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入罗帷》龚心文

5、第 5 章

　　“穆姐，”亮子侧过头低声和穆雪商量，“晚上烟家的大小姐要来。还有金家的少爷以及连家的几位姑奶奶。您看帮帮兄弟的忙，这孩子就算了，咱们另外挑一个，算给兄弟我一点面子。”

　　他对穆雪换了个称呼，是一种放低身段的表示。态度也由刚才客套式的恭维，变得更加实诚地亲近。当然同时也没忘顺便搬出几大家族提醒穆雪一番。

　　他口中提到的，都是浮罔城出了名的二世祖。偏偏这几位少爷小姐，身后的家族实力格外强大，彼此之间关系盆根错节。
　　穆雪孤身一人住在浮罔城中，既没有依托任何家族，也没有师门照拂。平日里更是沉醉于炼器，从不爱多管闲事。又是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

　　按理，亮子这样放低姿态地递了梯子，她也该顺着下来了。

　　阮红莲也给穆雪使眼色：差不多得了啊。

　　小傀儡细长的手臂从光头的手腕上松开，呼啦一下收缩回来，发出了不太好听的声响。
　　男孩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穆雪的决定，他沉默了片刻，刚刚在他脸上的那些茫然无助，楚楚可怜，瞬间从眉目间剥落。只剩下一张冷淡，疲惫，厌弃了一切的面容。

　　那死死拽住穆雪衣角的手，微微僵了片刻，绷紧的关节主动松开了。
　　他不再看穆雪一眼，平静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准备离开。或许他心里本也不报着期望，清楚这只不过是自己沉入深渊之前，想要胡乱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穆雪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那只松开的手纤瘦、苍白、伤痕遍布。她突然就认出了这双手。
　　她想起了那夹着金色蝶翼从铁窗后伸到自己面前的苍白手指，想起从那昏暗恶臭的牢房里，发出的冰冷而疲惫的声音。

　　原来是他？

　　“诶，等一下。”穆雪说，“我就想要这个人。”
　　被拖走的小山扭过头来，暗淡下去的眸子。

　　亮子深深皱起眉头，他没想到穆雪能够这么执着于一个普通的奴隶，“穆大家，您这是在为难我。”

　　“我看上的人，我一定要带回去。”穆雪半威胁半认真，“这单生意你不和我做，以后你们雷家的活我可不接了。”

　　若只论武力和势力，雷家自然是不惧怕穆雪。但圈子里的人其实都知道，这位虽然低调，却实打实地是浮罔城内最好的炼器师。在这个世界里，没人喜欢得罪高阶炼器师，谁不需要几件强大的法器护身呢？

　　亮子思量片刻，终究点头给了穆雪这个面子。

　　从货街出来的穆雪和阮红莲并肩走着，刚刚签过身契的岑小山慢慢跟在身后。

　　阮红莲笑话穆雪，
　　“能耐了啊，穆大家。雷家亮哥在你面前都服软了。”
　　“别笑，谁让你撺掇我买人。”
　　“这锅甩得好，倒是怪我。”

　　她们这里说着话，身后的岑小山踉跄了几步，但又迅速站稳了身形，悄悄跟上步伐。

　　神识敏锐的阮红莲回首打量了几眼，“你看看他的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穆雪也停下了脚步，转过头。
　　岑小山回避开她的眼神，飞快地解释道：“只是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并不妨碍行动。”

　　在这个世界说谎是常态，识破谎言也是必备的能力。
　　穆雪把他按在路边的石墩上坐下，抬起他的右腿，伸手脱去鞋子。

　　破烂的短靴取下来，露出了被破旧布条一圈圈紧紧缠住的脚踝。
　　那些污秽不堪的布条正一滴滴地往下滴着血水。
　　小腿上薄薄的皮肤包住突出的骨头，细得不像话。到了脚踝布条下的部位却紫胀肿大了数倍。

　　穆雪回头看去，在她们刚刚走过的街道上，几个不明显的红色脚印混迹在淤泥中，一路向远方延续。
　　用这样的腿还能闷不吭声走了这么远的路。

　　“这还叫一点小伤？”阮红莲看着他的腿，冷冰冰地道，“这腿基本废了，何必花钱买个残次品。瞒着这样的伤把人卖给你，雷家也不太地道，趁还没走远，回去把他退了吧。”

　　岑小山从穆雪开始脱他鞋子开始，就开始沉默。没有辩解，也没有哀求，抿紧着嘴，一言不发。
　　鞋子上滴滴答答往下滴落的血水，仿佛不是从他身上流出的一般。

　　穆雪把那烂鞋子丢了，起身将人整个抱了起来。
　　金丹期的她抱这样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毫不费力。稳稳地让他坐在自己的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还能空出来一路采购各种货品。

　　一直十分机敏的小男孩这一刻明显地拘束了，他僵硬地坐在穆雪的臂弯里，绷紧了全身，尽量挺直脊背，一点没有乱动。伤痕遍布，受尽磋磨的身躯被人抱在温暖的怀里慢慢走着，尽管知道不能睡，困意还是很快涌了上来。
　　小小的男孩几次险些合上眼睛，又立刻晃动自己脑袋，全力坐直了。他努力提醒自己不能睡着，然而还是抵抗不住身体的本能，终究在摇晃的路途中，一点点闭上了眼睛，歪歪斜斜倒向穆雪的肩头。

　　乱糟糟的头发，苍白的小小下巴，微微张着的嘴呼出一点白色的烟雾，睡梦中不安皱起的眉头，沉睡中的男孩，终于带上了一点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柔软。

　　“仔细一看倒是挺漂亮。”阮红莲凑过脸来看靠在穆雪肩头陷入昏睡的小山，“你就那么喜欢这个小东西么？今天可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你。”

　　“说起来也是缘分。他就是那个孩子，我和你说过的，帮我抓住栩目蝶的人。”
　　“喔，就是他啊。”阮红莲恍然大悟，“那也真是太巧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事？”
　　“当时，那个男人口出秽语。是他主动替我解了围，却什么也没和我要。”

　　“也未必是替你解围。这样精明的小鬼，你根本不知道他想得是什么。”阮红莲顿了顿，“难道我们见过得还少吗？表面单纯，切开心都烂没了。当年一起学艺的伙伴，有多少就是死在这样的人手里。”

　　穆雪抬头看着一起从学徒时期走过来的朋友，在浮罔城长大的孩子，看得最透的就是人心，也最不敢相信的东西就是人心。
　　“阿莲，你可能不知道吧，栩目蝶的鳞粉有一种最基本的功效。”
　　“啊，什么功效？”
　　“感知人心，直指本源，甄别出一个人心底最真实隐秘的情绪。”穆雪低头看向靠在自己肩头的少年，“他的手曾抓住栩目蝶，那时候我看见了，蝶翼的光芒十分纯粹而漂亮。”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心软了？”
　　“我和你一样，不喜欢太过聪明又世故的孩子。因为那会让我想起曾经的自己。”穆雪把目光看向路的远方，意义不明地说。纷纷扬扬的雪渐渐下得大了，道路的尽头是混沌而寒冷的世界。

　　如果不是环境太过险恶，不得不百般挣扎求生，又有谁能在那么年幼的时候，就把自己逼迫成多智近妖的模样。
　　阮红莲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和穆雪慢腾腾向前走着，各自回想起了童年那些艰难的岁月。
　　一个心底还有光的孩子，叩动了好友本来已经麻木的心。

　　并肩前行的穆雪却觉得自己有些心神恍惚，不知为什么，提到的栩目蝶的时候总有些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小雪？小雪？傻愣着做什么？怎么都不走了。”阮红莲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愣愣站在原地不动的穆雪。
　　“红莲。”穆雪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情绪，突然开口问道，“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不在这个世界了，你还会记得我吗？”
　　阮红莲嗤笑一声：“好没来由地说这个。我可是要修成天魔，成千上万年活下去的人。谁有空记得你这么个傻白甜。”

　　“是么？”穆雪看着朋友熟悉的笑容，还有些愣愣的。
　　“你今天是怎么了。行啦，我答应你，看在认识这么多年的份上。好歹会挖个坑把你埋上。”
　　“那约好了，若是谁先死了，另一个人管埋。”
　　“管埋，不仅能埋了你，隔个十年百年想起来了，还带些点心去你坟头看看你行了吧。”

　　这样一闹起来。沉重的话题也变成了朋友间地玩闹。
　　在浮罔城，每天都死很多人，没有悲春伤秋的时间，穆雪很快丢开了没来由的烦恼，提着采购的物资，怀里抱着还年幼的小山，和好友互相着打趣走在回家的道路上。

　　这样的熟悉安稳的氛围，让穆雪觉得心中十分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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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穆雪：莫挨老子，老子白切黑吓死你。
归源宗众师长：“这只蝴蝶谁的？看起来好暖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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