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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遇袭 ...


  •   暮色四合,几部黑色林肯轿车从和平饭店鱼贯驶出。雪白的车灯刺入夜晚的街道,阔气地射出几道苍茫光柱,像是在黑绒布上掏出了几个雪洞。

      前后四辆是警卫的车,程林二人和王世安分别各坐一辆。王世安坚持和他们同行,道既然是他接来了二位,也应是他送回去。

      街道本应该戒严,只是程征不想弄得那么兴师动众,于是只在和平饭店两侧的几百米布岗哨就罢了。

      林念心情很好,伏在车窗上往外看,车队开到了公共租界。

      过了平安戏院,两旁的霓虹便愈发多了起来,璀璨夺目,盖过了路灯的微光。车开得快,流光溢彩的霓虹在车窗边闪过,一片片像燃烧后坠落的烟花。
      南京东路的街道宽敞,多卖洋服、西点、珠宝、皮货,因而都有巨大的橱窗。明亮温暖的光线透过玻璃照出来,继而照亮了一旁棕红暗黄的墙砖和灰青的地面,有如在夜晚观赏电影的质感。

      林念还记得前面有一家凯司令,自己便是走到这里给程征买了生日蛋糕的。

      她转过身,正准备同程征讲让司机停下来,今晚没有吃饱,想去买一杯栗子奶油当宵夜,突然听到“砰”“砰”两下巨大声响。

      是枪声。

      后面王世安坐的车一个急刹,引擎骤然熄火,最后的车追尾上去。街道上有行人尖叫奔跑,场面乱作一团。

      还未等林念反应过来,自己乘坐的车原本平稳行驶,突然一个激烈的甩尾,打了个九十度的转弯,径直横冲上人行道,车头撞到石墩子方停下。
      只见那司机双手放开方向盘,脚却还踩在油门上,他“嗙”的一声地靠后重重倒在驾驶座上,脑袋透出个可怖的血洞。

      又有枪响——“砰”。

      林念微微发抖,本能地扑上去挡住了程征。程征见她挡上来,立刻一兜手把她的头压进自己怀里,用半个上身挡住她。

      外面的交火极快,两人这样一挡,便已经停了。

      林念抬头,想要开口问问程征还好吗,一张嘴发现自己没了声音。
      耳中隐约响起嗡嗡嘶嘶的蜂鸣声,整个人晕得发沉,一个劲地往下坠。

      但见程征脸色骤然白了,又惊又怒又恸,紧紧将她抱在怀里爬出了后座。他死死地按住她的背心,低声唤她名字,“阿宝,阿宝,没事、没事的……医生马上就来……”

      一群卫兵带着医生喧嚷着围上来,挤挤挨挨,叫人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她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见浮在半天边的白色月牙,颤颤的,几乎要掉下来。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墨绿色旗袍的肩膊上也有一个血洞,倒也不觉得怎么痛,只是淋淋沥沥的血浸了一大片。枪口四周的皮肤灼热得难受,可身体里的热气似乎随着那两个血窟窿消散了,一丝一丝的冷气沁进来,冻得人好像掉进寒夜的水。

      程公馆里的下人们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在两日后报纸上得知了这则暗杀的新闻。

      事情发生后,日伪政府先是秘而不宣,直到抓到了凶手,是军统中人,便开始拿此事大做文章,勒令上海的报业必须以头版头条报道此事,而且须口径统一,言称此次政治暗杀是重庆方面针对上海政府官员有预谋的刺杀。
      标题中要带“军统”、“恐怖”、“残忍”、“肆虐”、“垂危”等极具倾向性和煽动性字样,以图博取人民的政治同情。

      通过报纸,人们这才知道市长秘书王世安身亡、特区办事处处长程征受伤,另有一女眷性命垂危。

      这女眷便是林念。

      空气里涨满新鲜湿溽伤口散发出的腥气,还有消毒水的味道。

      屋子里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拉着,外面只透进来一线淡薄如水的月光,流泻在雪白的地毯上。

      林念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杏色流苏穗子挂在浅金色床幔的四角,家具都是旧式的,再上去是白的天花板,灰的墙。墙上还有一道门,不知道通往哪。那一线月光最后越过织金锦缎被子,落在了她的床头。

      这是在哪?

      她手上还吊着水,寂静无声的月夜里,嘀嗒,嘀嗒,嘀嗒。

      林念伸手去够床边的呼唤铃,一动作,右肩像撕开了一样的疼。
      她“嘶”的吸了一口冷气,声音很小。但立即有人弹坐了起来,她这才看到原先有两个人影正伏在那小门旁边的茶几上,想是累极了,这么不舒服的姿势竟也一动不动地睡着了。

      那人用操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不知朝谁说:“她醒了。”

      见她醒转,另一人也醒了,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小门里立刻涌进来了一群医生护士,顷刻间便站满了一间原本应该算大的房间,这架势像是把私人医院都搬来了。

      原来这房间是个极大的套房,以小门相连。林念所在的这间改成了临时病房,外面的几间全是待命的医生。
      她昏迷了许多天,医生护士也吃不消,奈何程征命他们一直在此候着,便在夜里轮值看护她。

      林念在这个房间扫了一圈,却没有看见想看的人。她张张嘴,发现自己说不了话,只能以眼神示意看护:“程先生呢?”

      看护竟然看懂了,轻声道:“我们已经给程先生打电话。”

      房间里又寂寂无声。护士们训练有素地在房中交错动作,有的拿着蘸水的湿棉签润她的嘴唇,有的给她量体温和血压,有的换吊水瓶子,而她一动不动地任凭摆布。

      她波浪似的卷发被编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放在肩膀旁边。脸上无半点血色,苍白得可怕,长长的眼睫无力垂下来,似又要睡过去。

      程征接了电话,从市政厅的会上匆匆赶回绮楼的时候,林念又睡过去了。

      绮楼是这宅子原本主人最宠爱的小妾的住处,设施都是最好的。富商去世后,大房太太命人将这小妾卖了,将绮楼封了,再不使用。

      此处离公馆的大门很远,前面还有一方人工湖,本不方便行走,因此程征从未想过搬到这里来。
      林念受伤后做了手术回来,他才想起有这么个地方,静谧又干净。
      干净指的是没有被日伪装窃听的可能。

      林念现在像婴儿,虚弱得每天只醒很短的时间,醒来一会,又昏睡过去。

      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枪伤加上药力,多睡觉多休息才有利于伤口愈合。

      他也累极了,索性在她的病床前坐下来。她额头上起了冷汗,看护拿了干净的湿纱布进来要替她擦,程征接过纱布,做了个手势让看护出去。

      他极小心一点点拨开她脸上被汗黏着的碎发,把她额上细细的汗珠擦去。她的辫子垂到颈侧,鼓鼓的一坨包。她在睡梦中都锁着眉头,很不舒服的样子。
      他轻手轻脚地把她的辫子捋平,又帮她把轻薄的鹅绒被掖好。

      屋子里有水汽管子通上来的暖气,热烘烘的。她以一贯的婴儿般的姿势地缩在阔大的雕花四方床上,仿佛极冷的样子。脸色几乎透明的惨白,嘴唇亦死灰样的白,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不知道她是不是做梦了,梦里梦到了什么,淡淡的眉毛纠结拧着,牙关咬得紧紧。

      他正要出去,听见她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小四……姆妈……疼……”程征心中抽痛,像是有人在他心上重重地开了一枪。

      在林念的身上一共取出来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她的右肩,一颗打穿了她的左肋,离心脏就差一点。
      医生做完手术,取出来两粒弹头,跟他说,林念已无生命危险,只是右胳膊的伤口伤到了臂丛神经,会影响单侧上肢运动及感觉,即便是愈合后恐怕也会有肌肉的不自主收缩和血管跳动的症状。保养的好,平时的生活大概不会受影响,只是不能做精细的活计了。

      程征心中一沉,紧紧抿着嘴。
      作为一个军人,他太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林念以后再也不能用枪了。
      从他走上这条路,已经料想到了自己会像张敬松一样被刺杀,甚至就此毙命。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把林念扯进这泥潭里,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任谁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苦楚。那么唯有在这种痛苦到来之前,以另一种痛苦代替它。

      生离总是好过死别,不是么?

      他在心中做了决定,所以不舍地再三轻吻她的脸。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正要退出去,听见她的呓语,十分含糊:“找不到……佛头……”
      程征走到门口,闻言周身一震,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她。他甚至倒回来几步看她,发现她还是在昏迷之中,呼吸沉沉的,方才的话只是梦呓。

      程征走后,法国看护又来检查林念的状况,她呼吸平稳,体温亦没有上升。这法国的看护在绮楼守了林念六天,十分困倦,因此她立刻转身,快步走到小门后的房间休息去了。
      寂静的月色,嘀嗒,嘀嗒,嘀嗒。
      在看护轻手轻脚关上小门后,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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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遇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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