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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以生 ...

  •   大殿的屋顶上破了一个小洞,月明无风的时候,正好能穿过这个小洞,望见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城里已经是腥风血雨,内宫却极静,宫人早已仓皇而逃,牒云候坐在气数将尽的黑夜里,目光穿过那个破洞,紧盯着那颗孤星,直到完全被晨光淹没。

      厚重的殿门终于被一双枯瘦的手推开,粘腻的液体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玉砖上,牒云候闻声转过身来,视线正好落在那两颗带血的头颅。

      她漆黑的眼瞳像是一片平静,柔软的沼泽,遥遥望去,不兴丝毫波澜。

      视线相接只有一瞬,苍舒忽然明了,先君的选择,牒云氏的选择,是正确的。

      苍舒将手中带血的头颅置于面前,郑重地附身叩拜:“殿下,臣将先君和世子带来了。”

      那两颗头颅虽鲜血淋漓,却不见丝毫狼狈,冠发齐整,面目清白,只唇色稍黯,眉间略有青黑,端端正正地平放着,好像两份成色上好的牲牢。

      这便是,她的父兄,莒国最高贵的王族,大昭指名的祭品。

      牒云候自高台上缓步走来,月白外袍上暗绣的金线被晨光一照,发出浅金色的光辉,皎洁尊贵,宛若神祗。她跪下来,在鲜血染上她的衣摆之前,慎重地叩首:“多谢将军。”

      苍舒直起身来,受下她这一拜,肃然道:“大昭的军队已经过了太平门,内城撑不过半个时辰,殿下这样清白,哪里像弑父弑君的样子。”

      他说着将手中剑递给牒云候,花白的头发早已结起黑紫血痂,僵硬地勾起唇角,道:“臣,以臣弑君,罪当万死,请殿下诛杀。”

      苍舒手中的剑,便是她死去的兄长的佩剑,鲜血尚未干涸,正好以血洗血。

      牒云候接过剑,一字一句道:“将军忠勇,牒云候谢过,他年家国得复,许将军武定公。”
      寒铁钉入血肉,鲜血淌上白衣,苍舒忽然伸手捉住她的衣襟,将雪白的锦袍攥出两个血手印,苍老的声音撕裂地低吼:“莫负先皇,莫负大莒!”

      天光将破,朝阳如血,牒云候起身,从容回剑,提起了父兄冰冷的头颅。

      莒国地远且偏,当年闵闻世子事后苟延残喘了二十余年,气数早尽。浅浅一道渝水环绕浔漳城,是唯一的屏障。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驻扎城下,水泄不通地将浔漳城包围了半月余才开始动手,不像是来攻城,倒像是来看笑话,看瓮中之鳖如何垂死挣扎,看王孙贵戚怎样摇尾乞怜。

      不过,他们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牒云候立于帐中,座上之人缓缓抬眼,将视线从她手中鲜血淋漓的两颗头颅移开,对上那双漆黑的眼,问道:“你是如何杀了他们?”

      “先用毒,再将头颅割下。”

      “你是莒国人?”李承看了一眼她身上被血染透的袍子,依稀能看出华贵的衣料,“还出身贵族?为何要杀你的君主?”

      牒云候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殿下许下的诺言,可还作数?”

      什么诺言?李承忽然想起来,他确实承诺过取牒云婴头颅者,赏五百金,取牒云亓头颅者,赏千金。那些承诺是许诺给下士的,像他这样的贵族,又怎么看得上钱财这种东西。

      牒云候将那两颗头颅一左一右置于身侧,附身拜道:“殿下,我不要黄金千两,请殿下将我留在身边,苟全性命。”

      果然是不要钱财,李承微微眯了眼,问道:“你是什么人?”

      牒云候道:“他们将我养作牒云婴。”

      一言出,四座皆惊,一侧副将忍不住问道:“你若是牒云婴,那你手边那颗头颅是谁?”

      牒云候不答,她只是望向李承。

      李承淡扫了一眼她身侧那颗略显稚嫩的头颅,又将视线转回她身上,二人确有几分相似,只是活着的那个,神色太过平静老成,不像个少年。

      片刻,他道:“你的意思是,牒云氏给他们的世子殿下找了个替死鬼?而你杀了他二人为了自保?你何时开始被养作牒云婴?”

      牒云候道:“彼时年幼,不可知。”

      他眉间微蹙,道:“本君并见过牒云婴,军中粗人恐怕也不识得金尊玉贵的世子,牒云氏若要找个替死鬼,随便找个少年杀了便是,纵大昭有人认得,此去长安三月余,只怕□□早已烂成枯骨,如何相认?牒云氏何必多此一举养你十几年?”

      牒云候垂下眼捷,忽而微笑道:“军中没有人识得,王庭难道没有大昭的奸细?”

      李承轻轻挑眉:“既知有,何不铲除?”

      牒云候却道:“若铲除,哪得牒云氏,这二十年平安无虞。”

      李承望向她,神色晦明:“你倒是活得很明白,可我何以信你?”

      牒云候道:“我听说,大昭有句话叫作雁过留痕,风行余声,殿下不必信我,只要往下查,自然能查出真相。”

      李承手中把玩着一只琉璃杯,转了半圈,又转回去,他问道:“牒云氏精通药理,你如何毒杀的他二人?”

      帐内火光通明,牒云候眼底泛起一层血意,重又被平静的黑暗覆盖:“牒云亓,是自尽的。他老了,是个懦夫,不想死在乱军之中。”

      “那牒云婴呢?牒云氏不是安排他逃走吗?”

      牒云候微微一笑,自腔鼻发出一声低叹:“我把他父君的头颅带到他面前,告诉他,时候已到,他不过是王室养了十四年的替死鬼,现在,该轮到他上场了。”

      砰”一只铜樽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猩红的酒液洒在战袍上,宛如鲜血,一个年轻的将士慌忙站起来告罪。

      牒云候连眼珠都没有转过去,她只望向李承。大昭的摄政王,我到底,能不能令你相信呢?

      李承盯住她平静的眼瞳,想从中探寻她心中所想,可是没有,那双黑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像是漆黑一片夜幕掩盖了所有的山川轮廓,他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削肩。

      “为何发抖?”他道。

      牒云候本来没有在发抖,被这么一握,倒真情实意地微微一颤,她伸出一截消瘦的手臂,轻轻覆在肩上那人的手上,说:“冷。”

      莒国地处极北,现下已经是四月中旬,这里却刚刚开春,的确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可她身上穿着皇子袍服,玉锦所制,暗绣金线,制式繁复,又怎么会冷。

      李承收回手,解下身上雪白的狐裘递给她:“既然冷,穿上吧。”

      牒云候没有动,既不接,也不推拒:“不敢脏了殿下的衣裳。”

      他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松手,狐裘落地,洁白的皮毛被鲜血浸染:“这件衣服现在脏了,也只能你用了。”

      牒云候沉默将狐裘捡起来,裹在自己身上。

      李承又问道:“你说自己幼年被牒云王室收养,你被收养前,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

      李承冷冷一笑,狠狠捏住她下颌:“我这里不留来历不明的人,你不说那便继续做牒云氏吧,既然来了,不管你今天说的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再放你。”

      牒云候攥紧了身上的狐裘,顺服地低下头:“这是自然,我这样的身份,离开了殿下,便是死路一条。”

      莒国死在了四月十七。雨水连绵不绝,春来气暖,整个浔漳城像一只巨鳖,泡发在一锅热水里,肮脏又狼狈。

      牒云候被暂时安置在一个小帐里,数根粗壮的铁链将她捆缚在简陋的木架上,从帐帘的缝隙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父君头颅被挂在一根简陋的旗杆上。雨水已将鲜血冲刷干净,面皮被水冲泡,好像只苍白臃肿的大灯笼。

      莒国亡了,大军却没有走,像是在浔漳城里找什么东西,除了每日辰时有人给她送来一次饭食外,她终日被两条黑带缚住双眼和嘴巴,口不能言,目不能视。

      大约过了五六日,李承将一个盲眼妇人带到她面前。那妇人她觉得面熟,似乎是昭阳宫里的粗使奴婢。

      妇人摸索过来抱住他,哭得不能自已,口中喃喃唤道:“念念,念念,阿姆来了,不要怕。”

      牒云候并不知道这妇人说的“念念”是哪个“念”,亦不能肯定这妇人是父君生前安排的人,还是李承的圈套。她被囚在这里动弹不得,只能任那妇人哭湿了她的衣襟,泠然问道:“你是何人?”

      这句话,不是问的这妇人,而是在问摄政王殿下。

      李承道:“这妇人,声称是你生母。”

      她早已经耳聋目塞,对营外的情况一概不知,可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一个生于王庭的人相信,或者说,片面地相信。

      “殿下,我并不人得此人。”她道,“也不知道身生父母为何人。”、

      牒云婴死的消息并没有散布出去,这是她所不知道的。李承只对外宣称抓到了王世子,天子令带回大昭处死。消息散出去第三天,便有一个妇人来到营中,称如今的牒云婴并不是真正的牒云氏王世子,而是她的孩子。

      李承问那妇人道:“你说她你的孩子,有什么凭据?”

      只听那妇人哭道:“我的孩子是个女孩,她的左肋下有一处胎记。”

      牒云候倏然抬眸,那妇人的这句话不是说给李承听的,而是说给她听的!

      女子?李承一个眼神示意,两个壮硕的黑衣军士便上来厮扯她的衣服,牒云候拼命挣扎起来,目眦欲裂,凄厉地嘶吼道:“殿下!大昭的军队已经踏入王城,莒国的百姓早已国破家亡!以我的身份,此时来认我作子,岂不是白白送死!此妇人必是受人指使,另有所图!殿下!”

      可她怎么能挣得过两个壮汉呢,不过片刻,外袍就被撕裂了,锦衣之下女子细腻的皮肤被冻得青紫,她的左肋下有一处显而易见的伤痕,像是什么东西被生生剜去了,那疤痕上纹着一朵扶桑花。

      扶桑花,是王族的标志。

      那妇人颤着手,准确地找到了扶桑花的位置,抱住牒云候开始恸哭:“念念,念念在这里!”

      牒云候将那妇人狠狠推开,环抱住自己的胸腹,破烂的衣料什么也掩不住,这几日铁链捆缚勒出来的红痕纵横交错,她只是瑟缩着,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李承一步一步向她走来,掐住她瘦弱的两颊,逼迫她抬起头来:“你告诉本君,牒云氏,为什么会找一个女子假扮牒云婴。”

      那被推开的妇人又摸索着爬过来,哭道:“眼睛,他们要念念的眼睛!世子殿下天生黑瞳,内庭之中,除了念念,他们再找不到第二人。”

      李承松开手,吩咐帐外的兵士道,去看看牒云婴的眼睛。

      人死瞑目,谁也没有注意到死人的眼珠是什么样子的。那士兵将头颅从木盒中取出,伸手微微掀开低垂着的眼皮,顿时被吓倒在地,强撑着精神,飞快地跑出营帐,来向李承禀报。

      原来那眼眶里,装的并不是什么眼珠子,而是两颗硕大的琉璃珠。

      李承抽出佩剑,抵在她颈间,怒道:“你竟敢戏耍本君。”

      牒云候,平静地直视他,毫无惧色:“殿下,我从未骗你,我恨他的黑眼睛,将它们挖出来,碾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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