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定河》挖坑不填土

1、初见

　　林归朝抿了下干裂的嘴唇，有些泄气。鬼市戌时闭市，今天可能也没有人会将她买走了。
　　少女八九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灰色短衣，低头跪在地上，脖颈上挂着个木牌，牌子上刻着三行字：
　　卖身
　　林归朝
　　上品灵石十颗
　　一颗上品灵石可以兑换一百中品灵石，而十颗中品灵石基本上就可以买到一个最低等的梓革儿奴隶。十颗上品灵石，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
　　鬼市开了三天，这也是第三天少女跪在这儿了，偶尔会有一两个或好奇或恶意的人驻足询问一二，然而目前为止并没有人来做这个冤大头。
　　酉时末，鬼市内的人们陆续向鬼门散去。林归朝动了动已经酥麻的腿，将脖间的牌子摘下，也准备离开鬼市。
　　一个白袍年轻人站到了她面前。 “小姑娘为何跪在这？”
　　典型的没话找话，林归朝的牌子分明还在手上拿着。
　　少女慢吞吞的抬头瞅了年轻人一眼，又慢吞吞的将牌子挂在了脖子上，在年轻人尴尬的目光下慢吞吞的开了口，“卖身，爷要将我买走吗？”少女的嗓音低沉沙哑，很是难听。
　　年轻人姓韩名乐毅，是沙姜韩家族新一辈修士中的佼佼者。今日与几名家中交好的修士一同来鬼市寻找机遇，意外被人群走散，本想着在鬼门等人，路上遇到了林归朝，一时好奇便开了口。在看到少女的要价前。
　　他也不想做这个冤大头。
　　就在他仍犹豫回林归朝“不，我买不起”还是“一颗上品灵石，小孩儿，跟我走”的时候，少女将脖间牌子再次摘下，起身颤颤巍向鬼门走去。 “爷不想买下我，便不要消遣我了吧，我挺贵的。”
　　嘲讽加轻蔑的语气听得韩乐毅青筋直跳，就差没戳着鼻子笑他穷了。
　　于是韩乐章见着韩乐毅的时候就见他这活泼的胞弟对着空气拳打脚踢，面目狰狞，嘴里叽里咕噜一片，活似修炼入了障。
　　韩乐毅也是个活宝，见着韩乐章立刻收了疯魔的模样，问出的问题令韩乐章找不着北，“哥，我很穷吗？”
　　“怎么可能。”
　　作为沙姜第一修仙家族，韩家人跟穷沾不上边。
　　韩乐毅指向远处正在排队等着出鬼市的林归朝，“看到那个一身灰的小不点了没，对就那个手里掂着个牌子走路东倒西歪还没长到你胸口的小萝卜头，她卖身就要十颗上品灵石。我连个小不点都买不起，不穷吗？”
　　……
　　“或许你可以问问五十中级灵石她跟不跟你走。”
　　韩乐毅一脸看禽兽的模样，“我本来想试试一颗上品灵石的，哥你好黑哦。” 韩乐章似笑非笑，“五十中级灵石够我修炼半月有余，买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儿我能做什么？让她给我暖床我还嫌她硌得慌，不值，不值。倒是你，上品灵石一颗买个废物，咱娘知道了不得打废你，到时候可别找我求情。”
　　韩乐毅撇嘴，“我又没买。”
　　“在娘面前也能这么说的话，我敬你是个汉子。”
　　“自然是……”
　　“十颗上品灵石救你的命，值吗？” 突然而来的话语打断了兄弟两的拌嘴，少女不知何时来到他们面前，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来自深渊的瘴鬼，“十颗上品灵石，救你们所有人的命。”
　　可惜林归朝身形太过瘦弱，并没有什么震慑力。
　　韩乐章将炸毛的韩乐毅挡到身后，从怀中掏出五颗中品灵石扔到林归朝怀里，“值不值我不知道，但是这些该够你饱腹一段时日了。快走吧，别再纠缠我兄弟了，乐毅不可能买你的。”
　　说完拽起胞弟离开。林归朝揣着怀里的灵石有些为难，韩乐章给的灵石做什么都不够。没办法，只能折中了。
　　少女歪歪扭扭的跟上兄弟两，拽上了韩乐章的袖子。岂知韩乐章已经给她打上了古怪的标签，被林归朝一拽反应极大，一挥袖竟是将林归朝掀翻好远。韩乐毅咋舌，“哥，你挺狠啊。”
　　“……闭嘴。”
　　索性这个时辰鬼市内的人们都急着出鬼门，并没有人来这边凑热闹。
　　韩乐毅嘴角一撇，颠颠的跑去将林归朝扶起，一激动嗓门极大“小姑娘你没事吧啊，我哥不是故意的，你说灵石都给你了你还纠缠啥，摔得疼不疼痛不痛要不要我哥负责？”
　　听得韩乐章头筋直蹦。
　　被扶起的林归朝看向韩乐毅，眼神古怪，“你真的不会买我吗？”
　　“肯定的啊，买来干嘛，喜当爹？”
　　“你的所求我听到了，你有个好哥哥。” 嗯？嗯？！！！ 两三句话的时间韩乐章也走到了两人身前，刚刚下手没个轻重，这会儿见着小孩儿有点心虚，两眼也只看向他弟，“走吧，鬼门要关了。”
　　已是酉时末，远远地正能瞧见缓步而来的守门客。
　　韩乐毅将林归朝抱起，“走吧一起，小姑娘你可真轻，抱起来都没感觉。” 林归朝对于韩乐毅的调侃没有任何反应，将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两只手慢吞吞环上了他的脖子，没有一点儿面对生人的紧张。
　　“吾名归朝。”
　　见两兄弟对她的名字没有做出反应，显然不感兴趣的样子，归朝抿唇，不说话了。
　　鬼市坐落在荆灵山上，是个上古大能魔修谷里为庇护孱弱的后裔创建的世外洞府，地界不大，却是出人意料的坚固，至今未见崩溃的前兆。
　　三人出了鬼门便被传送到了荆灵山脚下。林归朝的去留就成了问题。韩乐毅张口想将小姑娘带回族中，被亲哥韩乐章一个眼神严厉制止。
　　韩乐毅生性善良，看小姑娘孤身一人起了怜悯心，而韩乐章则是认为这小姑娘来历不明，浑身古怪，还是少接触为妙。
　　林归朝从韩乐毅的怀里慢吞吞拱了下来，迟疑着又去拽韩乐章的袖子。
　　刚被一下掀那么老远，虽然她不怕疼，但是身上还是会留伤的。
　　见韩乐章再没有排斥，小姑娘慢吞吞抬头直视他，“我叫归朝。你是个好人。” 然而在修士界，好人和软弱可欺挂钩。少女并没有骂人的自觉，也没有被揍的警惕，在韩乐章震惊的目光下，又重复了一遍，“你是个好人。”
　　然后她收到了了韩乐毅一个爆栗。
　　少年手劲不大，“乱讲什么，哪来的好人？好人全死了，我哥这么英明神武潇洒俊朗和好人怎么会挂的上钩？”
　　成吧。
　　林归朝慢吞吞避过在头上作乱的手，不与他争辩，“我要走了，谢谢两位爷。有缘再见。”
　　韩乐毅有心问林归朝要去哪，然而在韩乐章要活吃生人的目光中终归是换了话题，“明日你还会来鬼市么？”
　　“来的，”慢性子林归朝在头上噌的拔下两根头发，想递给韩乐章，又记起了他对她的排斥，还是别在了韩乐毅的外袍上，“传送阵，不入眼的小把戏，烧掉就能用，两天后就不要用了，那时我已经不在了。”
　　韩乐毅由着她慢吞吞的折腾，“你倒是不怕我。” 林归朝没回答，向两人稍稍点头算作道别，慢吞吞踏上了与两人相反的小路。
　　两人目送林归朝离开，韩乐章瞥了眼气鼓鼓的胞弟，没放在心上，“今日鬼市之行没什么奇遇，回去还不知道怎么跟阿娘交代，你倒是有闲心想别的。” 韩乐毅瞪他一眼，“将这小姑娘带回去不就有交代了么？”
　　“你认真的？”
　　“自然是假的。”将个来历不明浑身古怪的小不点带回去，他怕是不想活了。 “那还瞅什么，走了。”
　　魔族三十六域，域域皆有新魔王。
　　旭烟都，紫玉宫。
　　林归朝赤身自半人高血池中慢吞吞爬出，梓革儿魔树父立即用毯子将她裹紧，偌大的紫玉宫内只有这一大一小两个，莫名显得空旷。
　　“树父辛苦。”
　　林归朝表情仍是木木的，缓步走向屏风后，“今日天魔还好吗？”
　　“智者今天心情不错。”在魔域没有主人的允许奴隶不得展露面容，树父带着半边面具，未遮掩的半边脸上疤痕纵布，但声音却甚是轻灵悦耳。
　　林归朝慢吞吞穿上独属于智者的祭服，“树父观察甚微，今日我寻见了希望，虽然小，但总归不是死路了。”
　　穿戴祭服工序繁琐，树父上前为林归朝整理衣带，“那该恭喜智者了。极欲宫天魔左翼使者今日传令，天魔修炼有碍，晚间的祭祀仍是不露面了。” 只字不问林归朝所说希望是什么。
　　树父自小伺候林归朝到大的，手比她灵巧不知多少倍，林归朝盯着他手指在祭服上翩飞，不动任他摆布“修炼有碍……奇了。”
　　“智者慎言。”
　　上任老魔主忘川魔君去的突然，湮灭前也没留下关于下任魔君的只言片语，恰恰当时最有能力胜任魔主位的大魔君不知何故被锁在老魔主的苍穹之境中使众魔遍寻不得，为了争得魔主位老魔主剩下的十二个儿子及其座下最受器重的十八魔将各自为主而战。
　　彼时群魔混战，打得甚是……混乱。待三十年后大魔君枝江魔君终于从苍穹之境中逃脱出来时，已是一片群魔乱舞的时代。老魔主的十二个儿子只剩下了四个，而十八魔将更惨，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山中无老虎猴子做大王，最厉害的几位魔修早早的去见了老魔主，魔族更是无人做主，有点魔修资质的占个地盘就能称王做魔君。
　　枝江魔君也是个狠人，自苍穹之境中逃出后伏的收不降的灭，这场三十年都无结果的拉锯战愣是被大魔君用五年的时间迅速结了尾。
　　魔族收复，枝江魔君也迅速给幸存的四个弟弟及立过大功的三十一个魔将划分了地盘，只将一直忠心耿耿照顾他的旭阳魔留在了眼底下任用。
　　然而还没等枝江魔君登位，刚收复魔族的大魔君又遭人设计，掉进了老魔主的另一宝物无欲之井中。至今还没逃出来。
　　……
　　然后分到地盘的三十五魔将变成了三十五魔君，压力山大的旭阳魔一咬牙，三十五魔君就变成了三十六魔君。
　　如今无欲之井一直在极欲殿中，旭阳魔也就是他们的天魔守护无欲之井已经将近四十年了。
　　“我只是在担心天魔，”林归朝不为所动，“旭烟都还不能没有天魔。”
　　旭阳魔与大魔君曾立下血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近两年旭阳魔状况频出，难以令人心安。
　　树父蹲下来抻平祭服褶皱的裙角，声音轻的不能再轻，“一切都会变好的。” “快了，”林归朝接过戒尺踏出紫玉宫门，抬头注视昏鸦划过暗沉的天空，“到时候不要怕啊树父。”
　　年轻的梓革儿魔比林归朝高出半个身子还要多，低头亦步亦趋跟在林归朝身后，“您是智者啊。”
　　“嗯，”少女声音仍是淡淡的，“谁让我是呢。”
　　沙姜，韩家。韩氏两兄弟今日鬼市之行毫无所获，两人谁也没骨气到亲娘面前说实话，最后是韩乐章听了韩乐毅的主意，两人回家后直奔后山祠堂。跪祠堂谢罪——那是不可能的。
　　韩家老祖宗韩烨君在祠堂住着，平常也是最宠韩家这兄弟两的，两兄弟奔老祖宗这来求庇护来了。
　　哪曾想还没到祠堂跟前就见里面灯火通明，人影栋栋。
　　韩乐毅还有工夫开玩笑，“唉守门的那个不是许久未见的三叔吗？隔太远了里面有谁也看不清，哥咱悄悄的靠近，别让人看见，瞅瞅他们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
　　韩乐章看他跟个傻子似得。
　　韩家新一代小辈资质都不错，兄弟两更是一骑绝尘，还不到十五的年纪先后入了小乘丹境，纵是这样，在大重京境修者面前想要完美的收敛气息无异于天方夜谭。
　　通俗点说，干什么事能让你知道？
　　守门的三叔韩礼侗显然也是发现了兄弟两，更可能的是听到了韩乐毅说的什么，此时站到两兄弟面前看两人也跟看傻子似得。
　　……
　　韩乐章表示不服。
　　很快两人就被提溜到祠堂内了。
　　韩家族能说上话的都在祠内，见着兄弟两，没等韩礼侗禀告，先是爆发了一阵爆笑。
　　先开口的是一直与韩父不对付的老五韩礼诚，“二哥今日可真是走了背运了，老祖宗，您看？”
　　兄弟两已然被笑懵。
　　韩烨君开口道，“那便这么定了吧，云槐虽好，可外门终归是比不上内门的，没必要把孩子们送过去给人看扁，往年孩子们也是多送去剑都修习的。剑都那边阿大你来联系，明日，后日吧族里的孩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召来将灵根再测上一测，别漏了耽误了好苗子。 ”
　　韩烨君提到的云槐乃当今第一修炼门派，所教甚杂，却是一向与他们这些世家贵族不打交道的；而剑都相对而言名望就比云槐差点了，主教修剑，往年韩家子都是送往剑都修学，一来二往，两边关系也能称得上不错。
　　韩礼鹏躬身，“是，”他是韩家这一代族长，看两兄弟还懵着，又觉好笑，“不是什么大事，礼擎前几日外出结识了云槐三长老旬念君，两人一见如故，正好就聊到了你们这些孩子的修学之事，话赶话旬念君就提到可以带几个好苗子到云槐修习，刚刚我们正在商量这事。只礼擎说不过我与你几位伯伯又耍赖，非说要他答应非要立时见着你兄弟两不可。”
　　韩礼擎，两兄弟的亲爹，平素没见着怎么上心修炼，没事就爱出去乱逛乱闯。也是老天不帮他了。
　　旬念君既已开口当然不可能将韩家送去的子弟随便扔到外门不管，韩家几位深夜凑到祠堂来当然也不可能就为了韩家子去哪修学的问题，只是前一个问题韩家子去剑都修学已成定论，后一个问题太严重两兄弟帮不上什么忙，因此两个都没有必要提。
　　对于坑了亲爹这种事，兄弟两表示，压力不大。
　　韩乐毅性子更跳脱，给韩烨君行了个见面礼，开口：“去剑都好啊，这样也能见着乐鑫表哥了，五年不见不知道表哥变化大不大有没有找到合心的道侣。”
　　兄弟两上一次见着韩乐鑫已是五年前了，没心没肺的单身汪一只。
　　韩礼擎嗤他，“你五伯都没嫌弃亲儿子轮得到你拿乐鑫做消遣？还道侣，小小年纪想的挺多。”
　　实际上最小的韩乐毅已经十五，韩乐章比他大上三岁，修炼者早熟，兄弟两这个年龄谈道侣也说得过去。
　　韩礼擎还想损亲儿子，眼一瞥看见孩儿亲娘嘴角微提双眼眨都不眨的盯着他瞧，怂了。
　　父子三作天作地不眨眼，就怕个姓扈的外姓人。
　　韩乐章更是拖住蠢蠢欲动的韩乐毅，向亲娘那方向使了个眼神提醒弟弟什么是第一要事。
　　他兄弟两为什么才跑到后山祠堂来的？为着躲娘啊。如今亲娘有事拌在这走不开了，他两不赶紧走还等着亲娘过来嘘寒问暖吗？好胜心再重能重过求生欲吗？
　　不能！
　　赶紧走！
　　亲哥一提醒韩乐毅也醒悟过来了，不再还嘴，反而拉过亲哥就跟老祖宗道别，“爹说的是，乐鑫哥往常在家的时候对我关照许多我不该拿他做消遣，”韩乐鑫以前在家的时候常常做韩氏兄弟两的背锅侠，“我小不懂事五伯别跟我一般见识，改天见了表哥我一定跟他诚心忏悔。老祖宗有要事要和几位伯伯商议的话我和哥哥就不打搅了，我们兄弟两改天再来孝敬您呐！” 话没说完掉头就往祠堂外跑，也没人拦着兄弟两。
　　韩礼诚抬手一指兄弟两的背影，吹胡子瞪眼，“像个什么样子！”
　　扈六娘子看着两儿子跑没影，眼角微翘打哈哈装傻，“嘛嘛，怪我和礼擎宠坏了，五弟勿怪。”
　　虽然比韩礼诚还要小上一岁，扈六娘子平素依然五弟五弟的喊。
　　韩礼诚撇嘴不言语了，他也怵扈六娘子。
　　韩礼鹏开口解了此刻的尴尬，“乐毅性子向来活泼，但也未犯过什么大错，五弟你作为长辈该多包涵些，跟个孩子斤斤计较不成个样子。”
　　韩礼诚拱拱手，心里再不服气嘴上说的仍是，“知道了大哥。”
　　韩烨君开口道，“总是说个人有个人的造化，难得在这么个环境里养成了个开朗的性子，又何必拘着他，只要有分寸就行了。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下了，还是谈一谈旬念君的委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