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与尘埃》砂珥

8、7.塔

　　作为部门，“研发部”其实只是执行部下属之一，但地位却属于中心的“上层结构”，全部相关基因培育和开发的重要工作都由它管辖，在这里的全是精英科学家，被称为这个时代的“脑”。公众所知的『人口协助中心』也是“研发部”对外的窗口。因此，它在地理位置也处于上层：办公室位于地表以上四十九楼。

　　乘坐内部直达电梯从地下一下来到地上，灿烂的阳光无遮无挡透过景观玻璃照在脸上，除了突然增强的光线，茶茶有些无法适应这里过于清新的海边空气，她捂住口鼻轻轻咳嗽。
　　“你被有盐分的空气呛着了？”
　　看一眼这个和她同乘电梯的年轻人，茶茶没有表情。
　　“不喜欢我的玩笑？”他倒是很认真地思索，“那么换成‘你被空气里的盐呛着了’……”
　　茶茶几乎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一想到马上又要看见嗣她就紧张，没来由的。
　　“怎么样？”
　　“什么？”挪回无焦距的双眼看他，之后，这人就不再说话了。茶茶知道自己的态度让他很灰心丧气，因为以前白空的助手就扶着墙这么说过她。

　　到了四十九层年轻人也跟走出电梯，她才知道他也是前来报道的执行者。
　　白空说，会被突然调去研发部多半是参与某些新项目。用自己的身体成为实验的一部分，是“参与”；为保证项目安全有效进行做安保，也叫“参与”。
　　“不过茶茶不用担心，我向嗣打听过，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接任务，没有变化，只是任务发出者是研发部不再是评估部。”白空的眼睛虽然很难看出神色，但是他的笑容能让她安心，也能让她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中心地上部分的室内环境和她熟悉的地下部门、实验室大相径庭，处处洋溢温暖的光，充满宁和安逸的气息。人们象生活在纯天然的空间里，花草树木把这儿点缀得生机勃勃。她不得不提醒自己这是四十九层高空，不是敞开式花园。
　　茶茶被带着穿梭在不知名的阔叶植物间，一同前来的青年已经中途由其他人带入另一个通道。她的前方出现一扇黑色金属门，周围是透明的墙体，助手模样的人在密码锁前输入password打开门：“等你的全息扫描信息认证之后就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了。”
　　她点点头走进去。里面的空间总算比较“正常”，有实验室的感觉。但大大的窗户敞开着，海风猛烈地吹进来把窗帘撩得老高。这是真正的窗户！
　　远远看见嗣和几个穿技师长袍的人站在一起，她停住脚步静候。
　　今天，嗣套着白色长外套，与普通实验员同样款式，但里面露出的黑色执行官制服、以及过人的身高让他在一堆灰白衣衫中特别醒目。
　　嗣看见她，向她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她这才走过去，跟着来到一间办公室。门上没有门牌，这是中心的特点之一，所有工作人员的信息都只存在中心资料库里，不用门牌、工作证之类的载体标明，除非看工作服否则不可能一眼看出所属部门，这样做主要是为混淆外来人员视听，也杜绝内部员工在中心内活动范围过大。

　　“白空给你装嘴巴了么？”
　　“啊？”
　　嗣一进办公室就这么问，茶茶有点不知所措。
　　“看来已经会说话了，很好，先例行评估。坐。”很干脆地进入正题，并指点身边助手开始记录，“你知道电梯里的那个人也是执行者吗？”
　　“知道。”
　　“对他有什么印象？”
　　“他会说无聊的笑话。”
　　“你接触过其他执行者么？”
　　“好像……没有。”
　　“你喜欢看窗外？”
　　茶茶想了想，来到这里时她确实看了窗户，因为窗口的风大到她不得不双手压住头发。可是喜欢……
　　“为什么要看窗户？”
　　“上一个问题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从上一个开始不算评测提问。”嗣说，“提问已经结束了，现在只是随便问问。你就告诉我为什么要看外面的窗户吧。”
　　“因为它是真正的窗户，和地下实验室的不一样。”
　　“地下模拟生态窗户也有微风效果。”
　　“可是没有声音，风的声音。”
　　嗣沉吟片刻，扭头对助手说：“最后两条问题不做记录。”然后他们的交谈在这里结束，整个过程简单到令茶茶意外。

　　离开办公室，她又看了看有海风灌入的窗户，风呛得她捂住鼻子不停咳嗽。

　　“她是执行者？那么娇弱。”
　　听见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这样细碎议论她，茶茶不予理会。可是她的冷漠却纵容这些谈论继续下去：
　　“她真的能杀人吗？”
　　“我看卖到人造人市场说不定更有前途。”
　　正愈发张狂之际，不太响但是冷到彻骨的一声在茶茶背后响起，让这些声音戛然而止：“执行者是中心的财产，和随便交易的人造人不一样。”原来是嗣。人们对他的出现噤若寒蝉，他却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都给我看清楚点，”说着把双手放在茶茶肩上，环顾四周，“今天起她是我的直属执行者，只跟我的项目。看清楚了！我不希望以后还有谁再把她当成人造人。现在，都给我滚！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等人们都散了，茶茶感到肩上的手还在，不免抬头向后看。
　　“我想起你的身份还没有认证，没法出门。”嗣扶着她的肩几乎是用推的把她带到有密码的门前。
　　他是为这个才跟出来的？茶茶有点迷茫，正努力判断是否要说些感谢的话，门开了，嗣说：“你真的很容易被有盐分的空气呛着。”语气不像说笑，但一直冰霜般的脸色在眉头部分松缓出一小块，茶茶出了门回头看见，忽然感到自己有点不是那么怕他了，不自觉露出淡淡的微笑。

　　这个人现在是她的上司，他和任务里遇到的人完全不同，她应该相信他，忘记任务里的事情，不能让它影响以后的工作。
　　回去的路上茶茶这么对自己说。
　　虽然来时只匆匆走过一次，但出去的路她已经熟记于脑，因为边走边通过视觉扫描记忆周围的习惯让她不会放过任何新新事物。快走到电梯入口时，她被侧墙上的电子公告吸引住，这里轮流显示中心最新指令政策和通知。其中一则通缉令让她挪不开步子：画面上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男子，年轻，带着温和的笑。
　　这张脸有一瞬让她想到什么，但很快又找不到头绪，他们见过面？应该没有。
　　茶茶仔细读了通缉令内容，这是一名在逃执行者，可能流窜于任何时空，被列为特级抓捕目标，末了还有醒目提示：画面上的样子可能会与实际相貌有差别。
　　执行者只要有技术支持很轻易就能改变容貌，唯一能辨认真伪的是他的中心代号和编码。
　　他的代号：塔；编码：ANA357015PS

　　“塔……”茶茶念出声。
　　“茶茶你说什么？”白空刚从外面回来，看见茶茶高兴地给她一个大大拥抱，“塔，你说得是这个‘塔’么？”随手按下工作台上的按钮，机械手臂自动进入全息资料库翻出那张通缉令。
　　“白空知道他？”
　　“当然，他是中心第一个S级的执行者。”
　　“S级？是比茶茶还要高等级的那种？”
　　S是拉丁文Sapiens（智人的意思）第一个字母，中心用它标识最高等的执行者，区别于一般没有智力没有自我的工具。普通N级（Normal）执行者因为有脑所以也有一定几率会成长进化。
　　“我相信茶茶一定能成为S级的！”白空笑了笑，“但塔和你不一样，他是直接培育出来的S级，如果茶茶的进化方式是『适应进化』，那么他就是更高等的『观念进化』。”
　　“也就是说，他几乎进化成了完美人类？”
　　“说不定比人类更完美。”白空露出一丝艳羡，“三年前他叛逃成功充分证明脑进化已经突破中心监测防护层，不，可以说是更胜一筹，要不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能找到他。要是抓住他，我一定要好好研究一下他的大脑。不过，越是抓不到才越有价值，抓到了倒而有缺憾，哎呀呀，真是难以取舍～真想看看那个脑子……”
　　见他搓着手一副妄想状，茶茶伸手点击数据，关于塔的资料几乎只有这一张通缉令。
　　旁边的助手对她说：“别费心了，他的数据是绝密文件，有谣言说，叛逃前这些数据被他自己清理了，连他的技师都失踪了。”
　　“哼哼，什么绝密文件能逃得过我？”白空叉腰。助手却冷下脸：“你别一时兴起又入侵中心主机……”
　　“什么呀，人家早就入侵过了。”
　　“什么？！”茶茶和助手瞪大眼，还是助手反应快，检查门有没有关好。
　　“塔叛逃当天我就‘深入’调查过了。”
　　“结果呢？”吞口水。
　　“结果－－”他挑起浅色的眉毛，双手一摊，“什么也没找到。”
　　被他白白吊了胃口，两人有点悻然地叹气，可白空又颇为得意地摇晃一根指头：“除了一小段视频。”
　　“真的？我要看！”茶茶亮起眼睛。
　　“等等等等，”助手抓住白空要按键的手，“这段东西也是中心绝密资料？”
　　“我认为中心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吧！”
　　“啊？”
　　“怕惹麻烦可以不看。”茶茶对助手说，“知道越少越安全。”可是白空已经把画面投影在实验室整面墙壁上，“你说我不看行么？”助手流泪。

　　无声的画面，只有一个视角，模糊看见培养液里浸泡的男子，一会儿镜头前有穿技师长袍的人走过，黑发戴着眼镜，他用修长的手遮住镜头。画面消失了。

　　“就这些？”
　　白空点点头：“我可是抢在被人删除前的一刻复制下来的。画质很差，像一百年前的成像技术，我怀疑这不是原件。”
　　“哎，你把这段视频放在常规文件夹里！”助手大惊，“还是资源分享标签！你疯啦，不怕有人看见？！”
　　“这么长时间你看过吗？”
　　助手吃瘪。
　　“放心啦，我还特地注明这是‘白空的分享’，所以很安全。”
　　中心里没人敢浏览白空放出的资料，因为以前他的资料夹带病毒，曾多次让执行部乃至整个中心系统瘫痪过，而他只风轻云淡地给出“那是我实验的一部分”的解释，所以对他的分享，大家敬谢不敏。“白空的分享”也成为“有毒”的代名词。而背地里这些随便制造的病毒被中心以高价出售给军方，一定程度上也让中心对他此举不再限制。反正内部人员都注意避开就好啦。

　　“茶茶？”
　　“茶茶？”
　　好半天，黑色眼珠才缓慢从画面转向白空，“要是任务中遇到塔，千万别正面冲突，抓捕叛逃者不是执行者的事，明白吗？”白空一反常态，很严厉地对她说，“把我说的这些都存下来记好。”
　　她答应着，又转身看通缉令。那张脸，很碍眼－－她突然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