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中的月亮》半吏

5、雪花依旧 我意永恒

　　我极力的克制自己的情绪，以至于不过于失态，我叫伙计为我和海察安排了偏僻一些的内院，想着是该和这个分别了四十余年的老友叙叙旧了，我有好些话想要问，想必海察亦是如此。
　　一只暖炉，一壶清茶，窗上映着两个人，就那样静静的坐着，似乎几十年的话在这一瞬间都凝固住了。
　　“我记得你从前是无酒不欢的，怎的今日却一盏清茶就够了！”倒是海察打破了这沉默。我笑道:“你还是那个样子，这样的重逢换作旁人怕是第一句都会问问近来可好，你倒好，倒问起酒来了，还亏你记得这些！”海察笑了笑道:“你当年在酒席上也算是女中豪杰，怎会不记得，你那时可是夏日饮凉酒，冬日饮暖酒，没人作陪的日子你自己没个由头也能喝上两盅，今日的你，我是不大习惯，难不成四十年未见当真生分了？”海察当真没有变，一番话语立刻打破了多年未见的生疏，我道:“倒不是生分，只是年纪大了，应当少喝些酒，不过今日你我老友重逢，放纵一回也是应该的，也罢，生子，把我前些个藏的那坛女儿红拿来。”招呼了伙计拿酒我又转身向海察道:“海察，今日我奉陪到底，咱们不醉不归！”海察笑着应和着。
　　两盏酒下肚，气氛也暖和了起来，我与海察渐渐脸颊上都泛了红，我没有急着斟第三盏，而是想起了海察的夫人，那女子我印象很深，名唤昭兰，珠圆玉润，是个有脾气又不失简单善良的女子，当年我也是与她交好，只是当年海察走了，昭兰也就跟着走了，四十余年了，我似乎更想念她，便问道:“你一走就是几十年，与你相干的你都带走了，一丝都不留给我，昭兰这么些年也随着你没了音信，她可还好？”海察笑道:“她，愈发孩子气，终日和孙儿们争风吃醋，说也说不得！”果然还是当年的昭兰，性子一点未变，我笑道:“如此才是昭兰！”海察无奈的笑了笑，虽无奈但满眼宠溺，昭兰是嫁对人了，眼前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是我们当年那些个人中最安稳的了，少年如此，年老亦如此！
　　“你俩自初时就踏实，规规矩矩平平淡淡过一辈子也是福气！你现在也是儿孙满堂了，怎样，昭兰给你添了多少人丁？”
　　“不多，一儿一女，女儿长些唤茗芮，如今育有一子，儿子唤茗祥，也是一儿一女，我和昭兰倒也是晚年享儿孙福了！”
　　“是么！如此最好！”我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沉默了片刻，继而给我俩斟了第三盏酒。
　　“豆子你呢，近年可好，也尽是儿孙满堂了吧！”
　　“我？孤家寡人一个！”我缓缓放下举到嘴边的酒，浅浅的笑了笑。
　　海察没有作声，只是忽的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我连唤了两声都不曾理会，直到我第三声还未喊出口，海察才终于开了口:“玉澜，你可还念着他？”海察终于还是提起了他，海察的话虽是问但肯定而有力，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神，真的可笑，几十年过去了，我竟还是这样心虚，我没有抬眼，只是笑道今日是个好日子，莫要提前事，可海察并不曾理会我，反是目光更加坚定了！
　　“玉澜，你可还爱他？”
　　“我们还是喝酒罢，这酒冷了就伤胃了！”
　　“玉澜！”
　　“你我都一把年纪了，胃糟蹋不得……”
　　“玉澜！回答我！”我有些不耐烦了，极力的避开话题，但海察似乎并不想结束，一遍一遍的追问。
　　“汪海察，你一声不吭走了四十多年，如今回来了，第一桩事便是来质问我么！是！我还念着他！还爱他！我用四十年去忘记他，却还是忘不掉，如今好不容易淡了！你为何又来招惹！”这么些年我心中的不可提及今日还是说出来了，海察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长长地舒了口气。
　　“玉澜，我不明白，你们二人彼此相爱，为何苦苦折磨自己，还有你当年为何那样做，当年的你可怕的叫我心生畏惧，丝毫不留余地！玉澜，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都放下了，你还不肯和我说实话么？”
　　我看着海察，心中想:是啊！自己已年过半百，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饮尽了酒，大概是过于急切的缘故，胃里一阵灼烧，我望向窗外，外面又飘起了雪花，平平的道:“你看外面的雪是否和当年极像！海察，从前的事我的确忘不掉，你提与不提我每日也会在梦中重见，当年我的所作所为无论对错都没有意义了，当年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也不奢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只是我想知道你那时候为何离开，去了哪里？你要我将困于我心的事一一重现，作为交换，你总要解答我多年的疑惑吧！或者说我对你多年的愧疚！”海察浅浅的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雪，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把你当家人至亲，我不想看到你因爱生恨，不想看到你似乎变了个人一样，我没法劝你，也不能劝你，我只好选择离开，选择逃避，那年凤阳提刑按察使司刚好空个官位，我便向大理寺卿递了折子，往凤阳去了，没成想这一走就是四十余年，你我再次相见都是这把年纪了！玉澜，终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当了逃兵！”
　　海察说着眼睛渐渐的湿润了，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笑着说:“都过去了，还哪里逃不逃兵，那事本就应我自己承担，你做的对，莫要给自己徒增烦恼，你不怨我固执，不怨我叨扰了你的日子我就安心了！”我俩相视一笑，似乎二人都放下了一个重担，当年之事就我俩而言是个误会，二人都满怀愧疚却仿佛都多心了，我不认为他丢下了我，他也不认为我叨扰了他的日子，海察其他的疑问那是后话了。
　　“此番来了还走吗？”我问道
　　“不走了，此番我便是调任回来在大理寺任寺正，按昭兰的话讲，也算晚年落叶归根，甚好！”
　　“原来是衣锦还乡，那日后还要汪大人多多照应才是！”与旁人不同，海察无拘无束的性子让我和他严肃不起来，从当年共事开始便是如此。
　　这话倒是逗笑了海察，他笑道:“我哪里敢自称大人呢，在京城谁不知道沈掌柜，各方权贵都是沈掌柜的常客，您虽然早已不在大理寺任职，这人脉怕是比从前更甚罢！我倒是还要沈掌柜照应呢！”
　　我笑骂道:“都一把年纪了，又不正经了不是！”海察也是玩笑了起来，气氛又轻松了起来，我和海察又对饮了一番，聊着家常，外头雪渐渐大了，许多人忍着寒冷也要出来踩一踩雪，毕竟京城多年未有这么大的雪了，时辰渐晚，穆岚斋开始上客了，我这个掌柜既然来了，总要在柜上露个脸和常客寒暄一番，便向海察道:“时辰不早了，外边雪也大了，路不好走，你也早些回吧，免得家中担心，今日唐突就不留你了，往后我要与你说得往事还多着呢！找个日子慢慢聊吧！”海察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暗沉，确该回去了，便起身要走，我拽住他问道:“你府邸在何处呢！大雪路难行，我叫我府上的轿夫送你回去！”海察百般推脱到底拗不过我，也就从了，他府邸就在大理寺旁的街上，倒也不远，我又包了今日新上的几样菜式送与他将他送了出去，到了门口，避开了轿夫，对他道:“海察，今日时辰有限，我不便多说，只是有一件事我要说与你，我这辈子从未后悔过，唯一后悔的就是在他最后的时刻没有握紧他的手，你看今日雪花依旧，我的情义从未变过，珍重！日后见！”海察拍了拍我的肩，点了点头，道了别便回去了，留我在那房檐下许久，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房檐下的灯被伙计点了起来，我的影子拉的老长，载着海察的轿子起起伏伏的在夜幕下渐行渐远，这一刻，我的心底有了别样的温暖，老友回来了，当年的往事，人与物再次萦绕着我，但心境不同了，我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屋。
　　柜上的伙计是懂事的，大小事情倒也不用我操心，在柜上转了一会子便也回去了，我没有传轿夫，而是伴着雪夜悠悠地踱回去，路上片片雪花落在我肩上、发上，形成一层薄薄的银白绸褂，又迅速融化，冰冷的触感让我清醒，让我想起当年我与穆凡相识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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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若这段情四十年还忘不掉，那到底是放下了还是抓得更紧了，看官们可有见解，可有故事，愿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