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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我们都热爱过,青春那首诗(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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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头发的毛巾掉了。湿头发垂在颈窝,冷腻冰凉,她无心再去找风筒出来。
房间只开了一盏小灯。昏黄的灯光下,她自镜子中看一张麻木憔悴的脸。连日奔波,吃睡不好。额角的醒目的冒着数颗逗逗,头发凌乱,寝衣胡乱穿在身上。
一直在心里拿她当公主的司徒。是该感谢,还是该生气?
真正的公主应该是隔着七张床垫,依然能感觉到身下的一颗豌豆的人。
她这算哪门子公主?
既然不是公主。司徒那认为该用一名王子与她匹配的结论。不也不能成立了么。
还是。在司徒心里,真正爱的,只是昔日的小公主。那娇纵的,跌倒了,只知道一直哭一直哭,等着被哄劝的小姑娘。但那个朱紫已经消失多时了。她不过借着旧日的一具肉身,成功换成升级版。司徒没有,他生活的,也不外是他一直以来生活的圈子。在这一点上,他同乔尔良,其实是一样的。她渐渐让自己沉淀下来。
只是司徒的决定,恐怕是潜意识替他做的。他觉察到了哪里不对,有什么地方无法严丝合缝的对上号,是以选择放弃。他虽审视过自己。不过遗漏了真正的症结——每个人,都有盲点。眼睛有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心灵有心灵窥视不到的角落。
她将那封信又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一遍。折好,放回抽屉。
毛巾掉到地上。她拾起来,仍旧擦着头发。顺手关掉那盏灯。在黑暗中,学着健乐平日的样子,走到窗台上坐下来。
夜已经很深很深。楼下的路灯微弱的光,打在对面楼人家的阳台上,隐约能看得清一盆子九重葛已经盛开,湿冷的早春夜晚。它的殷红的花瓣,顽固的发散着一缕艳光。
花未眠。
她一直坐在那窗台上。睡意全无。大理石台子与玻璃都是冷的。到最后,吸收了她的体温,也温热了。
偶尔的一两只飞翔生物的黑影掠过,寂静中听得到一种响亮的‘嗟嗟’声。初初她以为是鸟。过后才意识到可能是蝙蝠。
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开始呈现一种隐约的紫灰色,广褒旷大的天幕,静着公元前的一种静,这种在黑色里沁出来的浅浅的紫均匀的铺开去。不,不是一块一块,是整幅的天幕。世界笼罩在一种美得可使人窒息的微弱的光影之中,令人产生一种强烈的虚幻感。这点紫光持续了极短的一点时间,接着,转变成淡淡的青色,那些青色慢慢的变至更淡,更淡,天际便开始出现一丝丝的暖色。
朝霞即将出现。
啊。原来在黎明来临前的那一小段时间的天空,才是最美最美的,仿佛光明之神穿透黑暗的掌控,仿佛蝴蝶自包裹着它的厚茧里挣扎出头。它们的美,都在于那一种变化的姿态。只是大多数人完全不知情。
誰知道熟睡会让我们错过什么。
朱紫看得心中饱满。无法言语。一摸脸。居然落下泪来。
有什么关系。世界从未停止改变。总还会有更多更美好的。等着我们去发现。
朱紫直目不转睛的看完朝霞,日出,天光大亮。小鸟出动,人们纷纷拉开自家的窗帘,开门,浇花。有需要早出门的邻居将摩托车轰隆隆的开出去。
新的一天。
朱父前来敲门。“门都不关。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已经换好衣服,正大力将窗帘拉开。嘴里抱怨:“十二点多才回。累过头,睡不着。”
“你舅舅舅妈。都还好?”
她回头朝他爸爸笑一笑,说道:“好的很。尤其简清华先生,走起路来,简直虎虎生风。威猛不减当年。舅妈说过段时间过来咱们家玩。她也不想想,咱们这小房子,她来了住哪里哦。”
朱父见她面色虽欠些红润,倒是精神不错。不由心下一宽,放下一桩大心事。说道:“来了再说呗。还能给人家睡街上。”
正高兴着,又想起另外一事,有点狐疑,问道:“你同司徒,是不是生了嫌隙。”
她已经准备好台词,此刻做闲话一般,说道:“我正要告诉你呢。他在美国那边申请的工作。现在人家着急要他去面试。急忙忙的去了。”
“订婚礼被取消。那不是意外么。”朱父不相信她的说辞,不满,“司徒家要是耿耿于怀这个。倒算我看错司徒敬了。”
“没那回事。”她阻止父亲胡乱猜测。“先放一放,不是应该的么。人家还躺在医院呢。”
朱父自然也多少知道女儿与乔家的这点瓜葛。听着也不多说了。转过身走出去。
才几步,又折回来。这回直接走入房来,将门关上了。坐在梳妆台前的一张凳子上,看着女儿铺床叠被。
“怎么了?”朱紫见他只定定的。忍不住问道。
朱茂成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道:“关于细猪。那天在医院见到乔原崇。我就一直在想。我们这样瞒着。会不会太过自私。换作是我,在外头已经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孙子,而毫不知情,心里头肯定不是滋味。”
朱紫停下手中的动作。没有作声。
“况且。客观些说,替孩子想一想,跟着我们,无论是生活环境,还是将来受教育的条件。到底都不如乔家。”
朱紫找到拖鞋,走过来坐在床沿,面对着她父亲。轻轻说:“我还以为你会舍不得孩子。殊死都不做他想呢。”
“我固然不想离开孩子。但仔细一想,也不能太自私。什么是对他最好的。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朱父说道。“虽说你对孩子,视如己出这种话自不必说。但你还小,将来你也是要自己生孩子的。”
“爸爸。健乐就是我的孩子。”朱紫说道。
父女俩许久没有这样严肃的谈论过一个话题。故此气氛有些凝重。
“这我明白。”她父亲说。“但你也该有你自己的人生。”
“什么呀。感情你一直认为,带着健乐。我就找不到自己的人生了。你也太小看你自己的女儿了。”朱紫笑着说道。少顷,又换一副语调,重新认真的说:“只是孩子成长的环境。这关乎他的一生。我也不是没有考虑过那种可能。但一方面乔尔溫同莫诗玉全不知情,这一说出去,无异丢一个重磅炸弹。只怕后果堪虞。另一方面,孩子贸贸然得知父母另有其人,爷爷另有其人,我担心他心理上接受不来。便是将来长大了,心上也一直留个疙瘩。”
“倒也是。”朱父一时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两人沉默了一会。还是朱紫说:“再慢慢看吧。有些事。不也要顺其自然么。”她站起来,“该去叫他起床了。晚些又手忙脚乱。”
太阳一旦升起,所有俗务便跟着接踵而至。美景是美景,生活是生活。地球可不曾为谁停过一停。
幼儿园的老师打来电话。告知她,上次疫苗接种的时候,健乐因体温有点偏高。提醒她这些天给孩子补种。
她听完。倒是心中一动。
找过孩子,开门见山的说道:“我们今天要去打预防针。”
孩子一听。立即仿佛霜打的茄子一般,完全焉了。随即挣扎,“为什么?”
“打了预防针,才能有免疫能力,才能不生病。”她解释。
“我每天好好吃饭,也会不生病。”
……
朱紫耐着性子,说得喉咙发干,总算一一将他那些逃脱抵赖之词挡回去。说服孩子跟着期期艾艾的上路。
真正进了注射室,健乐倒不似别的孩子临阵脱逃,殊死不从。只因朱紫说:“无论哭闹,逃跑,撒泼,到最后还是要打针的。妈妈会要求护士姐姐用最小的针,如果觉得痛。你可以掉眼泪。但是不能乱动。”接着又说道:“妈妈会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打针的护士替他的小胳膊消毒好,笑眯眯的说道:“勇敢的小朋友闭上眼睛。不看见,就不会那么痛了。”
朱紫赶紧将孩子的头抱在怀里。自己看到护士手中明晃晃白刺刺一根钢针,看着她娴熟而飞快的扎在孩子小胳膊上,也由不得心中一抽。只恨不能自己替他挨了。
孩子倒果真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也不哭,待打完,还将信将疑的问:“好了?”
“好了。”小护士用棉签压住那针眼。“来,自己压住。”
健乐伸出小胖手,小心翼翼的压在棉签上。抬起头,一扫之前的战兢之色,冲她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妈妈,原来打针一点都不害怕。只是等着打针的时候让人害怕。”
那收拾东西的护士小姐闻言,抬起头来。冲他说道:“你这个小孩。这么帅又这么聪明,太了不起了。多少大人都不会说这种话。来。”她不知道自哪里摸出一颗巧克力,“这个奖励你。你是勇士哦。”
孩子乐得眉花眼笑。拿眼睛看着朱紫。
她心中仿佛灌了蜜糖,于是说道:“快谢谢姐姐。”
孩子为自己今天的表现充满了自豪。一路喋喋不休的发表他的感想。朱紫领他出来,在医院旁的花店里挑了一束百合。
他又问:“为什么买花。”
“探望一位生病的叔叔。”
“为什么是百合。”
“……”
乔尔良已经转出监护室。时间临近中午,病房过了清晨的凌乱时间。走廊便静静的。健乐见此光景,亦不敢大声喧哗。抱着那束花,东张西望的跟在她身侧。
胡医生认识她,与她一照面。立即笑着说:“这几天,没什么不舒服吧。”
“没有。谢谢您。”
“那就好。”胡医生招呼她身后一个护士,“小李,带朱小姐去2号床。”
每个地方都有贵宾室。医院也不例外。
乔尔良那间病房实则是个套间。外头一个年轻人正坐着翻报纸。朱紫向他笑一笑。算是招呼。
护士小姐替她打开里间的门,轻声说:“乔先生。你的朋友来探你。”
房内并没有其他人。乔尔良半躺在床上。头上还自搀着绷带,挂着点滴瓶子。闻言转过头。
“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朱紫走进去,闲闲道。
“有的。在外头。”乔尔良动一动。“你没有事吧。”
“我没事。你可以放心。”她叫过孩子,“细猪。叫叔叔。”
乔尔良这才看到床边一捧鲜花,那花后头一颗孩子的圆滚滚的大头。他楞了楞。孩子已经趋向前来,将手中的花往他床上放。
“叔叔。祝你早日康复。”声音如同风中铃响,又清又亮。
乔尔良呆呆的看着他。
孩子先是笑一笑。随即掉头去,疑惑的看着他妈妈。不明白这个叔叔为何全无反应。
“告诉叔叔你的名字。”朱紫说道。
“我叫朱健乐。”他有点奇怪。于是放小声音。
“啊。”那个生病的叔叔终于反应过来,声音很轻很轻的道:“你好。健乐。”
见他的床头吊着点滴瓶子,健乐于是问:“你也打针呀。你害怕吗?”
乔尔良不料他有这么一问,又慢了一拍,才懂得答:“害怕。有一点的。”
“其实打针也不那么痛。勇敢一点就行了。”孩子洁净宽阔的额头下,是两丸黑水晶似的眸子,此刻因为认真,睁得圆圆的。老气横秋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谢谢你。”他词穷。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
孩子已经回过头,冲他妈妈说道:“妈妈,这个电视没有声音呃。”
电视机开着。被静了音。画面上的汤姆猫正锲而不舍永不言倦的追着杰里老鼠。迎头撞在墙壁上,立即满头火星四射。墙上哗啦露出一个大坑。
孩子见状咯咯笑起来。
“遥控在这里。”乔尔良一手打着石膏。只得用另一只挂着点滴的手将遥控递过来。
“去外面房间看,请那位叔叔帮你。”朱紫将他撵出去。
她自己拉过一条凳子,将孩子丢在床上的花放到床头柜上,在床前坐定。问道:“头。都好了?”
乔尔良目送着孩子奔出门去。这时候才转过头来。看着她:“磁共振说没有什么事。有点皮外伤。这只手是骨折。”他略略动一动打着石膏的那只手。
朱紫低下头。“真是怕你……那时候……”
她几乎不知从何说起。从他们在彤云路的房子里谈话说起?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刹那说起?还是在他躺在ICU冰凉的机器中间说起?
“我明白。”他看着她,柔声说道:“我都明白。那是意外,所幸我们都死里逃生。这就够了。”
她的脸色并不十分好。眼神倒是镇定的。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唇角带一丝微笑。“总之。谢谢你。”
他明白。她知道。是以不再多说。
“好的。”乔尔良缠着绷带,眼睑与脸却是有些肿。与素日里的形象比起来,自然是天差地别。但到底有了生气,会与人交流了。而且慢慢的,将会变得更好。
朱紫仿佛被逼迫着长途奔跑。此刻。总算能略停下来喘口气。不过几天的光景。她却觉得过了十年八年。