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时区》juliawant

5、寒假

　　我明白在日记本里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当做倾诉对象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它确确实实的缓解了我对于现实的焦虑。
　　西雅图的冬天阴冷潮湿，阴雨绵绵。为了省钱，我们在出租屋里穿的很厚，我至少套了五条裤子，尽量少用暖气和空调。
　　父亲从外面买了一些煤渣回来，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这样我们白天可以暖和一点，这比用暖气划算一些。母亲把红薯和地瓜埋在碳堆里，作为我们的晚饭。
　　最近母亲与父亲总是吵架，刚吃完晚饭，他们又开始了。
　　狭小的客厅变成了战场，母亲双手叉腰质问着父亲：“亚伟！你不能剥夺我的经济权利！”
　　父亲说道：“我以前每个月都把我的工资给你，但是每到月中你就用完了向我要钱，向阿福要钱。我现在才知道阿福陆陆续续给了你两千美金！你用这些钱干什么了？”
　　父亲说到激动处，“我们的早餐已经吃了一个月的面包，每个礼拜更是只买两三个超市里最便宜的苹果！小玲，我不吃可以，但是亚亚正在长身体，我不想看到她营养不良的样子！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面包店和便利店东西的价格吗？我就是太纵容你了！”
　　母亲语塞，脸涨得通红，曾经漂亮的脸上满是狰狞。她哭着吼道：“曾经我们在国内的时候，我买的用的都是上千元的东西，你看看我现在穿的，都已经过季多久了，用的护肤品多么劣质，我都要变老了！”
　　“亚伟！你说过要对我好的！”
　　母亲的哭声让我有些反胃。我现在才明白那报纸上的烤鸭味是怎么来的了。
　　父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会养你，也会养亚亚，但是我们现在条件和以前不同了。你得现实一点。我不想再追究你以前的钱花去哪里了，从现在开始，我来管钱，我会定时买来一个礼拜的食物。如果你要花钱买额外的东西，你可以和我说，我们商量。我已经把阿福的钱还了，你以后不要再向阿福借钱了，我也和他说过，不能再借钱给你。”
　　父亲一边收拾着餐具一边说道：“从明天开始，我吃完晚饭都会到工厂加班，会回来的晚些，你和亚亚别等我了，你们自己先睡就是了。”
　　“我不会让你们挨饿的，我也得把亚亚下学期的书本费攒出来。但是我希望这些钱来的正当一些。”
　　母亲瞪了我一眼，转向父亲摇着她的胸部又想说些什么，父亲拿着盘子轻巧的绕过了她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盘子。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不再是以前的崇拜尊重，而变成了蔑视，最后径直走进卧室里去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这一切，内心对于母亲现在的处境有种隐秘的快感，但这一切并不是我告的秘，而且我日记本我都深深地藏在我的衣柜里，父亲是绝对不会看见的。
　　自从那天开始，父亲几乎每天都去工厂里加班，他只有在周日会按时回家，同时给我们带来一个礼拜的食物。
　　父亲每周都会带回来一大瓶的牛奶，两把小蔬菜，一袋苹果或者一大袋葡萄，还有许多牛肉。
　　我总是欢快的冲上去帮父亲把这些东西放到冰箱里。
　　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我就会躲进卧室，这导致假期还没有过去一半，我的作业就已经做完了，并且已经开始预习下个学期的课程。
　　几周后，母亲渐渐把父亲出门回家的规律摸清楚，她又开始整天整天的不见人影，将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在她面前总是表现的唯唯诺诺，当她离开之后，我会用窗帘遮挡着自己，看着她出门。
　　以前她还会做好饭之后出去，但是现在她再也没有了。除了父亲在的场合以外，她没有再给我做过一次饭。
　　她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还傻傻的在凳子上坐着等待她，期待着她回来。那次我什么都没有做，一直等到晚上。我那时终于明白了她是在报复我。
　　后来我就学会了偷偷的将父亲买的面包藏起来一部分，作为我中午的食物。我也偷偷的学会了如何切菜点火做饭，虽然第一次做的是一碗米饭和简单的炒蛋。
　　没有烧焦，也不是生的，我不得不感谢上天让我有做饭的天赋。
　　她又开始带着报纸回来，然后将它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报纸上还是一股烤鸭味，她到底哪里来的钱？
　　我正想像以前一样偷偷溜出去，然而她看我看得更紧了，我只能断断续续地捡到一些报纸。
　　我是多么多么的渴望能够再次看到弗兰克费舍的报道，但是不论我怎么翻这几张报纸，都没有他的消息。
　　我看着西雅图沉闷的冬天，默默想道：“费舍，你现在在哪里度过你的寒假呢？你回到西雅图了吗？”
　　就像一些痴恋的呆子一样，我陷入了无尽的单方面等待中。
　　我们一家还没有适应美国人过圣诞节的习惯。虽然圣诞节街头非常的热闹，各种铃铛闪烁，街上圣诞老人吹着乐器游行，声音传到寂静的中国城里。
　　中国城有一些居民挂上了圣诞节的装饰，但是许许多多都和我们一样等待着传统春节的到来。
　　母亲停止了她频繁的外出，经常呆在家里，又开始拧我，一切又好像回到了最开始那样。每次她开始拧我，我的肩膀就像从伤口处要断掉一样，整个手臂都抬不起来。但是我忍住不在她面前掉一滴眼泪。
　　每次我感到疼痛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不自觉的出现弗兰克费舍那英俊的脸庞。我也想像他那样成为生活的胜利者。
　　我对生活迈出的第一个征服的步伐，竟然是从克制开始。
　　自从母亲不再外出之后，中国城里的许多店铺也都陆陆续续地关了，那家烤鸭店也关了，忙碌了一年的中国人总要给自己放一个假。有些店主提着行李箱走出了中国城。我知道他们是要回到家乡了。我十分的怀念中国，脑海中全是去年过年的情景，明亮温暖的家，丰富的食物和蛋糕，还有自信的父亲和美丽的母亲。
　　脑海中又浮现出父亲那粗糙的双手。
　　曾经那双手是干净白皙的，但是现在它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我又开始在日记本上给弗兰克费舍写信，这一令我有些羞耻的举动让我的内心平静下来。
　　年三十到了，唐人街上的餐馆里十分热闹，食物的香气飘散在中国城的每个角落。父亲本想请阿福叔叔来过年，但是阿福叔叔好像有了一些小麻烦，正在加拿大的温哥华处理这件事情。
　　他叫父亲以后尽量用公用电话和他联系。父亲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我们只知道阿福叔叔是做生意的，但是不知道具体的内容。他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就连他那么富有的人都会这样小心？
　　我好担心。
　　因为阿福叔叔的事，我们到西雅图的第一个新年过的十分简单，甚至是朴素的。桌上的菜和平时一样，只是每个人多了一根胡萝卜条。爸爸很难得的额外给我买了一份沙拉，我并不喜欢沙拉酱的味道，甚至有些恶心，最后和他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那份沙拉很贵，父亲有些懊恼我没有吃完，我知道他想给我补充维生素，但是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也许我就是吃不来这样昂贵的食物。
　　父亲在的工厂管理层是美国人，他并不理解春节对于中国的人的意义。他对于父亲在圣诞节加班的做法非常赞赏，但是对父亲请求在春节放假一天的做法感到很不解。
　　大年初一，父亲就上班去了。而中国城里张灯结彩，比圣诞节热闹万分。在这里居住的华人和一些亚裔都聚集到中国城里来，舞龙的队伍在马路中央聚集在一起，伴随着锣鼓声，一条长长的红色巨龙在中国城的街道里盘旋。
　　我沉醉的随着人群一直跟着那条巨龙走着，走到一半我才发现原本在我身后的母亲不见了。
　　我惊慌地转过身，扒开拥挤的人群，回去找她。就像以前母亲不喜欢我的爷爷奶奶，我还执意要拜他们一样，不管怎么样，她是我的母亲。
　　终于，在街道里面的角落，无人会注意的地方，我看见了我母亲的一角裙摆。
　　那裙摆正在剧烈颤动着。我惊慌地贴在墙上隐蔽自己，偷偷看过去。一个金发的男人正紧紧贴着母亲，一只手将绿色的美元塞进裙摆里。
　　一瞬间，我如遭雷击。我僵硬地又小心翼翼的往回走。
　　周围的人在欢呼着，欢庆着新的一年开始。而我只想呕吐，我只觉得恶心寒冷。
　　我比以前的每一刻更加感到悲伤。我回想起以前见到的母亲的许多片段，悔恨我竟然如此愚蠢。
　　想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冲到公共厕所里吐的天旋地转。
　　我冲回家里，狂暴的将我的衣服甩在地上，把那本日记本拿出来，我真想把那张弗兰克费舍的照片撕碎，它让我想起了那恶心的烤鸭味。
　　那照片当时贴的太牢了，怎么抠都抠不下来，我直接把那页纸从中间扯下来，弗兰克费舍那英俊的脸只剩下半边在我的日记本上。
　　我看着手里的那张废纸，弗兰克费舍还是那样自信的表情，我突然泪流满面。
　　泪水沾满了我的脸庞，我不应该迁怒于他，更不应该惩罚我自己。
　　但是我仍然无助地哭倒在地板上，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变成了一个妓女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