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蛇》喝开水烫嘴

1、买剑

　　我是条蛇，修炼五百多年，官方认证残疾二等，现今在杂货铺里卖身混生活，梦想是早日攒够赎身的钱，离开杂货店去残联发光发热，为残疾妖怪们奉献自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蛇，虽然我爹娘兄弟都是原装蛇类，柔软修长，灵活的可以把自己搞成吉祥结，但我娘说我是个胎生蛇，她放个屁给崩出来的附加产物，我寻思来寻思去，觉得这个解释的说服力并不是那么的高，但爹娘这么说了，我只好姑且一信。

　　店老板说：“别瞎想，你哪里是棒槌。”

　　他难得说句人话，我有些诧异，心里窃喜，刚打算谦虚一番，就听他顿了一顿，状似无意地又道：“你比棒槌硬多了，也好使多了。”

　　乍一听是在夸我，可我一条蛇，要这么硬有什么用，我向往的乃是细条条柔韧非常的蛇类体型，游动时身体摆动的弧度像一柄柔软的剑。

　　而不是个直挺挺的白棍子，外形从肚子向两边略略收缩，像个很不明显的长纺锤，移动主要靠滚。

　　我没说话，心情急转直下，自觉店老板这个人如此讨嫌，这么多年没被人打死，可能主要是因为他实力高强。

　　实力高强的店老板发掘了我作为家用工具的诸般用途，我天生硬直，又苦修数百年，水火不侵，冷热不惧，硬度超然，时刻以妖力清洁自我，无病菌无寄生虫，实乃家居良品。

　　做个榔头斧子，烧火棍搅拌勺，实用非常。

　　我有心反抗，可惜一是无手无脚又不能弯曲，唯一能伤害到他的手段大约是佯做绊脚棍，绊他一个踉跄。

　　二则是，虽然店老板这人混球非常，嘴贱毒舌，专做非法倒卖生意，但他确实是个好人，且是我的救命恩人。

　　许多年前我家洞穴被妖兽袭击，爹妈兄弟捡不起我，权衡之后丢下我慌忙逃窜，是进山的店老板把我带回了店里。

　　我与他初期磨合不佳，心里暗搓搓想过许多店老板的阴谋，后来几次冰释前嫌，我问他那时为何进山，又为何救我。

　　他思忖半晌，像是想不起来，许久才啊一声，恍然大悟道：“那会儿妖兽肆虐，我去看看有没有漏可捡。”

　　我大约能想到他的捡漏是什么意思，无非是鹬蚌相争，店老板在后。

　　这人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静，坦然地十分人渣，我不知说些什么，居然奇异地觉得很有说服力，并且符合店老板的人设。

　　“至于你嘛。”他摸摸下巴，“我还是头回见到弯不起来的蛇，觉得你能卖出好价钱，就把你带回来了。”他的语气痛心疾首，与我掰着手指斤斤计较，“谁能想到辛辛苦苦把你带回来，居然卖不出去！”

　　我讪讪一笑，安抚他道：“他们没你眼光高绝，看不出我的特别之处。”

　　“唔。”店老板很是认同，“我也就瞎过这么一次而已。”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说得有理。

　　语尽，他沉默一会，伸手拂过我身上细密鳞片，突然道：

　　“你五百岁了吧。”

　　“是，在店里也待了两百多年了。”我回答他。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叹起气来，殷殷嘱咐我早日把自己推销出去，好报答他多年付出的蛇粮。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里颇有感慨，两百余年弹指而过，平日里店老板若是不拿我当作家居工具，我就是个动弹不得的木头桩子，于是只好修炼，这些年来灵力增长颇有建树，可这样一副倒霉身子，即使有万钧之力，也无处施展。

　　我有点自怜自哀。

　　然而就在此时，门外传来摸索声响，有人敲门。

　　我与店老板同时向声源望去，那人推开门，看起来是个小孩儿。

　　小孩儿背光，只看得出挺高，大约是猛蹿身量的年纪，身体尚没反应过来，忘给他多添上二两实诚肉，瞧着身高已是高挑的成年男子，可肩膀窄的像女人。

　　“请问……”

　　小孩儿手扶着墙，一路摸索着缓慢走进来，杂货铺乱得没处下脚，地上摆着一框框尚未收拾的破铜烂铁，不时还有小妖作祟，来回奔跑碍他的路，不免磕磕绊绊。

　　进到店里头，我才看清他容貌，轶丽的很，左眼下一颗小痣，故作老成的皱着眉，可偏生脸上的婴儿肥尚未褪尽，有点可爱。

　　店老板不理我了，欢欣的从躺椅上弹起来，搓着手迎上去殷勤问候，小孩儿很是茫然地对着空气虚无的看了半晌，方才确认了方向似的，缓缓道：“我听说你这里卖仙器。”

　　他说这话时故作老成地背着手，抓皱了衣料。

　　杂货铺的破烂们闻言哄堂大笑，这屋子里头妖气冲天，寻常小妖进门也得给熏一跟头，来这里找仙器，只怕是受人诓骗，来错了地方。

　　店老板不愧是奸商之首，面色不变，仍然热情洋溢：“这你可就来对地方了，小少爷，我们店里的仙器品种齐全质量优秀，专供各大仙门。”

　　他昧着良心，把这铺子里的破铜烂铁重重妖器神吹一通，说的很像那么回事儿，小孩大概没见过什么世面，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表情还端着，紧紧抿着嘴唇，黝黑眼瞳里的亮光却透出心驰神往。

　　到底年幼，转眼就进了奸商的套儿。

　　“您要买什么样的仙器呢？”店老板觑着小孩儿神色，趁热打铁。

　　“我想要一把剑。”小孩不假思索，“一把仙人用的剑。”

　　他出了神，喃喃地：“纯白的，像话本里那样，无坚不摧。”

　　店老板淡淡一笑，目光落在他脸上，神色颇为玩味。

　　小孩儿回过味来，察觉到自己的出神，拘谨的笑笑，殷切地望着老板，等着他的回答。

　　“哦，剑。”店老板的目光飘向我，佯做思忖，“您看这一把怎么样呢？”

　　我心里暗骂一声，翻身欲滚，店老板却眼疾手快把我一把抓住，热切地塞进小孩手里，推销道：

　　“这一把怎么样呢，纯白剑身，锋利无匹，匠心制造的特殊外观，保证您手里的仙器是仙门独一份儿，谁看了不称您一句仙长。”

　　小孩微凉的手摸索着覆在我身上，指尖缓缓滑过我细密光滑的鳞片，半晌道：“这是剑身上雕刻的花纹吗？”

　　“没错，是不是十分精致。”他笑眯起眼，深红色瞳孔与小算盘一通被掩在温和笑意后头，笑得我头皮发麻，清晰感觉自己的身体表面被罩上一层幻术。

　　“十分锋利。”他引导小孩触摸我的身侧，也就是“剑刃”所在，有点点痒，“莫要伤着手。”

　　他俩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借着接触的机会感知小孩，他经脉纤细又脆弱，不是个修炼的好料子，又对我试探性的意识接触一无所知。

　　……没天赋学人家修什么仙。

　　我冲店老板嘶嘶吐信，暗示我的不情愿，而他与小孩周旋之余，腾出只手，冲我摆出孔方兄的造型，我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放弃挣扎，觉得自己落在这废柴小孩手里，除了被拿去炫耀就是留在家里烧火，还是个家居用品的命。

　　那小孩的手顺着店老板的指引在我身上仔仔细细抚过一轮，末了停在我尾巴尖，反复摩挲，很痒，他犹疑片刻，低声自语：“如此锋利，想来也能用来杀人。”

　　我一怔，未来得及深想这句话的意思，他却已干脆掏出钱包，转眼就与店老板银钱两讫。

　　被卖掉的事实泼水难收，前途无光。

　　我忙着迷茫，而老板还在那里添油加醋：“我们这款剑，是多功能的，可以烧火，可以劈柴敲钉子，甚至当拐杖也是可以的哦。”

　　“这么厉害。”小孩附和，把我从店老板手里接过，顺手拄着。

　　我不知道店老板为什么特地强调拐杖一词，然而迟钝片刻，我福至心灵，望向他的眼睛。

　　怪不得老板忽悠什么就信什么，那眼框子里装的原不是眼珠子，不过是两只极为逼真的玻璃眼球，空茫的目光落在老板脸上，又好像越过他，落在了玻璃眼珠所能映照出的一切地方。

　　我沉默下去。

　　眼盲心盲，却想一心求道。

　　也好，正配我这弯曲不能除了头铁一无是处的棒槌蛇剑。

　　他提着我磕绊出门，一路用我当拐棍，毫不心疼我这柄咸蛇宝剑。

　　也不知绕了多久，他在一个破屋前停住脚步，我顶着一头灰尘，正感觉自己要因为脑溢血身亡之时，听见了一声门响。

　　我合着眼，懒得去看，痛苦地，自暴自弃地想。

　　哦，废物他妈给废物携废物剑开门，废物到家了。

　　小院不大。

　　两间屋子被前院后院圈在里头，两边是厕所厨房，院子里没什么杂物，边边角角生着杂草，脚下铺着的青石板坑坑洼洼，形状大多不完整。

　　我心生疑窦，这小孩儿出手阔绰，衣着也干净讲究，不像是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

　　开门的女人围着条灰扑扑的围裙，手在围裙上擦拭着，可能刚刚正在做饭。

　　她看着十分朴素，长于劳动，对小孩儿态度也亲热，招呼他进屋吃饭，顺手擦去他脸颊上不知何时蹭到的灰尘。

　　“黄姐。”小孩儿对她笑，由着她动作，献宝似的把我递给她看，“看我今日买的仙剑。”

　　“真漂亮！”她接过我，却并未细看，只拿在手里，我在她手中闻见一股熟悉的腥味，但一时卡壳，想不起在哪里闻过。

　　黄姐拉着小孩儿进屋，迎着他期待的神情只说饭后再好好的看，顿了顿，又说：“我爹前几日上山打了些野味，我看其中有条蛇，就拿来给你做道蛇羹，我记得你就爱吃这个。”

　　小孩儿一怔，下意识咬着下唇，有些无措的感激道：“谢谢你。”

　　又从口袋里掏出钱袋，抓了点碎银放在女人手中。

　　我却无心欣赏他俩主仆和谐，一转眼他们已走进屋里，饭菜飘香，同类熟透的尸体在稠白的米粥里沉浮。

　　小孩和女人都吃得很香，我被搁在桌上，脸冲着他们吐出来的一堆酥软骨头，感觉自己死期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