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道》五泉溪

6、六

　　接替拆迁办主任的是乔福长。
　　四婶上访被市各级领导批示之后，煤都区最先拿出的处理意见是停职，接受组织调查后，如果没有问题再复职，但拿到会议上讨论，都觉得上级领导如此重视了，区里应该更重视，重视就要首先体现到干部的处理上，何况，重处理对上访者也是情绪上的安慰。会议上，三讨论两不讨论，就讨论成了免职，也有走走看看的意思。免职虽不算组织处分，但在地方上都当成了处分，一般免职的人很难官复原职有翻身机会。殷超一头雾水，别说不知道蚂虾在哪头放屁，连是不是蚂虾还摸不清楚，就被摘了主任的帽子。
　　乔福长之前在局办公室当主任。按说，办公室主任这个位置比拆迁办主任重要，天天围着局长转容易被提拔。但乔福长因为无意间知道一件事，而这件事和局长袁风有联系，又是局长的隐私。他不知道怎么摆弄停当，主动提出离开这个职位。
　　为什么乔福长要接替拆迁办主任呢？要说清这件事，就需要说说乔福长为什么离开办公室主任。
　　袁风到区任城建局局长之前，和副区长老陶都在煤都区下面的镇里任党委书记。煤都区只管辖两个镇，袁风和老陶明争暗赛成了竞争对手。后来老陶提拔成了副区长，分管环保城建口，成了袁风的顶头上司，虽说是上下级关系，袁风在心里没有把老陶当成领导，老陶也知道袁风没有把他当成领导，所以，遇到开会这样公众场合，总把袁风往前面抬，袁风讲过话，老陶很少长篇累牍再讲话，开会时对袁风的意思有不同的看法，也只是轻描淡写补充说，以袁局长的意见为主。故意抬高袁风。
　　但袁风心里有数。知道老陶的个性，总不会老压抑自己，之所以要忍着，是他们曾经都是平起平坐的领导，彼此了解，如果老陶强行按住他的头让喝水，袁风不会理他的茬儿。老陶是个权力欲很强有手腕的人，说话霸道，做事霸道，喜欢一个人说了算，不会轻易老这样抬举他这个局长，随着老陶的地位巩固，一定会收缩他手里的权力，弄不好要把城建局部门的权力变成他分管的权力，倘如此，就等于把他架了空。想到自己将要成为空筒儿局长，又在老陶手下听差派遣，袁风非常郁闷。
　　袁风坐在办公室里拿自己与老陶相比，觉得自己不缺胳膊不少腿，当镇党委书记时和老陶齐头并肩，现在却成了人家的下级，吃亏就吃亏在性格上。比如在干部的提拔的关键时候不能表现含蓄，含蓄就容易被领导放置在一边。提拔的职位就那么多，都要求提拔，领导在平衡时，就找要求迫切的，这些人追在领导屁股后，让领导没有回旋的余地，老别到死档上，领导就没有办法了。老陶与他的做派相反，追着领导不是汇报工作，就是请吃饭；不是发信息，就是打电话，又打雷又打闪，用不同方式表达想提拔的心情，搁哪位领导都顶不住，觉得不提拔他心里对不住，于是他就抢先一步提拔了。干部提拔如一群小猪拱奶吃，强量的，拱了这个□□拱那个□□；不强量的，就站在一边饿肚子。
　　袁风给人的性格只是表象。他其实是面上含蓄内心强势的人，和老陶一样强势。两个强势的人是两头叫驴，一个喜欢叫唤，一个不喜欢叫唤，不喜欢叫唤的也是叫驴，两个叫驴拴不到一个槽里。然而天不遂愿，如今他们两个人在一个工作面上。想想老陶的强势，今后在他手下听差，别说吃干的喝稀的，连残羹冷炙都吃不到。
　　袁风想在他没有坐稳屁股之前，“教训”一下他，让他知道无论哪块田都不是平平展展，想怎么犁就怎么犁，一张犁铧犁到边。
　　正在思想对付老陶无从下嘴时候，局办公室副主任小丁敲门进来。小丁最近遇到了点小麻烦。前段时间老婆在家坐月子，耐不住寂寞，在大学同学聚会时，与一个女同学好上了。以前两人隐隐约约有意思，只是窗户纸没有捅破，聚在一起有了机会，眉来眼去，就把窗户纸捅破了，两人刮风下雨一阵子，便被小丁老婆发现了。小丁老婆鼻涕一把泪一把劝他，没有把小丁的心劝回来，就找到局长袁风，让局长劝小丁回心转意。袁风没有苦口婆心劝他，只是把这件事轻轻点了一下，小丁吓得心里缩成了纸蛋，表示要痛改前非。
　　小丁走进局长办公室，跨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小丁萎缩的样子，与之前判若两人，袁风知道小丁是害怕被留下不好印象，影响今后的前程，所以就把自己揉巴成这样，在他面前不敢高声说话，不敢大步走路。
　　看到眼前柔声细语的小丁，袁风觉得好笑。小丁以前是啥样？现在是啥样？不就是出现女同学的事之后变化的吗？自己感觉到自己有短处，变得谦卑示弱，是想引起领导的同情和怜悯，让把这事忘掉或看淡，即使不能一时忘掉或看淡，至少不把这事当回事，或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倘若出了这种事后，仍然仰头翘尾，站不改名坐不改姓，只能把萝卜越坐越大，最终毁了自己的前程。又想想高头大马的老陶，如果什么时候也能像小丁这样，在他们跟前低声下气，自己睡觉也会笑醒，然而，这只是一种假想。假想的东西难道不能变成现实吗？袁风自个问自个。
　　由小丁想到老陶。老陶之所以高高在上，对谁都一副居高临下的强势，就是因为路走得太顺，没有遇到坑坑坎坎。假如老陶烦事缠身，自顾不暇，还能有更多的精力把手伸到他的部门吗？不伸到他的部门，与老陶就不会有更多的冲突。他想。可是什么事情能打到他的“七寸蛇”上呢？把小丁的故事复制到他身上，是个绝妙的主意。
　　袁风决定给老陶挖坑，想了个借船出海的主意。
　　有一天下班，他戴个墨镜来到一家花店。店老板娘招呼他想买什么花？袁风以前没有买过花，更没有送过花，不知道花里的学问。老板娘看他犹豫，问他与送花的人是什么关系？要表达什么样的感情？愿意替他帮助参谋参谋。袁风吭吭哧哧说是男女关系的那种。老板娘就给他扎了一大束红玫瑰。袁风问能不能委托代送？他可以付代送费。而且点名要年轻漂亮的姑娘代送。见这人戴个大墨镜，又是中年的年龄，老板娘一下子明白了。这种情况经常遇见，家外有家或家外有花的男人，为掳美人欢心，常常送花给心爱的人，但碍于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一般都躲到身后不出面，让花店代送。老板娘让他写下收花人的地址和姓名，又留了他的手机号码。
　　第二天，花店按照袁风要求的时间，赶在煤都区机关早班时候，派了一名长相最漂亮的女店员便把玫瑰花送给了老陶。且不说老陶收到玫瑰之后有何感想，只说女店员回到店里，把老陶收到花的惊讶表情给老板娘讲了讲，老板娘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通常情况男女表达私情送玫瑰的，是男人给女人送或女人给男人送，像袁风这种年龄又是同性送玫瑰的，她还是第一次遇见。两个男人之间送玫瑰，躲躲藏藏，会不会是那种关系？老板娘之前从书上看到过这种关系，现在见到了生活中的实际人，越发有了兴趣。
　　老板娘疑惑时，乔福长来花店买花。他是城建局的办公室主任，经常来这家店订花，和老板娘熟悉。见是熟人，老板娘把自己的疑惑讲给了他，乔福长也好奇，说这般年龄还有这般事，匪夷所思。老板娘为证实自己并非凭空臆造，拿出自己手机，检出袁风留下的手机号码给他看，乔福长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手机号码竟然是他局长袁风的。莫非袁局长是那种人？又觉得不像，如果是那种关系，怎么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呢？问过收花人的地址和姓名，把老陶在区里的绯闻并在一起联系，乔福长知道了其中的奥妙，原来老陶的花是袁风雇人代送的，送花的目的是想毁掉老陶的名声。
　　回到家里，乔福长把这事给妻子小凌讲了。小凌和乔福长都在区城建局上班，都是袁风的部下。小凌也感觉纳闷，官场里相互拆台，相互倾轧无可厚非，外国的政治人物还当场谩骂打斗呢，官场本来就是个惹是生非的场所，没有一点花里胡哨的东西，也不算官场。问题是局长为什么要用女人的方法攻击老陶呢？是老陶就是个好色之徒，找到了他的软肋？还是女人本就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讨论越热烈蔓延越广，冲击力就会越大，对老陶的负面影响也就越大？小凌越想越兴奋，像网上淘了个宝，要与人分享。小凌和办公室的小丁是高中同学，没有搁夜把这事告诉了小丁，小丁不信任局长会做出这样的事。小凌肯定说是乔福长亲眼看到的，那个电话就是袁局长的，千真万确。
　　小丁得到了这个消息，如获至宝。自从老婆把他与女同学的事告到局长那里之后，自己一直抬不起头，觉得有条小辫子抓在局长手里，局长想捏他扁是扁，想捏他圆是圆。自己为了讨好局长，像一条小狗似的围在他身边又□□又摇尾，想把局长心里弄美气，让局长把这事忘掉。不想局长心里也有小，也有不坦荡的地方。想想自己，比比局长，小丁心里有说不出的轻松，这种轻松不是自己做了补过的事，而是局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别人不好的事，也能当成自己的好事，小丁就把局长做了不好的事，当成了他的好事。
　　小丁找到局长袁风，把小凌告诉的情况原原本本讲了出来。之所以要把秘密泄露给局长，有自己的考虑：一是可以直接拉近与局长的关系，能与局长共守一个秘密的人，自然就是局长的人；二是可以间接让局长知道他也知道这件事，知道了这件事，等于也抓到了局长的小辫子，今后，局长对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会在心里摁一摁。
　　袁风听了，心里一阵惊慌。想不到计划这么周密的事，竟然被人识了破，而且又是被自己的部下识了破，脸烧得起了一片红云。不过，马上恢复了镇静，故意笑了笑，显出轻松的样子，走到小丁面前，亲自给他倒了杯水，说别听人瞎说，单位哪个一把手都是处于风口浪尖上，有人唱好，有人往头上扣屎盆子，传播这些事太正常不过了，没有一点肚量能坐在局长这把椅子上吗？风平浪静那才叫不正常呢。把这件事轻轻一划拉，就划拉过去了，好像别人说的这件事都是一把手遇到的共性问题。
　　小丁附和道：那是，那是。但从局长的举动里，还是窥到了局长的内心：自己就在局长对面办公，局长怎么会像对待客人一样给自己倒水呢？谁都知道局长在办公室里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脸。从局长端水时抖手的动作，小丁看出了他的慌乱。
　　知道事情是从乔福长那里走出的口风，袁风丝毫没有大意。下过班，他把乔福长叫到办公室里，说每天酒没有少喝，不是请别人喝，就是被别人请着喝，从来没有喝出酒味来，今天难得清闲，想和他一起去喝场闲酒，当一回闲人。乔福长有些摸不着头脑，局长主动和自己的办公室主任喝酒，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局长是个酒迷瞪，有机会喝酒，没有机会创造机会喝酒。但局长是惜酒如命的人，不喜欢掺乎任何酒场。
　　找一酒店，落座，三杯酒下肚，袁风打开话匣子，先感叹如今官场如何险恶，一把手如何难当，云云雾雾说了一排子。乔福长以为局长遇到了伤心事，想找人诉说诉说，把他当成了倾诉对象，就顺着局长的话，城东城西说了一些一把手难当的话。袁风又说：当一把手作难再正常不过，因为坐的就是作难的椅子。问题是作了难，别人不理解；别人不理解也能理解，问题是别背后嚼人舌根；要说嚼人舌根也能理解，问题是别杜撰些无中生有的事。
　　乔福长从局长绕来绕去的话里，已经警觉，但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就问是什么事把局长气成这样？袁风欲言又止，想把事情挑明问个究竟，又觉得挑明会把自己弄得尴尬。停了一会儿，思想斗争过摆了摆手说，都是些陈芝麻烂豆的事，不够一杯酒钱，喝酒！亲自给乔福长斟满酒，碰了杯。
　　喝了一会儿酒，觉得不是来喝酒的，喝酒的目的没有到达。这时候看见包间里摆了两盆杜鹃花，花红如火，就走了过去，欣赏了一会儿，起了一个话题，说时代变化真快啊，快到像我这样的年龄就要看不懂了。做了一个铺垫，接着说：别的不说，就说消费吧，以前有了钱，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吃什么喝什么，现在呢，如果只停留在吃什么喝什么，就让人觉得层次低了。又绕了一下说：譬如说看病人吧，以前看病人带礼品，现在看病人就要买束花，要不人家会骂你土鳖。把话绕到花上，是想让乔福长由此联想到那件事，主动把知道的说出来。
　　乔福长不懂他的意思，顺着局长的话说：所以嘛，以后局长不要过分限制这方面花费，你限制了，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不好当。现在都在加强横向联系，看人带束花，花钱少，却是感情投资。这方面你也要转变观念，学学黑金街道的党委书记仝世德。袁风嘿嘿一笑说：要与时俱进，与时俱进！端了一杯酒喝下，想拐到引出的话题上，又觉得性子急了，怕乔福长看出用意，再一次顿下，丢了话头喝酒。
　　乔福长见局长喝酒投入，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就斟了满满三杯酒，端到局长面前。袁风端起一杯，晃在手里，拾起刚才的话题说：福长啊，花以后不但要多买，而且还要买上档次的，局里再穷，不差这俩钱。乔福长觉得局长开窍了，很高兴，又听局长问局里以前在哪个花店买花？袁风说这话的时候，用手指敲着前额，像是不经意想起这件事。
　　乔福长把定点花店的情况介绍一下。袁风又问：这家花店的老板娘你熟悉吗？乔福长说：也熟悉，也不熟悉。袁风笑了笑说：怎么会又熟悉又不熟悉呢？乔福长也笑了一下说：咋说呢？说不熟悉吧，经常去买花，一来二去就熟悉了；说不熟悉吧，也仅仅买花时和她打打交道。乔福长以为有人要走局长的后门，承揽这份生意，就问：局长是不是有熟人也开花店？袁风摇了一下头说没有，没事闲问问。就不往下说了。
　　袁风把晃在手里的酒喝下，又问：福长啊，好歹你给我当办公室主任也这么长了，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乔福长一时脑子转不过弯，不知道局长葫芦里卖什么药，泛泛说道：挺好的。袁风又问：最近听没有听到我的什么传闻？乔福长终于明白原来局长绕来绕去是要问他这个话题的，感觉到局长似乎嗅到了什么。
　　想把自己知道的花店的事情说出来，犹豫了一会还是觉得不说的好。官场里隐藏了太多秘密，有的是知道的好，有的是不知道的好，不管是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最好撇清这些秘密，因为秘密的背后往往是是非。
　　乔福长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件事涉及到局长袁风和主管的副区长老陶的关系，如果说了出来，等于自己承认知道这个秘密，假如今后局长和副区长因为这件事发生什么不愉快，他就会夹在里面左右为难，最后落得里外不是人。还有，如果说了出来，等于把局长身上穿的衣服扒了下来，让他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这不是一口能探到底的深水井。
　　想到这些，乔福长装着一脸认真的样子说：听到的传闻真不少，但没有局长的传闻。袁风追问了一句，说的是真的吗？乔福长说是真的。言之凿凿。袁风摇摇头，笑了笑说喝酒吧。乔福长从局长的表情里看出来对他的不信任。
　　喝过酒，袁风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下。本来，约乔福长喝酒，是想印证一下小丁说的话是否真实。如果乔福长说知道了这件事，他会从知道的方面入手想对策，堵住乔福长的嘴，修复与副区长老陶的关系；如果也是道听途说，他就不会在意，道听途说的话往往都是捕风捉影的，捕风捉影的，又是可信可疑的，可信可疑的，自己轻轻抖落一下就抖落下来，嘴在自己脸上长着，想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但没有从乔福长嘴里澄出实底，他心里毛毛的。
　　喝过酒后，袁风便把乔福长知道不知道这件事放在一边，开始对他对自己的态度生了气。知道不知道给老陶送花的秘密，变得不重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解决的办法，问题是这样不重要的事，乔福长却当成了宝贝藏着掖着不愿讲，着实让他伤心。乔福长是他用筛子筛出来的办公室主任，哪个办公室主任不是和单位的一把手贴心贴肺一条心？不是一条心的办公室主任，放在身边等于安置一个克格勃。他对乔福长的忠诚从来没有怀疑过，喝过酒后，在心里就打了鼓。
　　他也站在乔福长的角度想过这件事。是怕说出来局长脸上挂不住尴尬吗？选你当办公室主任就是把你当成了自己人，在自己人面前无所谓尴尬不尴尬，想不通为什么还掖着藏着不对他掏真心？是怕说出来会失去局长的信任吗？知道局长的秘密越多，越能和局长贴在一起，越能得到信任，这是都明白的道理，为什么乔福长就不明白？是怕今后夹在他和老陶之间两处为难吗？办公室主任是局长选出来的是局长的心腹，副区长毕竟和他隔一层，尿尿再热也浇不到他头上，乔福长如果想脚踩两只船，这样的办公室主任留着还有何用？
　　袁风有了换掉乔福长办公室主任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