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千山》冰芷

1、一

　　夏日的雨滴，噼里啪啦、密密麻麻洒在凝翠亭顶蓬之上。亭子朱红色的木柱，于多少年的风雨飘摇中，渐渐失去了本色，现出了暧昧不明的晦暗。
　　只是个路边供行人歇脚的茅亭，却不知被什么样的文人雅客冠上了“凝翠”这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名子。一条宽阔的官道在亭子旁边掠过，路边栽种杨柳等树，此时夏末秋初，四处却仍是绿草如茵，凝翠亭恰如这满眼绿意中的一粒明珠。
　　亭中两个避雨的路人其中之一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灰色布袍、腰悬长刀，此时面向大路，负手而立，炯炯双目之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之色，回头对坐在亭中的人道：“沈姑娘……”
　　亭中石凳上坐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身上是件只有富家千金才穿得起的绯红色绮罗长衫，脚上是绣着富贵牡丹图的红缎鞋，鬓发上簪着的翡翠钗，现出温润的光泽，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听到男子话语，这才抬起原本压得很低的面容。
　　男子看到的，是少女那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那双眸子仿佛带着一层水雾，嵌在布满泪痕的鸭蛋脸上，实在显得悲凉凄苦。男子心中一颤，不免将方才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换了种口气，言道：“沈姑娘别担心，顾某会让你安全回到父母身边的。”
　　听到男子语气中的坚定，少女下意识地点点头，双手摆弄着腰间的汗巾子，折起来又展开，缓缓道：“多谢顾大侠高义。若不是您拔刀相助，眉妩今日恐怕……恐怕早已死在那起恶徒手中了……”她的衫子上满是灰尘、摺痕，衣袖和裙摆上还星星点点洒着不少暗红色的血点子，话未说完，一滴清泪滚落在握着汗巾子的手上，化作一小朵水花儿。
　　“沈姑娘不必如此客气，这……”男子的话语忽然停下，负在背后的左手，缓缓撤回，按在腰间挂着的长刀刀柄之上。腰间那柄刀，约长三尺三寸，上窄下宽，黑色鲨鱼皮做鞘，边缘用白银绕成了一些古怪的镂空花纹，刀柄头上，还镶着颗核桃大的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在男子褐色的皮肤之上。
　　听到男子的话只说了一半，沈眉妩面带疑惑地抬起了头，一眼便看到，男子目光环视亭子周围，眸子中闪现出如猎豹般凌利的锋芒。沈眉妩一惊，随着男子的眼神望向亭子外的荡荡官道与棵棵绿树，却是丝毫异常也没看出来，不禁更加疑惑。
　　正在这时，少女只觉得眼前灰影一闪，自己的腰身已被一只臂膀架了起来，顿时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耳边有如蚊蝇之声，轻轻言道：“来人不可小窥，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见谅！”定睛一看，正是那个灰袍男子。
　　男子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声音传来：“人说‘银刀’顾逐云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看来传言非虚啊！”随着这冰冷剌骨的声音，沈眉妩看到官道对面的一颗柳树后，闪出一个高大的人影，“神教中人，一向自负轻功卓绝，天下无双，没想到竟然躲不过你的耳朵！”那人一步步走到雨中，仿佛浮行在地面之上，站在了官道中央。
　　沈眉妩这才看清，那人身着墨绿色劲装，面上覆着同色面巾，身量极高，十分消瘦；手中持着一柄墨绿色的兵器，大约有三尺多长，剑身打了三个弯，宛如一条正在爬行的长蛇；剑身如蛇身般滚圆，顶端有若蛇嘴般分成长上下两瓣。隔着雨雾，绿衣人浑身上下散发出强烈的压迫感，直冲茅亭而来，沈眉妩顿时觉得呼吸急促起来。
　　灰衣男子顾逐云冷笑一声，道：“阁下手中兵器，色做油绿，型如长蛇乱舞，想来应该是‘幽冥神教’七杀手中的‘绿蛇戈’刃雾！”
　　绿衣男子双眉一挺，不置可否，只是横了一眼顾逐云身后的沈眉妩，道：“此女与我教有莫大关系，还望阁下行个方便。”
　　幽冥神教创立百年，位列当今江湖三大□□之首。有一套令江湖上人人头疼的“幽冥追魂，不死不休”规矩，教徒心胸狭小、意志坚强，若是有什么事一时之间办不成，便是哪怕穷尽一生之力，也不放弃。据说这“绿蛇戈”刃雾，就曾用十年之力，杀死一个只因一句话得罪过他的人。自己虽不怕他们的幽冥追魂，却不能给沈眉妩留下后患，当下不露声色，朗声道：“沈姑娘只是个弱女子，什么江湖恩怨，她一概不懂，阁下恐怕是找错人了！”
　　“弱女子？哼，沈清远的女儿，哪里会不懂江湖恩怨？”一个女声不等顾逐云说完话，便自亭子边的杨树上传了出来。眉妩慌乱中抬起头来，看到亭子左边的大树横枝上坐着个火红衫子的女子，鬓边压着的朵珠花，在阴暗的雨天里白光四射，衬得女子的脸庞映出珍珠清亮的光泽。
　　那女子将一匹鲜红色的绸缎一头在树枝上结了个活扣，另外的部分顺着树干垂了下来，施展轻功，顺着红绸从树下落了下来。
　　“顾逐云，你这样回护沈清远的女儿，安的什么心啊？”随着话音，女子轻轻飘进亭子，落在顾逐云眼前——她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身材丰腴，眉宇间英气勃勃。
　　顾逐云双眉微颦，望着女子手中绸带，心中已明白了她的身份：“姑娘就是‘红巾’若木？口出无状，今日顾某先教你一个乖——”说着左手抖动，一道亮白的光芒随之闪现。
　　若木双眉一挺，手中红绸舞动，竟丝毫不理顾逐云的出鞘长刀，红巾直向顾逐云身后的眉妩击去。顾逐云长刀回转，白光四射，向舞动的红绸砍去。若木眼看着长刀将至，忙将绸带转动方向，卷向长刀，倾刻之间，竟将长刀裹了个结实。若木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厉声道：“银刀也不过是徒有虚名！”说着扯动红绸，就要将长刀从顾逐云手中拉出。手腕加力，顾逐云长刀迅速转动，蓦地，裹在刀上的红绸“哗”地一声，裂成无数碎片，向四周飞散，好似下了一场红雨。
　　若木手中拉着断裂的绸带，向后退了数步，背心抵住亭子的木柱，这才站稳，马上喝道：“顾逐云，你是与我幽冥神教结定梁子了？”顾逐云久已听说，幽冥神教七大杀手中，以一条红色绸带做武器的女子若木，为人极是泼辣豪爽，今日看来，传言不假。将长刀一横，手臂轻挽，将刀竖在背后，道：“沈清远乃是江湖前辈，而且退出江湖已近二十年，二位为什么要与一个幼女为难，却又不顾沈大侠的面子？”
　　“哼哼！顾逐云肯回护沈清远的女儿，难道半点私心也没有么？”话言刚落，便从对面树丛中又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顾逐云心头一凛，双目紧紧盯着草丛之中，却是半晌也没有动静。顾逐云更是忧心，这几个人恐怕早已到了这里，自己竟然没有丝毫觉察，刚才与若木动手，虽然把她的红绸断裂，却感觉得到她运功方法诡异，修为不浅，自己实在没有把握能战胜他们，把沈眉妩安然救出。唯今之计，只有解决一个算一个。心念到处，长刀挥出，向离自己最近的若木砍去。
　　若木没有料到顾逐云会突然发难，吓了一跳，双臂一展，将红绸挥出，这才想起，手中的红绸只剩三尺左右长，离顾逐云的身子还有些距离。顾逐云心念极快，倒转刀柄，向若木的膻中穴撞去。眼看刀柄离若木只有一寸远，忽然眼前黄影一闪，手腕剧疼，长刀险些脱手，急忙向后一跃，落到沈眉妩身边。
　　长刀横在身前，顾逐云依然觉得手腕被击之处隐隐做疼，环视周围——刃雾在雨中矗立，若木在亭中，眉妩在自己身后，再也见不到第五个人，那么，方才那个黄色的影子，是什么人呢？顾逐云并不言语，为了防止亭外刃雾与若木联手，只得加快施展刀法，先解决一个敌人，剩下的刃雾也比较容易对付了。
　　倾刻间，凝翠亭里寒意大增，沈眉妩只觉得眼前白光红影闪烁，吓得早已退到亭子边上，双手紧紧抓住木柱，身子不住瑟瑟颤抖。此时，一个淡黄色的影子出现在眉妩身边，还未来得及转头看个究竟，一只冰凉的手靠近了她的脖子，沈眉妩清楚地感觉到五片指甲卡在了皮肤之上，登时晕了过去。
　　“几大高手追杀一个不懂武功的女子，不怕传出去笑掉人的大牙？”顾逐云心头一凛，怒道。他已看到身着黄衫的男子抓住了沈眉妩，五片微黄的指甲卡在沈眉妩纤细的脖子上。
　　黄衫男子阴惨惨一笑，道：“要是还想让她活着，就别再动你手中的刀！”他长着鹰一样凌利冷酷的眼眸，薄薄的嘴唇微微有些下撇，显得整张脸阴险狠毒。
　　“阁下是……黄泉？”顾逐云收回长刀，冷冷道，“没想到七大杀手竟来了三位，只为对付弱女！”
　　这黄衫男子并不是姓黄名泉，他外号“黄泉”，是因为其杀人利器就是他的十片指甲；那指甲每片都有二寸左右长，每日在自制的浅黄色的毒药中浸泡，弄得指甲色做浅黄、奇毒无比，凡是被黄泉指甲扫中的人，从没有一个活口，被江湖中人冠上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浑名。
　　若木忽然一阵娇笑，道：“银刀在江湖中闯荡日子已经不浅，怎么还如此幼稚可笑？难道你以为今日你还能活着走出这凝翠亭么？不过么……”她话锋一转，语笑嫣然：“本姑娘还没有成亲呢，你若是肯做我神教的上门女婿，嘻……可不这两人的命就都保住了？”
　　听到这样的调侃，顾逐云转头看着若木，目光冷淡。若木微微一怔，笑容渐敛，一股凉意从心中升起，将目光转向黄泉。
　　正是此时，忽然隐隐传来一阵鸾铃之声，叮叮当当响起来，片刻之间似乎已近了许多。亭外的刃雾皱眉高声道：“是寒堂主驾到么？神教黄泉、若木、刃雾向您请安。”
　　话音刚落，鸾铃之声已近在咫尺，却只闻其声，不见其面。忽听鸾铃之声骤停，淡淡的一声叹息似乎自树林中传出。叹气之人是个女声，声音柔和清淡，半晌不语。
　　若木望向黄泉，又向四周审视一翻道：“不知寒堂主驾到有何见教？”面色带着几分尴尬与不安。
　　许久才听到又一声淡淡的叹息传出，一个女声道：“三大高手围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们几个可真是越来越长进了！看来本堂主倒是要去请教请教欧阳教主，可是他令你们这样做的？”
　　那声音仿佛洞箫，有几分幽幽咽咽的韵致，倒也不显得凌厉苍老，不知这几人为何对她充满敬畏。
　　几人默默无语，只见黄泉忽然慢慢把放在沈眉妩脖子上的手撤回，手上运劲，将她推向顾逐云。随即向若木、刃雾使了个眼色，用那阴惨惨的声音道：“黄泉三人告退，还望寒堂主改日在教主面前替我等美言几句。”说着抱拳行礼，转头向西离去。若木回头望了望拥着沈眉妩的顾逐云，便与刃雾一起离开。
　　将沈眉妩斜倚在亭子地上，顾逐云起身道：“西塞山顾逐云多谢堂主相救之恩。”良久，也没有什么回响，想来那寒堂主已经去得远了。思来想去，也不知这寒堂主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能几句话就惊走幽冥神教三大高手，应该是江湖上成名之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