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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有一种风在吹。
      有一种风从天上吹到地下,从白云吹到树梢。吹落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槐叶,吹进晦暝的甬道,吹散了弥漫其中阴臭腐糜的湿气。
      甬道两旁燃有零星火把。火苗无力,过潮的空气令把头烧得“噼啪”直响。
      风过的时候,火苗摇曳,光线更加暗弱不明。
      白玉堂曾在这条道上来去过无数次,可没有一次像此刻感觉到沉重,仿佛肩头压了两座大山,步履不堪负荷。
      他走得很慢,因为前头引路的牢头走得也不快。
      那牢头低垂着头,一脸萧索,似是拾步而进。
      终于,他们在一扇牢门前停下。
      牢头利落打开牢门。他看了眼白玉堂,又想往里张望,但最终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他向白玉堂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匆忙告退下去。
      牢门洞开。白玉堂站在门外,怔怔望着里头,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牢内半边见光半边不见,隔断处有霾在层涌,如幽明交界,荡着份不阴不阳的鬼气。暗处隅角隐约可见一藏青人影盘膝而坐,憩身依墙。看不真切面貌,只感颓唐不崛。
      白玉堂走进去,停在半边明处。他不说话,只是看着,那原本冷淡的眸子里渐渐泻出一种令人看不懂的酸涩。
      藏青人影似看见了他,挺了挺腰杆,坐直身体。
      “你怎么来了?”
      熟悉的声音不复往昔有着浑厚底气。白玉堂瞥了他一眼,别开视线打量四周。
      “我不能来吗?”他反问。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来。”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永远不准备让我知道这件事?”视线的回转伴着大步向前迈去,白玉堂似乎是想走到那个人在的另一边。
      “要知道的总会知道,白兄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步伐嘎然而止,辍于光闇交隔的界边。白玉堂的声音低沉下来:“你真的杀了人?”
      看不清表情,白玉堂却总觉得他笑了。
      “算起来我这一生也杀了不少人。”
      “可你杀的都是恶人。”
      “所以我不悔。”
      那个人的身躯更挺了。
      “一生无悔。”
      白玉堂闭紧嘴不再说话。
      他终于看见那双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明锐眼眸,果然,那对眸子即便遭逢黑暗也不会被遮掩去那绝世的光彩。他,不会再问任何一个字。因为他若是问了,就不配做那个人的知己了。
      他懂他的一生无悔。
      可他心中另起一种汹涌,也是为这四个字——“一生无悔”。
      白玉堂看着他。
      他知道,所以,也在看他。
      不过那双明眸只亮了一下复黯淡去,令白玉堂根本无法知晓他此刻是什么神情。
      白玉堂能知道的只有他自己。他知道自己的目光很深,知道自己目光留有敛迹。他不敢放纵。他时刻提醒自己,那个人是惊弓之鸟,随时都可能逃开,虽然他总觉得现在的他已无路可逃。
      不过白玉堂还是猜错了。
      那个人既然是展昭,就没有人比他更懂什么叫绝处逢生。他若要“逃”,没有人能抓的住他,即便是他白玉堂。
      “我记得明日就是白兄和素心姑娘的大喜之日吧?”
      白玉堂眉头一皱,“问这个做什么?”
      “你来探我,不会误了吉时?”
      回答已透不快:“不会。”
      “那就好。”声音露出淡淡的喜气,“一个月前收到白兄请柬,展昭已早早将礼物备下,就搁在我屋里。本来想托蒋四哥把礼物捎去,可一时找不到他,自己又忙得脱不开身。”
      白玉堂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异样冷如刀割,“你不会接下去想说待会儿要我自己到你房里头去拿吧?!”见展昭没有回应,他又问:“如果你没有入狱,明日可会来观礼?”
      黑暗中的人沉默片刻,才道:“我很忙……。”
      “如果你不忙呢?”白玉堂在笑,可眸子里的冷静已荡然无存,有的是烈火熊熊,“如果没有御前伴驾,如果没有护卫出巡,如果没有案犯要捕,如果天下太平。如果什么事都没有,你,会不会来?”
      更沉默了。
      待缓缓抬头再次望向白玉堂,黑暗中的眼眸又一次亮出毅然的光彩,背脊又一次挺得笔直。
      “会。”
      他一字一字说。
      “一定会。”
      白玉堂再次闭紧嘴。
      这一次不是不说,而是已无话可说。
      何必多嘴一问,答案于否,他不早已了然于胸?
      淡淡的,他笑了,很平静,也很释然。
      他果然这样回答他……
      “你准备了什么送我?”白玉堂上仰了脸,问得漫不经心。
      “白兄的最爱——极品女儿红。”
      白玉堂笑道:“难得见你有这么大手笔,想必破费不少吧。”
      展昭似乎也在笑,“是我顺手牵羊来的。”
      “你居然会做这种事?”白玉堂佯装出惊讶样,接着朗声大笑,“那我白玉堂可真是面子十足了。”顿了顿,他又故作神秘道:“不过我也不差,懂得礼尚往来。”
      白玉堂从腰间解下一个葫芦,拔开塞子,一股酒香馥郁而出,顷刻盈满整间牢房。
      “猫儿,你闻闻,这是什么?”
      展昭身子明显一震,接着慢慢站起。
      “白兄果然是有心之人,连探牢都记得给我带我最喜欢的竹叶青。”慢慢地,他向白玉堂走去,“我已有好些日子不沾酒腥,肚里的酒虫正闷得慌。这酒来得正是时候。”慢慢地,他伸出手去取。
      两人相近不过三尺,仍一个明处,一个暗处。白玉堂仍无法将对方看个清晰,他能看清的惟有那只慢慢超越那仿佛无法超越的幽明边缘的手,从闇进入光,从他手中轻巧地取过那葫芦竹叶青。
      那只手来得很慢,退得却极快。几乎是急不可耐地,一拿到手展昭已往嘴里送进一口酒,接着转身欲走。
      不过他没能迈动一步。白玉堂霍地冲进黑暗,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竹叶青,顺势也将他拉了出来。

      寂,是瞬间绝声的死寂。
      连火把也屏住了呼吸,不再“噼啪”有声。
      有的,是风,鱼贯而入;是焰,摇曳乱舞。
      吹不散,吹不灭。
      只见舞舞舞!
      霾也在舞。随着乱了的气流,从上挤到下,从下直涌而上。
      乱了,乱了。
      就乱了吧!
      惊骇、激荡、愕然、愤懑,一瞬间从白玉堂的面孔叫嚣着好似欲扑溢出来。他的手死死抓着展昭的手——那只伸来取酒的手——那只指甲间已泛出紫黑异色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
      第一声,话音像梗塞在喉。
      “这是怎么回事?”
      第二声,他彻底作啸作狂。

      展昭的脸色是苍白惨淡的,神情却极其镇定,好象白玉堂的激动早在他意料之中。他静静看着白玉堂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似在等待风的歇滞、舞的停摆、乱的归序。
      他赢了,展昭永远都是赢家。白玉堂是这么觉得,至少他已慢慢安静下来。
      “你中毒了?”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展昭目不斜视,“一点毒,算不得什么。”
      “你还受了内伤?”
      “所以一时间无法把毒逼出来。”展昭从容一笑,挣开白玉堂掌握道,“白兄不用大惊小怪,我好得很,死不了。”
      白玉堂眼中闪着怀疑,“你没骗我?”
      展昭道:“我能骗你,公孙先生总不会骗你。你若不信,只管去问他。再者,我若真是重伤在身,包大人也不会让我待在这阴暗的地牢里,不是吗?”
      白玉堂无法从展昭脸上找到任何破绽,于是他只有选择相信。
      “但这酒你不能喝了。”
      “不喝岂不糟蹋佳酿和白兄一番美意?!”
      “你还真不怕死。”白玉堂有点恼火,“不管这毒厉不厉害,万一攻入七经八脉,你也是必死无疑。”
      展昭笑道:“江湖人刀口舔血,什么都能怕,就是不能怕死。”
      “可你已入公门。”
      “展昭还是展昭。仍有江湖心,仍是江湖身。”
      如果笑容也能化做水,那此刻这一池水一定正被风吹出涟漪。
      矗立的身躯如风雨飘摇下不屈不折的青松。那般挺拔,不在于他站着,不在于他昂首前望,只在洗不褪敛不尽那一身傲气,只在他这个人。
      ——他是江湖上顶天立地的南侠,无以磨灭,无人可替。
      取过酒葫芦,展昭仰头豪饮,转眼已喝得点滴不剩。
      “果然好酒。”他轻吐赞词。
      白玉堂瞥他一眼,讷讷地说:“你喜欢就好。”
      “酒我喝了,心意也领了,白兄何时准备回程?”
      “你这么急着赶我走?”
      “不赶你,就怕你误了吉时,那展某日后可无颜见未来的白夫人了。”
      白玉堂转头看向一边道:“急什么,时间有的是。听完堂再走也不嫌迟。”
      展昭脸色微微一变,“白兄要听堂?”
      “怎么,不可以?”
      “不,……乐意之致。”
      如同往昔,展昭露出一个云淡风清的笑容。
      白玉堂看不出有任何不同,除了他眼眸间闪过的那一缕忧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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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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