立,眼角含笑,下颌微抬凝神赏花,颈项修长雪白,在一片琼华红梅中满是说不出高雅虚静,竟是叫人不知觉的看痴了。她如感应到什么转过头看我,毫无预示我直直对上她的双眼,幽深沉静,我们就这样望着,没有一丝闪避,就似世上只剩下这片梅林院落,我忽地想到什么对她微微一笑重新提笔,她反倒意外地稍稍睁大了眼。
      每一笔勾勒都全神贯注小心翼翼,不想与她有太大偏差,一张脸画完我的背上已是沁出了薄汗,我换笔染墨准备再细描裙边。
      “师兄!”身后突然响起世沧的喊声,刚触到画纸的笔尖猛地一划,在画纸上拉了长长一条黑线,我轻蹙眉,搁下画笔看了一眼她,但她只是笑了笑抬手向我示意背后,我转身就见世沧向我跑来说:“师兄!师父找你!”
      近年来师父身体一直不太好,自师父将观内部分事宜交于莫凡管理之后,他就更是经常只坐在大殿内讲经,像这样让人来找我的时候实是屈指可数,我点点头看了看画上那条显眼的黑线,世沧也凑到身边顺着我的目光看,他看看画又抬头看看舜华,如此反复几次之后他忙道:“抱歉,抱歉,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真的抱歉。”
      我无奈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
      舜华也走了过来,我手指轻慢顺着画纸边抚过,对她说:“下次我重新帮你画一幅吧。”
      她微笑着静静看着画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道:“不急,以后得闲再画。”
      “好,那我先走了。”我带着世沧离开院子道,“你长大了,怎还总是如此急急躁躁。”
      “我错了。”
      “师父找我何事?”
      “不知。”
      我发现厢房附近的暗卫比之前来时更多,拉着世沧加快了步子低声问:“莫凡近日如何?”
      世沧前后望了望也小心道:“最近他出观频繁。”
      暗暗觉得莫凡的频繁出观与舜华脱不了关系,但就是想不通到底能有什么关系,世沧在一旁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师兄,我觉得这个姑娘背景不简单。”
      “恩,我知道。”
      一路上许多道士对我们作揖,到了岔路口我对世沧说:“你去探下莫凡的具体动向,有事来找我。”然后只身前去正殿找师父。大殿恢宏华丽,门前滚龙缠柱,龙尾交叠,龙目微睁不怒自威,木梁雕画着栩栩如生的鹿与鹤,观星望月,越山踏云,门窗上精致细小的花纹围绕着倒挂的镂刻蝙蝠,殿内正中置放着五尺高的紫金鼎式香炉,青烟缠绕半晌飘飘渺渺散入冰冷的空气,铜铸馏金的巨大三清雕像,神态似在讲法,生动自若,细长的眼睛隐在白烟后看不真实。师父在供桌前的蒲团上定神打坐,我上前行礼低头沉声道:“师父。”
      “令仪。”他身形未动只是唤我的名。
      “徒儿在。”
      “令仪啊,你可知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徒弟。”殿内寂静如不兴微波的水面,我凝神屏息垂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未做声。师父的声音厚稳熟悉:“从你小时候被捡来道观,我便一直悉心培养你,你天资聪颖,琴棋书画,讲经颂文样样精通,生性温和又与人为善。说实话,莫凡他,不如你。”
      “师父折煞徒儿了。”
      “事实如此,令仪你自己心中也清楚。”
      我抬起头,脸藏在阴影后,面色平静看着师父。
      “两年前,全观上下都以为我会选你做首席大弟子,但是你我和莫凡都明白,我不会选你。”师父悠悠地继续,“我知道你心中有不甘,因为你生来性傲,可同时你又性情淡泊逸然,有如此品格在你这个年纪实属难得,我对你真是极为赞赏的。而莫凡相较于你则冷僻了些,不过他处事远虑雷厉,你要知道我们这是官道,而现今正处乱世,主持道观的人……”
      “徒儿明白。”
      “不是说你寡断,只是有时你性格中的优柔是会误事的。并且,莫凡这孩子有些自视甚高,若是不予他首席名位,我怕他到时对你或是对道观都不利。幸甚有你,否则我真不敢就如此将道观交给莫凡,希望你能好好佐助于他。”
      “徒儿定不负所望。”
      师父睁开眼,从供桌上的馏金器皿的倒影上看着我问:“这些日子是你送药给那姑娘?”
      “是。”我亦看着自己白色的倒影答,脑中渐渐浮现起舜华立于红梅中的模样,思忖半晌,没能按捺住我还是问道,“师父,这姑娘有何来历吗?”
      师父原本淡若的神情意外的染上几分无奈悲戚,他并不打算告诉我真相,只是闭上眼摇了摇头叹道:“这件事,你听莫凡的。”
      心中莫名有些急躁,但我仍是低头温驯应答:“是。”
      待我退出大殿时,天色见晚,云似火烧染红了整片山脉,我站在阶梯边的短亭内远远望着延绵不绝的高山,原本应有的绿意被长年不化白雪掩埋的一干二净。首席大弟子便是下任掌门,这次谈话无非是想让我安心辅助莫凡管理道观,如师父所说他是疼爱我的,同时他也宠爱莫凡。莫凡与我年纪相当,行冠礼之前我与莫凡朝夕相处,其实我比师父更了解莫凡,他争强好胜加之生来冷酷,行事其实有些不择手段,不过好在他严肃认真,一心为道观着想,我对他管理道观的能力没有丝毫异议,让他当下任掌门,我倒也乐得几回清闲。孤雁北回,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我今日并未将长发全部束起,几缕发丝绕着风缠住颈项,我将发丝拨开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见世沧快步走来,作势要拉我走说:“师兄你跟我来。”
      我任他拉着问:“可有什么消息?”
      世沧未多说,只是让我跟着他走。他带着我一直往后山方向去,我心事满满直到看见舜华所在厢房的殿角才反应过来,刚想问为何要来这,他便拉着我躲在一块巨石后并回头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天已经完全暗下,微风穿过一旁竹林无甚动静,月色朦胧,疏影横斜,忽听前方有整齐的脚步声跑来,地上火光闪跃着靠近又停住,我小心翼翼地探头,看见不远转角处站着两排手举火把肃立的侍卫,接着一个一身戎装军官模样的人从队后走了出来,紧跟其后的是身着玄衣的莫凡,两人走到队前,军官对莫凡作揖,莫凡也回礼,我看见军官嘴角与满是心机的阴鸷双眼里隐隐的笑意,无缘由的深感不适,他说:“如此,便麻烦道长了。”
      莫凡眉眼微抬,面目依旧清冷道:“李将军言重了,观内定会全力协助将军。”
      “道长是个明事理的人,我过几日再来。”李将军看着莫凡满意的点点头,手臂一挥带人风火离去。
      李将军,敢带着军队来官道让莫凡接待的李将军,天下除了李忠义还能有谁?李忠义是当朝皇后的弟弟,也是现在的几个叛军之首,早年战绩显赫,一个军功彪炳的外戚谁能不防,因此他在势力最盛时被派往了偏远之地封侯,未想这反倒给了他机会暗下招兵买马,训练军队,勾结外夷,隐忍数十年,终于在去年带兵造反。可他为何要来这里?舜华与他有何关系?他们的对话又是什么意思?
      “令仪。”李忠义远去半晌,莫凡却站在原地并未离开,而是闭眼静思了好一会才叫我。
      世沧紧张的看向我,我指指来路对他做了个口型让他先走,随后便径自从巨石后走出。
      “你我师兄弟二人许久未见,怎的碰上也不出来打声招呼?”莫凡皮笑肉不笑,朝着我方才的藏身之地仰仰下巴道,“世沧不跟着出来?”
      我做出一副不知所云的表情,疑惑的看看身后道:“我只是去厢房取我今日送药时落下的经书,在此偶遇你们谈事,我也不敢贸然上前。”
      莫凡垂头哼笑,看我的眼神稍微一虚问道:“好奇吗?”
      云影明暗,笼罩我们二人,不知道莫凡是何用意,我没说话,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走上前塞到我手中说:“待会把这个还给她。”
      我抓紧手里的东西,似是一个手镯,被银灰色的丝帕包裹着,我摸到丝帕边角上绣着花纹,拿起借着月光细看是朵朵祥云图案,其中有一圈深色阴影,莫凡眼神淡漠又别有深意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到了厢房发现附近比白日又多了几个守卫,轮班的道士与他们交涉了会才放我进去。我见房内灯火通明的样子才上去敲门,轻声小心地喊她:“舜华,是我。”
      她身影绰约和跳跃的火光映在门上,如画一般,门打开她对着我微笑,月色铺洒在她牙白的长裙上,她说:“令仪,我认得你的影子。”
      听她喊我的名字心里就似有轻羽挠过。我将莫凡给我的东西从袖中递给她:“我师兄让我将这个还与你。”
      她迟疑的接过,将手帕打开,我记得她的笑就那样渐渐褪去,表情一下凝在脸上,有些僵硬。我看见她手心里静静躺着一个银制手镯。手镯上间隔着镶嵌红黑珠玉,玉石饱满艳丽欲滴,手镯内外都精刻别致的细纹,内圈有一只仰头展翅的凤鸟,隐隐可见凤尾边用小楷刻着两个字——安平,手镯在月光下闪着柔光,只是这样的淡光却让我觉得刺眼。她紧蹙眉尖抬头问我:“如今天下大势如何?”
      “洛阳失守,皇上被俘,大梁气数已尽。”我如实答。
      她失神的看着手镯,好像忽然想起什么,脸色苍白问:“李忠义,他来过道观没有?”
      “刚刚离开。”

      大约十九年前秋冬时节,皇后生了一位公主,梁国的嫡长公主,还未满月钦天监就上禀皇帝说这位公主“兴亡天下”。当时大梁仍是民康物阜河清海晏的江山,皇上一听大喜,马上赐予封号“安平”,意在天下长安太平,并大赦天下,那风冽萧瑟季节里的都城却车水马龙,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这位嫡长公主尚在襁褓便受尽天宠,百姓也都以她为梁国繁荣的象征。他人都传公主生得雪肤花貌,聪明伶俐,好像梁国便要如此昌盛千秋一般。
      直到去年李忠义叛乱。
      听说在荥阳陷落前夕,宫内已经偷偷将公主送往西南避难,此次攻破洛阳行宫,叛军也并未俘得这位公主。
      我盯着手镯内的刻字,除了她,谁敢在手镯上刻这两个字。
      而李忠义,正是她的亲舅舅。
      “其实不过意料之中。”她摇摇头苦笑,拿起手镯放在我面前问我,也是自问道,“如何安平?”
      不知如何应答,我看着她的手镯,只觉我们之间的距离是无法估量的,像万山起伏间的断崖沟壑。她逐渐平静下来,将手镯套回了皓腕,轻声细语的开口,如这凝了一地的霜雪月色,温雅清冷:“你不是一直对我好奇吗?怎么现在不问了?”
      “我明日送你走。”我胸口闷得发慌低声道。
      “家不安,国不平,身在何处有何区别?”她仰头凝望着月,月光温柔溶进眉目,眼波流转似春柳拂水,樱唇轻启回忆道:“父皇得到消息荥阳不保,立刻遣人将我送出宫避难,他说我是梁国最后的希望,但是路上我却被舅舅派人追杀,慌乱之中我只得跳车,待我醒时已在道观,只是醒来发现手镯掉了。”
      这手镯若是被人捡到必然会暴露她的身份,而叛军现在正四处搜查失踪的公主。战火逼近,如此乱世之中,多明哲保身者,道观也不会例外,于多数人而言,这高山白雪中难得的避世之所显然比一位亡国公主重要的多,她此时对道观便像行在大漠身乏口燥时出现的葱葱绿洲。尤其还是莫凡识破了她的身份,拿她与叛军交易已成定势。难怪我第一次见面时问她是不是在找手镯她才含糊其辞,难怪那夜她冒着暴雪也要逃出道观,却在路上被我救起,或许不应说救起,是我把她抱回了这个要将她送往虎口的道观,是我亲手把她的希望掐灭。
      “对不起。”我向她道歉。
      她乌黑如墨的发丝贴着轮廓分明的侧脸,淡然沉静得出乎我所料,说:“不是你的错,若不是你,我也许那夜已经死在雪地里了。”半晌她缓缓将视线从月亮转向我,形状优美的眸子里竟似闪着泪光,像阳光下转动闪耀的宝石,马上就要摔碎在地,声音里有几不可闻的颤抖:“多讽刺。安平公主,长安太平,如今却是天下大乱百姓流离,而我的家人被俘凶多吉少。家与国,没有一处是平安的,安平,可笑。”
      国家荣兴系她一身,只因一句谶言从小被寄予厚望,生在盛世养尊处优的她何曾想过有今日,如此乱世牵连于她又是何其无辜,我看着她瘦弱娇小的身躯,以为她会崩溃,但她只是愣了会然后轻轻抬手将眼角的泪拭去,嘴角弯起优雅漂亮的弧度,对我说:“失态了。”
      “你可知其实我原先是不信命的。也许如此出言失礼了。但现在我信了,我不得不向它低头,完全没有任何能力反抗,一点也没有。”她抬手抹掉眼睫上残留的泪珠,吸吸泛红的鼻尖,对着我的双眼没有聚焦却依然明亮,她并不是在看我,她只是透过我望着一个更远的我不了解的地方,嘴中不断呼出淡淡白气。
      心中隐隐作痛,我不知怎的就脱口而出:“命运弄人吗?”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眼神里似是多了几分释然,转身进了房内,留我一人站在门外。如我的名字令仪,我一直被师父严格教导,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注意自己的仪态,因此我极少在外人面前流露过多的情绪,身为道观二师兄我也极少哀声叹气。但此时我突然只想将全身气力都倚靠在身旁的柱子上,重重长叹一声。然而最后我还是如往常笔直站在门口,安静的看着被寒风吹的烛影摇曳的室内,就在我数到烛光左右晃动第四十二次准备回去的时候,她又走了出来。
      她手中抱着用烫金边丝帛捆住的画卷,冰肌玉骨,细步纤纤,长裙清素曳地,细腕上银镯闪闪耀目,暗香盈袖,黑发泼墨般及腰,顾盼间如散了漫天星辰,烛火月影依然掩不住她的光芒,原本沉沉暗寂的夜只因她变得流光溢彩。我猛然想通,垂目自嘲一笑,如斯佳人,她怎会是普通人?
      “原本想平安之后差人送给父皇的,如今……”她把画卷递给我,轻轻笑道:“你拿回去吧。”

      我带着画回去了。抽开丝帛,将画卷在书桌上完全展开后发现她竟将画补全了,除却原本画的点点红梅娇艳欲滴,枝头高扬雾凇未销,幽香素艳乱华碎琼中,一袭白裙红氅亭亭,雪肤花貌应如是,画上还多了一人,长发如夜几分高束,几分整齐披散,一身白衣胜雪玉立桌前,眉目清朗温雅,她将我画了上去,而白日被我误划过的黑线成了我的发,整幅画如不受半点尘侵。画卷右下角以蝇头小楷书着——永昌九年岁在庚午立春之初令仪作于上清宫。

      我连夜联系了一个可靠的车夫让他翌日亥时在道观北门等候。看着东方既白,至光影当中,至日落西山,再至月上星移,我站在厢房院后抬头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另一栋阁院,辉星皓夜下似有红光一点点渗出,随后如泄洪般迅速向四处蔓延,火光冲天,似要将黑夜吞没。然后在暗处看着世沧面色焦急的跑到后门守卫前告诉他们:“观星楼走水了,人手不够,你们速跟我来。”
      我带着变装后的她趁机从后门逃出,惊呼慌乱中,她异常镇静,只是神情有些恍惚,脚步也带着几分虚浮。因为正如她所言凶多吉少,今晨观内便得到消息,皇上颁布罪己诏言其愧于黎民百姓,将皇位禅让李忠义,已于前日夜里饮鸩薨逝,皇后同夜以白绫自绝,而其余被俘皇子皇妃也皆随之而去。其实到底是因疚饮鸩还是被鸩杀,我们皆是局外之人不得而知,只知整个皇室一夜之间只剩一个嫡长公主。
      那个梁国最后的希望。
      而她,正在夜里逃命。
      今夜月色正明,我们一路赶至后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山林边,山林深静无边,两匹马拉着马车,一匹仰头打着响鼻,热气阵阵从鼻前喷出,一匹低头甩甩马尾,踏了踏马蹄,蹄声在寂静山林边显得十分清脆。只是我并未在周围看见车夫,靠近马车突然发现一匹马的鬃毛在月色下似有块块凝结且颜色深得诡异,心头一遽当下便想带她逃离却已是来不及。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许多人高举火渐渐把将我们包围,火光将四处照得通亮,借着火光认清这些都是莫凡门下的人,我看见马车车身动了动,车帘被人掀开,莫凡握着剑从车上大步跨了下来,明黄剑穗前后摇晃,利刃寒芒闪动,暗红的血迹一直顺着剑刃流至剑尖,点点滴溅在土中卷起颗颗血珠,他眼神淡漠看我却含着不明笑意,缓缓将剑尖抬起直直对着我的鼻尖道:“良禽择木而栖。令仪,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血珠从我面前落下,我顺着剑刃望向他,道:“远不及师兄。”
      “你一向聪慧,有甚于我,师父他老人家不是看重你吗?未教你要识时务?”
      有几滴血花在我靴上绽开,我道:“师父也教我们‘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师兄可还记在心上?”
      莫凡放下剑,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震起地上的雪籽,笑道:“铭记在心。”
      “那师兄剑上为何沾染无辜人的血?”
      他微耸眉:“无辜?他不无辜,他要帮你便不无辜,我不知你为了什么,我是一心为了道观,没有道观,何以承君子?何以厚德?何以载物?”
      “师父可知你如此行为?”
      “他清清楚楚。”
      我惊诧:“师父同意?”
      莫凡摇头,弯着嘴角:“师父不同意,但也没有办法阻止我。过了今夜,我便是上清宫唯一的掌门人。”
      我皱眉,不能理解他所说的唯一的掌门人是什么意思,莫凡上前一步,满眼冰冷远胜于寒冬,他与我对视说:“你可知师父与你有点相似?你们都优柔寡断知道吗?这就是师父当初不选你当大弟子的原因。‘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师父教我们的,但师父自己最后也无法做到,他既然无法做到,也不能怪我替其行道了。”
      莫凡突然抬手点死我的穴位,几个人便立马冲上来将我制住,我问:“你到底是为了道观还是为了你自己?”
      “自然是道观。”他理所当然的简洁回答,接着看向一旁的舜华,她从始至终都出乎意料的淡定,没有慌张,没有害怕,脸色在晃晃明光的映照下有些许苍白,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莫凡低声道,“安平公主,您舅舅让我送您回去。”
      她一点抗拒也没有,只是终于有了些表情,看向我微微笑了笑,唇上毫无血色,眼角却盈着笑意,无比温柔道:“谢谢你,令仪。”

      她被莫凡带走了,而我被囚禁,严加看管,期间发生什么我一概不知,待我被解禁已是暮春,虽然山上仍是一片白雪茫茫,这之后我才知道。
      师父在得知整个梁国只剩这一个公主时便无意将其交于叛军,因此与莫凡起了争执,而莫凡竟将师父也囚禁起来,便在我被抓翌日,莫凡宣称师父已因病西去,他顺理成章接任成为上清宫新掌门。舜华被送给叛军,李忠义想借着这位“兴亡天下”的公主之口,让他能“名正言顺”的登基,能在黎民百姓心中立足。暮春时节,落英缤纷,听闻那日是春季梅雨里难得的晴日,万里无云,霁空清明,一尘无染,安平公主一袭白裙,登上古迹斑斑的高高城楼,在她舅舅李忠义面前,在城楼下长跪的百姓面前,冲过猎猎作响的军旗,从城楼上跳下,奋身殉国。
      纯净的白裙被血染成刺目的猩红。
      至此,梁国最后的希望随天而逝。也应了那句“兴亡天下”的谶言,但天下并非因她而兴亡,而是她本身生于兴,逝于亡。
      百姓与部分士兵因安平公主的殉国变得激愤无比,群起而攻之,动乱之中,李忠义被钝器伤及手臂,未想因此破伤风半月之后便病逝。之前与李合作的蛮夷趁机入侵,叛军们重新拥立了一位傀儡皇帝,以外夷脱离附属国并赔以白银牲畜才议和。莫凡也因李忠义的死失去后台支撑,囚禁师父与同门,大逆不道,滥杀无辜,不仁不义,公营私利,莫凡最终被逐出道观,我自然而然接替了莫凡的位置。
      我带着她送我的那幅画,入了师父原先在的大殿。
      观内无人议论,却人人都知这新掌门的书房内挂着前朝公主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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