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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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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让天地色变,鬼哭神嚎。
有一种风凛冽刺骨,挟磅礴大雨披靡而下,令人无所遁形。
有一种风束缚了人的皮囊却不甘休,连心也想绑了,用它无孔不入的手,困住天地,磨折所有。
血,溶入雨水,沿着刀刃蜿蜒而下,滴上方衡手掌,同时也滴上每一个人的心头。
刺破天际的一声“不”,却是来自素心的嘶喊——换不去已然发生的现实,亦阻止不了伸向前方却空了的手。明明一瞬之前,她的双臂环抱之间还有个挣脱不得的白玉堂,可下一瞬,他的背影离她越来越遥远。
喜服的红艳,飞越那深不见底的沟壑,好似虹之一素独揽纵观。然,竟仍比不过双目赤色、火的炎焱,好似连周身的湿潮都可蒸发烧干。
白玉堂身在空中,方衡已然色变。只因刺入展昭胸膛的刀身,映出一份满足,而那满足并不来自方衡脸上。他甚至还来不及感觉染手的血究竟带来的是体温的热还是暴雨的冷,他便已看到展昭在笑。然后,是展昭的剑,再然后,听到一声夹带喘息的“圣旨到”,再然后,一切都变得遥远,再没有然后。
一剑斩杀,展昭拼尽一切挥出这最后一剑,不遗半分余力。
力竭,剑离。
脱手的湛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跌落谷底。那疾坠而耀眼的光芒,仿佛是在追逐只比它快了片刻下坠的白玉堂的剑。
当冲天的血柱喷出,白玉堂的双脚终也落定。一颗头颅滚到脚边,他不看;第二声“圣旨到”响起,他充耳不闻。眼前就是那个人,伸手便能触及。可他也没有伸手,只是定定地看着,目光锐利蕴藏千丝万缕,仿佛要穿透要痴缠要抽丝拨茧将那个人所有看不明白的地方在这片刻这瞬间全部纳入双眼融入心中。
第三声没有喊出,因为喊旨的赵虎被领他们前来的男人撞了一下胸。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的情景,叹道:“看来,已经不需要圣旨。”赵虎等人这才瞧清状况,眼都急红了。欲飞奔上前,终被拦下,男人摇头道:“既不需要圣旨,便更不需要我们了。”
是的,什么都不需要了。
那两个人之间已经插不进任何东西。
旷世的利器也好,剑客的依凭也好,侠者的武心也好,正义的执念也好。
只余下简单的凝视,在心的律动下,一点一滴,敛起记忆的碎片,过往的画卷。
白衣拂风尘,醉步拾阶台。
“第一杯,当敬豪客。豪气魄无所拘束,豪万贯散复还来,豪壮语论转乾坤,豪真情自在人间。”
蓝衫洗纤华,举杯邀月来。
“第二杯,当敬真人。真诚意实心实款,真道义不偏不激,真丈夫肚里丈量,真英雄天地为家。”
相视而笑,同碰杯盏,同声而语:“这一杯又当敬谁?”
顿默片刻,竟又同时碰杯。
“敬你。”
敬不完的酒,看不尽的天地。
天与地,明明没有交集。可这俗人的眼偏偏能看到天地一线。
“你在看什么?”
“看天。”
“又在听什么?”
“听风。”
“那……还在等什么?”
“死猫!除了你,还有谁敢让白爷爷这般好等?!”
等待,追寻,再等待,再追寻。
往往复复,如同一个轮回,没有休止。
浮浮沉沉,如同飘落海上的风信子,着不到岸。
“我已和月华定亲了。”
“我知道。”
“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那你也该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知道。”
“你不知道。”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即便知道一切,结局都是一个。老天玩弄着天意,数不尽的意料不到叫人手忙脚乱。唯独心这东西,老天碰不到,只属于人自己,即便顽固了停了死了,都只属于自己。
展昭不知道白玉堂为何会出现在他面前,雨水模糊了视线,让眼前的喜服看起来有些不真实。明明一切都算好了,他过不来,他也去不了,是他亲手将两人今世之缘斩断。可现在,他就在他面前,伸手便能触及的地方。只是,他也没伸出手,因为身躯倒下去的速度比伸手的念头来得更快。
他跪了下去,而他也跪了下去。
终于,咫尺的两人之间连咫尺也不复存在。
紧紧贴合,胸膛彼此的起伏都找不到空隙。
他靠在他的胸前,他便让他靠着。
仿佛一切都再自然不过。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没有表情的表情如同雨水洗礼下的假面。
“我不知道。”微微动了动,便感觉那双熟悉的手环抱上来,紧紧固定。他浑身一震,随后涩声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那就什么都不说。”
“不好。”
“那你要我说什么?”
“再让我看一次你的心吧。”
被扶住双臂,缓缓撑起身体,展昭又一次看清了白玉堂的表情。和之前屋里的有着惊人的相似,却不再焦迫,眉宇带着一缕难以言明的悲哀,却是满目苍凉、沉静。
展昭仔细审视着眼前的人,眼中画过一丝朦胧。
“何以痴?何以恋?”
嘴角那抹不着痕迹的弧线弯翘地更深。
不是开怀,也不苦涩,而似淡到极致的澹泊,又似浓到极致的眷念。
手,伸向白玉堂,颤巍巍地,是孱弱身体控制不了四肢的抖动。手指插入白玉堂发间,勾起贴在面颊的一簇,拨到耳后,让白玉堂的脸露出来。
那是一张轮廓如暖玉温润的脸孔,没有扎手棱角。惟独高挺的鼻梁似刀工雕刻,是所有圆润中独树一帜的突兀,昭显其性情上特有的乖张。
“我以为这个人世我已没有了留恋。原来,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是什么?”
“我想再看一次我们初遇时你不羁又傲慢的样子,想再喝一杯,再行一次酒令,再骑马踏青,再并肩而战,再同上高楼,再共畅心事……。”拨发的手滑到脸庞,拇指轻轻拂过眼眶下方。“如果可以……就让我把你的悲伤,统统带走。”
有“雨”落下,滴上指尖,滚烫滚烫。
颤颤地,颤颤地,抬起。颤颤地,颤颤地,探向。一尺,一寸,一厘,越来越近,近到未碰上便已能感觉到面颊上的那只手的温热。白玉堂的双唇也在颤动,因为心的颤抖牵动了身体每一个部位的不安分。
然,只是瞬间,终是错过。
他还是没有抓住那只手。
就在触及的刹那,那只手开始滑落,那个人也再次靠上了他的胸膛。只是这一次没有往昔的温暖,一股由心而发彻头彻尾的寒意将他整个人冰冻素裹。
他想叫他的名字,想象往日任何时候一般。可是一声也发不出,仿佛那一个瞬间已经将他的声音夺走。
是的,也许连呼吸都夺走了。
他已无法呼吸。
雨,由磅礴渐渐转为淅沥,又渐渐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浑身湿透。却没人敢动,仿佛那相靠的两人不动,他们便也动弹不得。直到那领路的男子发令,残兵败将才在张龙赵虎地带领下领去圣旨,悄悄撤了个干净。那人绕道来到素心的那个山头,想扶她起来,可是素心没有动。
从小,素心都觉得自己会爱上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确实爱上了英雄,爱得无怨无悔。
只是她忽略了一点——那个英雄,爱的不是她。
她想象过自己出嫁的时候,亲朋满座,受到所有人的祝福。
如今,虽不曾亲朋满座,她仍得到了祝福。只是那一个人的诚心祝福,竟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可笑吗?
当适才面对一众手持兵器的武将士兵,当一身艳丽的喜服湿透地紧紧贴裹着身子,她觉得自己是最可笑的。
但她笑不出来。
因为她想爱却爱不起的人是英雄,想恨却恨不了的人也是英雄。
他们间的纠葛让她无言以对,仿佛她才是彻头彻尾多余的那一个。
现在,她更笑不出来。
当玉堂挣脱她的手飞越那根本无法越过的沟壑;当展昭为击杀方衡任由一刀中胸;当玉堂抛出那柄他从不离手的传家之剑,在下落的瞬间借力足尖一点,只为去到山的另一边;当湛卢应着冲天的腥血,尾随白玉堂的剑陨落山崖;当他们两人间不再存在一丝缝隙。她便知道——梦,该醒了。
只是她的梦虽然醒了,却又有人走到了梦中。
白玉堂在微笑。
素心从没有见过白玉堂那么温柔的笑容。仿佛是一种幸福,小心翼翼地捧在双手之上。
“天上的风停了,是累,是想歇息了。你呢?是不是也累了?是不是也该为自己找一个归宿了?”
“你便似那天上的风,时急时缓。混了尘沙,不打紧;裹了雨露,不在意。时而温柔舞飞花,时而凛冽弄冰凌,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难以捉摸的人。”
“而我从清流变成一潭死水,只为了倒映风的影子。可风,可有影子?”
“没有。”
“所以好傻好傻。然仍忍不住去看,忍不住去追,忍不住着了迷,忍不住……丢了心。”
“你就是我心里的风。我拼尽全力去追,伸出双手去抓,都追不上抓不到。现在,你哪里也不去了,不是吗?”渐渐收拢双臂抱紧,白玉堂轻轻闭上双眼。“你,真的是累了,才不会把我推开,才没有象从前的每一次那样逃走。”
“而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你终于让我看到了你的心。”
“我究竟是该高兴地大笑一场,还是大哭一场?”低低笑出声来,“是了,你一定会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白玉堂又怎么可能真象个娘们似的哭哭啼啼?而且……你不是已经把我的悲伤都带走了吗?”
抓着展昭的手掌抵上脸庞,让他掌心粗糙的茧磨砺着自己,感觉竟是一种难言而喻的满足。
从来不知道满足可以如此简单。只要紧紧相拥,只要仍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已别无所求。
干裂的唇不自觉跟着印上,幽幽划过每一处粗砺,留下异常热痕。
心潮激荡,涌着热潮般的蠢动。矛盾的是当心的高热升到最高点,又被狠狠抽了一鞭,裂出愈合不久的伤口。白玉堂努力笑着,他不想让展昭“看到”他的悲切,虽然连他自己都明白根本隐瞒不住脸上那已写得清清楚楚的情绪。
“猫儿……猫儿……猫儿……猫儿……。”
嘶哑的低喃,一声又一声,重复再重复。
“告诉我,怎么才能折断风的翅膀?我飞不起来,便只能收走你的羽翼。不然,便也赐我一双翅膀。这样,我便能再让你看到我不羁又傲慢的样子,再和你喝一杯,再行一次酒令,再骑马踏青,再并肩而战,再同上高楼,再共畅心事……。既然你要带走我的悲伤,不如,让我和你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于是目光痴了,醉了。
心却是,沉了,碎了。
直到响彻天际的哀号化在风中,于天地,一同消逝无踪。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