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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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汪妍回房做作业，母亲则在厨房里收拾碗筷。其实作业早已在课间时见缝插针地做完，回家后的时间她还必须多看一节雅思网课。屏幕里的老师流利地朗诵着口语例句，汪妍半眯着眼，嘴唇微微翕动着，敷衍出几个音节。厨房里传来哗哗的冲水声，碗碟相叩，乒乓四溅。隔着一堵墙便是客厅，电视里放着情景剧，不时有观众大笑。接着是开罐子的声音，簌簌清脆的，是父亲在吃瓜子。楼上的小孩儿又在练钢琴，支离破碎的音节，踏板胡乱踩成一片，漫溢在黑夜里，汪妍却觉得它们格外动听。
客厅的电话响起来，极尖锐，声声相催，撕碎了这个安宁的夜晚。汪妍第一时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人的直觉总是在某些时候格外准确。然而她终究晚了一步，母亲已提前将电话接起，她将听筒夹在颈间上，两只手褪去塑胶手套，十分漫不经心，忽而眸光一定，如利箭般直朝汪妍这边射来。汪妍倚在门边，左手捏住衣角。
母亲换了副温和表情，故意提高了声调，笑语盈盈向那边道，“是张辰啊，汪妍现在不在家，出去了......” “妈！”汪妍冲上来就要夺电话，母亲则适时地将听筒举高，朗声道，“有空我让她联络你啊。”说完便按下挂机键，只留下一串嘟嘟的忙音静止在空气里。父亲转头看了母女俩一眼，揺首轻嗟，并没有说什么。
“这里没你什么事，你去做作业吧。”母亲表情淡然，挥挥手打发她离开。
一句话彻底点燃汪妍的怒火，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我同学打来的电话，怎么就不关我的事？”
母亲解围裙的手一停，而后缓步走到门边，彷似没听见汪妍这句话，气定神闲地将围裙挂在门上，“没事就打电话，打不通你的就往家里打。他是你什么同学，你以为我不知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和讥讽，汪妍一时不知如何辩驳，眼睛里蓄满泪水。
“爱兰。”父亲沉下脸色打断她。
“你现在不当回事，现在不当回事就晚啦，你的女儿到时候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母亲快步走过来拉住汪妍，一路将她牵到客厅里，俨然是审问的姿态。汪妍低首看自己的脚尖，清泪如雨。“从初中起你就和这个男孩子纠缠不清，你以为瞒得过父母吗？小孩子，一时鬼迷心窍也是有的，哪晓得你们纠缠到今天还没完。汪妍，你是什么人，我辛辛苦苦带你拉关系进名校上培优班，学大提琴学英语学舞蹈。前前后后砸进去十几万，就是给你留后路，你将来是要出国去留学去工作的。那他呢？他的爸爸，进过局子登过报纸，他妈妈为了治病也背了一身债，你当真以为他会是什么好人？他以后会拖累你的。以前我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现在都到了这么关键的时候你还这样糊涂，就别怪我插手了。”
那些隐秘的往事被母亲毫不留情地抖落一地，一件件刺痛她的眼，不能视而不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羞耻，仍在为自己的自尊心做着无用的斗争，“我没有，我很久没有和他讲话了......”
我已经尝尽了所有痛苦，请你饶恕我的过错。
那时他逃了晚自习，她便陪他一起逃出来，谁叫好学生的借口在老师那里总是无懈可击。他们站在天台上，举目望见浩瀚云海，一轮秋月悬在天际，轮廓不甚明朗，是张爱玲笔下信笺上的一痕泪。她望着云天常常觉得人生如寄，幸而他就陪在身边，来日无限清美，仿佛触手可及。于是她畅想着未来，我们可以去温哥华，那里的海像一匹湛蓝的绸缎，阳光落下来时又像琉璃，或者是巴黎，她一直希望可以去拜访自己最喜欢的法国小提琴家，京都也可以，想要挽着手看春日里纷飞如碎羽的落樱，金阁寺的雪。他在一旁静默地微笑，眼中看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温哥华哪里有绸缎般的大海，你喜欢的小提琴家叫什么名字，金阁寺的雪与别处的雪有何不同。他不知道，他似乎也并不想知道。
看他始终衔着笑，她以为他已经完全接纳了她的梦想，于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捏捏他温软的手心祈求一个确切的回应，未料他凄然笑道，“汪妍，你好天真，你为何总是这样天真。”
“我怎么天真？”她眼角仍噙着化不开的笑意，心跳的速度却缓了一拍。
他抽开手，转身坐到围墙上，长身直立，剪影如修竹，在夜色中摇摇欲坠，若不是身后倚着铁丝网，汪妍甚至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掉下去。她并没有走近，这是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离他如此遥远，远隔着千山万水般。清俊的侧脸沐在夜色中，他开了口，“我不能陪你去海边，听音乐会，看金阁寺，我只有安分守己地留在这座城市里，替我妈和那个人还债，”说罢他侧首嗤笑，“他们给了我生命，为了这恩情，我要用一生偿还。”
她仰视他，努力让他看清自己脸上温暖的微笑，“为什么你总是觉得什么事都不可以？你总说家庭禁锢了你的出路，因此不思改变，事实上是你囚禁了自己。”
他双手撑在墙沿，温和注目，用洞穿世事的苍凉语气自嘲道，“你知不知道有的人生来就是悲剧，”末了又轻轻移开目光，“就像有的人生来就注定顺遂，二者永远不能相互理解。”
他下了定论，“命运不可违逆，希望你能明白。”
她以为自己无意刺伤了他的自尊，便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勉强笑着挽回道，“不出去也可以，我和你留在江城，也很好。”净月湖的波光，江大的樱海，还有元觉寺的落雪都很美，只要和你在一起。
他脚尖点地，轻巧地从围墙上跃下来，走到她近旁。他好高，汪妍垂着目，感觉到前方灯海的光亮被阴影遮蔽，看见他宽阔温厚的胸膛，随着呼吸起落。有温热的气息从头顶拂过来，携着柠檬洗衣皂和蜂花皂的香，慢慢近了，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到眼睛里，她闭了闭眼，他将那些碎发抿到耳后，手掌停留在她的后颈，五指修长，没有温度。汪妍几乎不敢抬眼，生恐这双眼睫微微振翅就要打破他们之间难得亲昵的暗涌。呼吸停滞了，她内心有隐隐的期待。然而他却说，“你真像个小孩子。”
她一把推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还是敏锐地避开了他身上的旧伤口，反讥道，“怎样才不算小孩？沉沦于现状却自以为清醒就不是小孩？对所有追求者来者不拒就不是小孩？”
他一直抄着手冷眼旁观，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看不出任何悲喜。
我已经为你做出了许多牺牲，同你看过了人间至为黑暗的角落，所有打在你身的命运的鞭挞，也曾结结实实地落在我身上。我无意拯救你，也不能阻止痛苦的发生，只是能陪在你身边，陪你走一程，再走一程，引你一直走到柳暗花明的那一日。这条路有多长，我不知道，但不会长过我们的生命。为什么你就不肯为我迈出一步，哪怕你只是笑笑，说，去哪里都好。
我不需要任何确切的时间、地点，也不需要你拼了命的将它兑现，只要你同我一起相信就好。
这世上所有人都相信你的前程光明而锦绣，大江大海在前方等你征服，唯独你不相信。
她当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事实上在连声质问张辰时，她的泪水已经滂沱如雨，始终落个不停。说到底，从她主动走近她的那一日，她就应该明白自己要承担这场心动的所有后果。他走过来为她拭泪，冰凉的手指，像冬季里落在脸上的雪花，如针刺骨，她曾试图将它们融化，可是她今天才发现了自己的力不从心。
故事的最后是怎样结尾的，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画面急速掠过，虚晃的城市灯火，一瞬间灭了下去，然后是长长的黑暗楼梯，怎么也走不完，她一脚踏空，从梦中跌醒——原来是梦境，她庆幸。可是那些决绝的话语，撕心裂肺的痛苦，并不是梦境。泪水滚落到枕边，拂了还满。
像是在经历一个漫长的永夜，时不时会因为恐惧这黑暗而流下泪水，汪妍从来不知道泪水竟然没有涸尽之日。在她早读时，做操时，走路时，甚至比赛候考时，它们都会猝不及防地漫上眼眶，她只能佯做打哈欠的模样，喉头却早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