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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桃夭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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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是一个棋子!”
不要……好难受……
“既然对家族无用,那你滚啊!”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棋子……
血色在男人脑后流淌,冰凉的大理石上绽放出鲜红诡异的花,一丝丝辛辣的死亡气息开始蔓延。
好难受……好难受……
“子宁!”
她猛地睁开眼,素静的绿色纱帐被突然闯来的风吹得飘了几下,朦朦胧胧宛若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她睁大了眼,再也不愿闭上,轻轻挪动一下,才发现亵衣早已被汗浸透。
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梦境。
不会回去了,不会的。这里没有人会再骗自己,不会再是……棋子。
她小心翼翼如小兽般环抱住自己
可那疼痛仍旧犹如带刺的藤蔓般紧紧缠绕,无法脱离。
左臂上突然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子宁微微侧头,不由一怔,半透明的亵衣下那块原本已渐渐淡去的胎记又变得如鲜血般殷红,如同梦境里的红樱悄无声息地绽放在她身上,美得妖冶诡异。
“子宁,你可真是头猪啊,怎么还在睡,你不会忘了今天有谁会来哦。”
青凡边嘴里念叨着边跃进屋子,素袍翩动,带进一缕晨露甘甜沁凉的气息。子宁惊得往里侧了侧身子,扯着被褥往身上遮,但转念一想自己六岁的身体也没啥好遮的吧,瞥见帐前青凡素袍一角,子宁赶紧朝帐外嚷道:
“臭和尚!谁允许你随便进来的,出去!我马上就好。”
青凡不满地瘪瘪嘴,收回正准备掀帘的手,曲起手臂,修长的指轻轻抚上下颌,褐色的眼眸中闪现一抹戏谑。
“子宁丫头,你小小年纪不会认为你的什么被我看了之后,我应该负责吧,还是担心我是和尚没法负责呢?”桃花眼流光划转,子宁不由满脸抽搐。
“放心!就算是跪求一心那老头让我还俗,我也会对你负责到底~”青妖孽突然一脸大义凛然的望着帐内嚷道。
一秒静默。
“啪”只见一竹芯枕从帐内飞出,正中青凡面门。
“臭—和—尚!”
伴着一声哀嚎,一群白鸟从林间飞起,惊得绿竹叶落,青翠欲滴。
又是一年三月三日。
桃夭酿。采始绽之桃花,非苞非盛,集初融之冬雪,澄透且沁凉。经一年方可酿成,其味雅致,细品之下,酒清冽,余淡淡甘甜萦舌。
一阵扑鼻酒香随着清透的酒液从罐中倾泻而出,子宁斜斜地捧着罐子,脸颊如同杯中的酒般染上了一层淡淡粉色。原只是随口跟青凡提起,没想过他真的会找到这桃夭酿,呵,似乎也应多亏了那胖师叔。
看着子宁扬起的唇角,少年如墨般漆黑的眸子带上了轻浅的笑意,他伸出手,洁白如玉的指微微弯曲,握上子宁斟满的酒杯,唇边淡然一笑,
“宁儿,谢谢,你的礼物。”
略一倾腕,一股甘冽淌入喉间,宛若桃夭芳华,沉淀其中,馥郁也已化为淡雅。
晨曦在少年脸上映出薄薄的晕色,黑发被一根白底蓝纹的缎带随意的束在脑后,一身素白锦缎,浅蓝繁纹滚边,哪怕垂眸低笑,都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质。唯有在看向子宁时,那笑容才真正的令人如沐春风。
子宁瞥了一眼一旁已举杯浅酌的青凡,但愿这家伙别把这桃夭酿的来历漏嘴说出便好。
“曦哥哥,你的及笄之礼可不只这个哦。”
子宁俏皮的朝云曦眨了眨眼,几个侧身翻,到离竹席几米远的距离,一回身,手上却是一把短短的青色木剑,但在子宁小小的手中也可以当长剑来用了。子宁抱剑朝竹席方向一鞠躬,有模有样得让青凡差点喷笑出声,雪鹰蹦上竹席一角,犹如助兴般扑棱起翅膀。
“看好咯,竹心剑式。”
一条青影便在瞬间刺出,虽有些笨拙,但一招一式也舞得瑟瑟生风,一身绿色短衫,宛如竹中精灵一般失了杀气,只余蓬勃的生机。
竹心剑式么……
云曦看向青凡,青凡摇首淡笑不语,指尖蘸酒在竹席上写下一个“岑”字。如墨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释然,举杯浅抿一口,又望向竹林下那抹小小的绿色身影。
收剑。额上溢出一层薄汗,子宁胡乱的用袖擦了擦,飞扑回竹席,仰着头,脸上一团红晕。
“喜欢么?曦哥哥,宁儿的剑舞得怎么样?”
兴奋又带着点点明显的撒娇。
云曦宠溺地拍拍她的头,眉眼间俱是疼爱的笑意。
“宁儿,不愧是宁儿,很好,曦哥哥很喜欢。”
子宁开心的笑出声来,朝一旁的青凡得意地吐了吐舌头。
“怎么样?臭和尚,刚才是谁看得目瞪口呆来着,要再敢欺负我,小心我胖师叔揍你哦。”
目瞪口呆……桃花眼不由抽搐了一下。
“那我可不敢,你要是再去学点什么竹心剑式之内的回来,我可惹不起了,那胖和尚……死鸟!你干什么!”
只见雪鹰头顶雪白的绒毛一抖一抖,嘴正不停地啄吸着竹席上青凡杯里的酒液,猛地抬起头,身子一歪一歪地“咕咕”直叫。
“噗”地一声,子宁不禁大笑起来,一时,竹心小筑盈满了笑意。
静谧如幽兰,空谷隐仙姿。
一簇簇兰花绽放在孤坟前,素洁无暇的花颜带着点点晨露,透着如水般的清泠色泽。
墨衍长身玉立,黑色的广袖长衫在这片深谷里显得突兀,莫名的让人难以靠近。他静静地看着那青冢,视线却像在这空谷的雾色里到了很远很远。
一灯捻着佛珠,脸上古井般无波。生、离、死、别,于他而言,不过是俗世还不完的债罢了。
“大师,子宁她……可好?”
“很好。”
那逐渐淡去的花形印记闪现在一灯脑中,手中捻珠的手仍是不紧不慢。
“子宁天性聪颖,善良。墨施主,无需担忧。”
是吗……卿儿,听到了吗?
孩子她很好……
墨衍微闭了闭眼,转身,黑色的衣角早已被露沾湿。
“大师,天沐朝要变天了,子宁留在这里仍是好的。”
变天?
靖帝抱恙,本以为只是朝野传闻,看来是真的了,只不知墨相与周将军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王上大限在即,太子即位应顺理成章,这个天下,很快便会不一样。到时候,有些东西,也就容不得了。”
“子宁在其心山中,贫僧定会护她周全。”
一灯摇首微叹息一声。
“墨施主,有时执念太深,本就是罪过。”
“大师,这个俗世已由不得我不执着。罪过又如何。”墨衍眉头突然紧皱,随即又仿佛疲累般舒展开。
远山苍茫,雾气在晨曦中缓缓消散,绘出逐渐明晰的黛色。
徒留那片深谷幽兰,独自吐着清冷。
“曦哥哥,你明天又会离开其心山了,对不对?”
子宁抱着雪鹰,埋首帮它理着绒毛,话语里有着说不出的不舍。她知道她是墨相府二小姐,她甚至知道朝廷中墨相与周将军愈演愈烈的矛盾,却不知为何她必须在这其心山,她心有疑惑,但她明白至少现在没有人会告诉她真相。
云曦轻轻地摸了摸子宁的头,宠溺地捏捏她的脸,淡笑道:
“今天也是宁儿的生辰,我送你一个礼物,可好?”
子宁扬起小脸,黑漆漆的眼闪现兴奋的神采。仿佛方才的难过只是一个幻觉。
云曦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支玉箫,轻放到唇边,如墨的眸中掩去太多沉淀其中的物象,只余潭水般的清明融着眼前绿色的身影。
箫声起。轻灵,欢快。宛若冬雪融,桃花绽。
一岁时。她躺在摇篮里,不哭不闹,只是睁着大大的眼静静地看着他,他黑色却如水墨般看不真切的眸子,斜飞入鬓修长的眉,苍白宛若透明的脸色。他像一个突然降临于她身边,有着温暖气息的神祗,小心翼翼地疼爱着她,宠溺着她。他常轻轻捏捏她的脸,然后在看见她圆嘟嘟的小脸上绽放的笑意后,似孩童般轻笑出声。
“妹妹,要记得我哦,我是哥哥,云曦。”
两岁时。她歪歪斜斜地扑到他怀里,他笑着俯身,将手中的花环轻轻地戴在她头上,早春娇俏的花儿映得她满脸通红。他捏捏她的鼻子,在轻柔的晨曦中他脸上愈浓的笑意,让她恍然失神。
“曦哥哥。”
她童稚的声音第一次叫出这个名字,满心都是欢喜。
三岁时。她倚在他怀里,一面用手指搅玩着他如黑缎般的长发,一面装作懵懂的样子,听他用变声期沙哑的声音为她讲这个世界的故事。从奇怪的小动物到那些有着美好结局的神话。
“月宫住着一位美丽的仙子……”他尽量绘声绘色地讲诉着这个和嫦娥奔月极为相似的故事。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她叹息一声,道。然后一下呆住。他震惊地看着她,见到她犹如吓到般痴愣的神情,摇了摇头,捏捏她的脸,宠溺的笑。
她怔了怔,傻笑两声,吐了吐舌头。
四岁时。她第一次和他一起跪在一座青冢前。她知道,那是她这个世界的母亲的坟,为了她而逝去的母亲,给了她说不出的无尽的爱的女人。她什么都知道,包括墨府,包括此时第一次出现在她身边的她的父亲—墨丞相。他只是用她看不懂的复杂神情看着那座墓碑,却不曾多看她一眼。
也好,无爱则无怖畏。父亲这个词,于她不过是一个梦魇。
她默默地想,心中却止不住地刺痛。
静静跪在一旁的他瞥见她的神情,轻轻握住她的手。温暖片刻间传遍她全身。
五岁时。她抱着雪鹰坐在竹席上,青凡抚琴,他弄箫。琴音切切,箫声悠远,一曲《秋山尽》,鸟亦和鸣,风亦感怀。她第一次感到如此安宁温暖的心境,哪怕前世,也不曾拥有。
……
“宁儿,这支名为《桃夭》,你可喜欢……以后每年三月三日,曦哥哥都为你作一支新曲,可好?”
曦哥哥……
傅妗妍,傅氏集团三小姐。性聪颖,对艺术有天才之质。擅舞,琴棋书画亦颇有造诣。
2月14日这位天之娇女与另一大家族企业帝野集团大公子陈相订婚。成为一时热闻,傅氏集团股票也随即呈上升趋势。
3月3日,陈相在一私人豪宅中意外身亡,现场的傅妗妍也因受惊过度昏迷不醒。外界传言傅妗妍曾与其舞蹈老师相恋,但在事发前一年,该舞蹈老师已失踪,至今仍下落不明。
……
“子宁小子,我从暗室各方发出飞镖,你须辨认出镖发出的方向,每镖之间停留三下,如你辨认不出,镖便靠近你一分。记住,一共一百零八镖,别错得太多。”
暗室里一丝光亮也被隔离,连呼吸都变得诡异。
胖师叔,不是来真的吧……
“唰”,一点莹白的光亮闪过。
子宁慌忙扭头。哪里?什么都没有,又是一片黑暗。
停顿。“唰”,细微得让人只能在一瞬间有所察觉。到底是从哪里?
三十五……三十六……
她不由握紧了手,心跳得剧烈,冷汗沁出。飞镖之间的间隙也仿佛越来越短,似乎能感觉到每一次都在朝自己靠近。
每一次镖飞出都起强烈的气流振动,一定听得到的。
她深吸口气,缓缓闭上眼,凝神,静息。
“唰”,右边!再一下!好……可以隐隐约约感到……
无眼,无耳,余心。哪怕再细微,墙灰掉落到地上的声音,老鼠在墙角搬弄的嘁嘁声……都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然后在耳边清晰地爆破开。
“唰!”
“左前方!”
停顿。“右前方!”
“右后!”……“左前!”……
一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嘴角却浮起笑意。好快!这小子,果真是天赋异禀。
要忘记一切,忘记自己在哪里,忘记要做什么,只去感受那一点极细微的破空之声。
……
“对,忘记一切,忘记你身在何处,你现在只是一个精灵,一个会舞蹈的精灵,对,很美,很美,就这样去感受吧,妗妍。”
“唰”破空,好乱,是什么……
“妗妍,舞蹈是用心用灵魂去跳的,你听到音乐了吧,再细微的变调都会让你的心颤抖着跟随起舞……”
妗妍……妗妍……
破空之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便会刺破她身体,可动不了,一下也动不了,什么也不想听到,脑里充斥满了记忆中他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炸开。
“唰!”一支镖直直地朝子宁射出,她猛地睁开眼,尖利的镖尖泛着莹白在她眼前闪过。
“砰”伴随一声巨响,一个身影挡在她面前,镖被一只手牢牢接住。
“一岑师叔,子宁还小。”不似以往的慵懒调笑,声音带着陌生的愠怒。
子宁恍地回过神,眼前素袍,青莲,因为焦躁与莫名的气恼有了点点红晕的脸。
臭和尚……
有血从青凡握镖的手中渗出,是刚才弄伤的,子宁满脸的担忧,急忙伸出手,却被青凡挡住。
本只是想来取笑一下她,没想到会遇上这一幕,如果自己慢了一步……青凡恼怒地收回手,也未管那血污了衣裳。
“胖……一岑师叔……”
一岑立在门前,如佛一般的脸上却没了笑,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子宁。
“如心不静,以后就不必来了。”
一岑不再发一言,转身,脚下的铁链嘶嘶作响。
“师叔……”
“你还想怎……样。”青凡扯过扑上前的子宁,却在看清她脸上的泪痕时不由一怔。
到底发生了什么?
子宁朝青凡摇了摇头,漆黑的眼中却是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伤痛与决然。
“师叔,是子宁的错。子宁不会这样了,明日子宁一定会再来的。”
室外一片静谧,铁链的拖曳声也听不到了。
不再是以前的自己了,一定要变强,强到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害……
一定可以的……
她垂在一旁攥紧的手不知不觉已被指尖刺破,掌心渗出暗红的血,顺着指纹迤逦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