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与尘埃》砂珥

6、5.达尔维拉

　　“还好只是钉手掌，要是穿手腕你就废了。”墨信翻开茶茶的手掌细看。
　　这里是一个废弃的农舍，茶茶坐在空木酒桶上，默默看他摆弄自己的伤口。
　　他接着说：“虽然执行者的体质比常人强、伤口愈合速度也快，但这么重的伤，你已经没法去执行任务了。”
　　“你怎么－－”
　　“怎么知道你是执行者？”他眯起眼笑，语调却无不遗憾，“真是忘得够彻底的！喂喂，不要一副全身毛都倒竖的样子，刚刚可是我救了你哎～”
　　茶茶却异常警觉地盯紧他，右眼扫描：人类，男性，年龄二十五至二十六岁，骨骼特征偏东方人但是比普通东方人五官深邃，肤色也更白；身穿宽袖衬衫，腰间用黑皮带一束，挂着短剑，外面简单套了件皮背心，上头有鹿角做成的骨搭扣，脚下的软靴也是深棕色的鹿皮。
　　“你已经把我从头看到尾了，还没想起来我是谁？”他明知故问，然后从松散的领口下拖出一根项链，上头吊着只金色透明的石头，“看来中心换花样了，接入匣不能用。”
　　“你要干什么？”不顾伤口疼痛，茶茶举手挡住他。
　　“乖，我让你想起我是谁－－”声音有魔力般，轻柔却坚定地穿透茶茶耳膜直达脑部，大量信息从那块石头传送给她。
　　茶茶本能地捂住自己眉心。
　　他捉住她的手，拿开，上面沾了一点手掌的血迹，俯身舔掉，他说：“看来是想起来了，我们曾经见过面的，在海边。”
　　“是你！”
　　“嗯，是我。”

　　叫初雪的女孩在自己刀下瘫倒，被她挡住的黑发黑眼的男人和眼前这个“墨信”重叠了。
　　茶茶有些混乱，数据比对这时候失去功效，这些看似从未有过的记忆读了一遍之后又仿佛早就存在，而且它们没有消失。
　　“这才是真正的记忆。”墨信说，“中心灌输的只是资料，没有隐私，脑进化后自主保留的内容才永远不会被提取。”
　　“永远？”
　　“就算死亡也还存在的记忆，想不想拥有？”
　　“我……”她摇头，“目前还没什么值得保存的东西。”
　　本来浅笑的墨信表情僵住了，可能是想不到自己会说“不”吧，茶茶猜测。因为他在提到“永远”的时候神采飞扬，就像在说一件特别幸福的事情。可是茶茶感受不到那种滋味。
　　“唉，算了，我送你去回收点。”他站起身披上灰羊毛斗篷，帽兜盖住大半张脸。这打扮让茶茶想到那个酷似嗣的人，咬唇：“我还不能走，任务没有结束。”只要右眼提示不出现，说明还在任务中。
　　“你这个样子连剑都握不住。”
　　茶茶给他一个“杀人不见得非要用武器”的冰冷眼神，站起来。短短一瞬的变化，墨信叹气：“原来你只是中心的机器。”
　　“执行者就是机器。”毫不掩饰嗜血和杀戮的渴望，她说，“像你这样才奇怪。”无感情的人造生命体却非要拥有记忆、装成人类的样子。
　　他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要出去至少披上这个。”用另一件羊毛斗篷裹住茶茶，“这个时代的人只在乎你是不是女巫，想活着完成任务，就要装成人类。”

　　什么时候过去的历史被人影响了？在什么年代、什么地点，是什么人？
　　为了监测过去的变动，中心以时间切片的方式，从二百万年前开始，每隔一百年建立一个时空观测点，不间断对比已知数据，一旦发现某段出现差值，就立即制定坐标、分析任务等级、派遣执行者行动。
　　每次行动后记忆资料除了备案，会被补充到监测点成为新数据供日后比对。包括任务中的执行者，也依赖这些数据，比对寻找目标对象以及任务完成度。

　　茶茶觉得自己算是幸运的，因为还存在比她等级更低的执行者，是真正的“工具”，没有脑思维。他们负责最简单的“清扫”任务－－凡是时空坐标能精确到穿越者身份的，都算极其简单的任务。只需到达那个时空直接处理掉目标，不用判断、不用寻找和对比数据。正因为简单，任务过程也是无价值的。他们不会被回收，也就是说，任务结束后立刻自毁。
　　所以，自己是幸运的，只要不失败，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天空苍白的太阳让达尔维拉眼睛刺痛，明明这光不是很亮。
　　现在她全身肌肉酸痛，快要散架似的。脚步越来越慢，她想找一处背光的地方休息一下，惊觉远处有喧闹，一时忘记脚上的血泡，踏着乱石向上爬，她记得翻过这个土坡再走不远就是边境，那边是另一个领主管辖的地界。
　　这个村子待不下去了，因为她收留了一个外乡人，外乡人用神奇的药物治好自己祖父的疯病，他走后，她被人诬陷成女巫。本来是友善的邻居、慈祥的长辈，一夜间个个比魔鬼还恐怖残忍。她被吊在教堂外淋雨，鞭刑时留下的伤口被泡得发白流脓，血水混合成青黄色，人们说，这证明她身上流淌的是恶魔肮脏的口涎。
　　湿冷的海风吹来英格兰这一季连续的雨水，没有一根干木头，火刑暂时不能举行。人们又说，这是魔鬼暗中帮助它卑贱的奴仆。但宗教裁判所认为只有火刑才最适合女巫，所以大家一直期盼有个好天气。
　　或许真的有神睁开公正的双眼，吊着她的横木在连续几日的风雨摧残之后断裂了，她从上面掉下来，不顾一切向前跑，这时候良好的修养、女性的仪态，都不及生命重要。如果衣衫褴褛可以换来安稳的生活，她愿意！如果毁掉引以为傲的容貌可以换回以前贫瘠的日子，她愿意！

　　眼看身后手持农具、绳索的村民快要追到土坡，她心一横直接滚下去，爬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向前。没跑几步跌进一个温暖的胸膛。“天使！”黑发下面温和的双眼让她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涌出眼眶，她乞求着神的怜悯和庇佑，抱住天使的腿跪下。
　　“天使？”墨信皱起眉，低头看抱住自己不放的疯女人，如果他衣着华丽，被误会或许还有点逻辑可言，现在他只是平民打扮。“您看错了吧，我只是个普通的旅行者。”不管怎样，他还是很和颜悦色地搀扶起她，并脱下自己的斗篷给她遮蔽身体。那一身伤，不用问也能猜出个大概。

　　达尔维拉发现自己失态，万分抱歉，但很快又抓住墨信：“求求你好心人，求求你救我，我是这个村子的达尔维拉，这里我……”
　　“女巫达尔维拉？”一直在旁边观望的茶茶忽然冒了一句，关押她的看守提到过这个名字。正是很不经意的一句，却惊得达尔维拉一下缩到墨信身后，她好像才发现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人，身体不停哆嗦，死死抓住墨信的衣角，犹如树梢上最后一片枯叶恐惧秋风的袭来，“我不是女巫，不是的！是那个外乡人，是他不该来！”
　　数据比对的差值开始出现。
　　“看来她和那个人接触过。”茶茶和墨信对视，“把她交给我。”
　　“你这样问不出什么。”墨信拍拍身边的女人，柔声道，“后面有人在追你？”不说倒好，听见这话达尔维拉立即扭头看来的方向，一点风吹草动就让她几乎瘫软在地上。
　　“达尔维拉，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请相信我。”说完他把女人横抱起走向不远处的农舍。
　　“你在干什么？”茶茶吃惊地看着他。
　　“当然是找个安静的地方问问题啰。”然后瞥了眼土坡，“你最好也过来，否则那些人又会把你当成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